第十一章 幸亏你不是我惟一的孩子(2)-美国旅店

我问:你恨大卫吗?她想了想说:不,从来不可能恨他。他给了我一个最好的儿子,我怎么可能恨他?我嘲笑地说:这种话我常在电视中听到。那意思就是说我不相信她的话。她又想了想说:等你长大了,你就不容易恨了。不是因为你变好了,而是你发现没有什么人值得你恨。恨太花感情,你舍不得。

妈妈远远地偷看我们,探头探脑。她不知道她的女儿与她丈夫的前妻能有什么好谈的,她不愿意别的女人介入我的生活。她竟然玩起了小把戏——放食物时眼从成堆的食物中快速地瞅我们一眼,用纸巾擦嘴巴的半捂脸的同时瞄过来一眼。而她天真地以为她低劣的表演可以不被我们发现。

妈妈走过来,笑着说:我就是想问你们还需要什么吗,今天的沙拉好极了。

不用,谢谢。大卫前妻站起来,看着我,对我妈妈说,你女儿非常可爱,而且好相处。

谢谢。妈妈客套道,又一想,她的女儿与她怎么会非常好相处?她的女儿好不好相处怎么由她说了算?

大卫前妻见这个上海女人又想多了,连忙退出。我也该进去看看大卫和杰生了。她又在我头上吻了一下,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装出很亲昵的样子: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妈妈用目光为大卫前妻送行。她的背影像一个倒放的梨,《索菲的抉择》里就是这么形容漂亮女人的。同时,妈妈微笑地煞有介事地问我你吃得怎么样了,喜欢妈妈送的礼物吗?等大卫的前妻走远,妈妈说:她和一个孩子有什么好谈的?真是见了鬼了。你们谈了什么?

我在地上一用力,荡了起来:她说她很喜欢我,因为我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她只有儿子,就是想要一个女儿,如果我不喜欢这里,她说她很想收养我。她还说如果你再敢打我,我就给她打电话,她会叫警察来抓你,把你关起来,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因为我已经住到她家了。

妈妈安静地听着,并不动怒,眼帘半合,嘴角含着一个笑,像是看着一个孩子努力地在吹牛皮,等牛皮大得不能再大时,再轻轻将它截破。她突然轻轻地说:你为什么总东张西望?再往下说。她是在说你的谎撒得多不自然。

我并没有被人揭穿后的挂不住脸,我说:你不认为我是个好孩子,不等于别人不认为我是好孩子。

我正想告诉妈妈,我已经用坏英语写好了一份收养广告:一个可怜的中国小姑娘,十三岁,懂事,聪明,可爱,爱干净,急需一个有爱心的家庭收留。突然屋里巨大的吵闹声把我们所有人都吓没声了。

能想像院子里中国母女吵得不亦乐乎,屋内大卫与杰生这对犹太父子也面临着决裂吗?我们连忙进到屋内,只听见大卫抖动着一张贺卡对儿子咆哮:这是什么?一向保守可靠的三七分的发型也走了样。属于七那边的头发一下违规全弹跑到三这边,长长地垂在耳边。褐黄的头发像是被劣质的发水烫焦了,缺乏光泽。我只看见大卫这么生过两次气,这是一次,另一次是与我妈妈吵架。

对不起,我并不想让你以这种方式发现。

杰生的母亲压抑住内心的紊乱和恐惧,怯生生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大卫指着书桌上的贺卡,手指抖动得厉害:告诉你的母亲,把这张贺卡念给她听。

杰生没有理会他父亲带侮辱性的命令。他紧锁双唇,眉心微微挣扎着,挣扎出一层被羞辱的自尊——虽然蒙羞却毫不怯懦,像一名落难的王子。他知道当众宣读这么一份贺卡,等于当众剥光自己的衣服。他绝不这样自取其辱。他更知道如果他服从了父亲,受辱的更会是他的父亲。杰生当然比我更了解他父亲,那个把体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男人。在家里会把袜子反过来穿,因为舒服的缘故——要知道缝口线头都在里面。但是一旦有人敲门,他会立刻正过来,哪怕来者仅是伸手递过一个包裹扭头就走的邮差。这样一个充满细节的体面男人,绝对忍受不了这张贺卡的不体面。

大卫也急于收回成命:好呀,你不念,你没有勇气念吧?其实是他没有勇气让儿子念。

杰生仍然双唇紧锁,不予理睬。

大卫把那张贺卡丢到杰生的母亲面前。好脾气的大卫从不这样,狠狠的,鄙视的,像是一件令人作呕的泄物急于脱手。

她没有马上伸手去接,而是用眼睛去看,好像说:那是什么呀?不就是一张贺卡吗?

大卫命令道:看。

她用眼睛说:一定要看吗?

大卫点点头。

她知道再也避不开了。真相逼过来了,她再也阻止不了了。

我们看着她迅速变化的脸。那发自内心的恐慌一点一点漫步到她的眼睛嘴巴、四肢和身体。她的好看全部被吓光了,终于她抖动着恐惧的嗓音:杰生,告诉我们,这不是真的。告诉我们。

对不起,这是真的。杰生由衷地抱歉起来,眼睛里一抹悲伤。

不是的。她坚持道,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你知道这是真的,妈妈。杰生突然点破她。

哦不,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位失去了好看的妇人竟然也会像拨浪鼓那样摇头。

你知道,你只是不敢承认,就像你不敢承认爸爸有了外遇。你也是知道的。杰生就这样把他母亲的一个秘密给捅了出来。

这个细节提醒了我,除了我爸爸,这里还有一位女人需要我的同情。仿佛她的痛苦我也有份,虽然知道一点不关自己的事,也这般为她难过。

这个女人竟然越发不真切。穿一件很喜庆的红毛衣,单薄的双肩像扛着件实物,脸部表情十分沉重。可就是那种颜色那种质感,那种沉重的表情也没有让她实体化起来。连同她的古典美貌,也那么落队不真切。她之所以完美也许就在于她不真切。婚姻对她是一种信仰。她如何对丈夫的夜归佯装不知。面对夜归遗留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气息的丈夫,她不可能不察觉,她只是阻止直觉向她告密。与别人交谈中仍会脱口而出“大卫呀”,而且用的是一般现在时。让别人与她自己都觉得她的丈夫只是外出讲学了,正在日本樱花树下,给她寄来明信片。有时候她的话题好不容易离开了她的丈夫,她说她最近在读海明威,然后会突然转到“因为大卫是研究海明威的”。而且暗中与那个上海女人较劲儿,自认各方面都比上海女人强时,她才彻底地悲哀起来。先是她的儿子告诉她,爸爸爱上别的女人了,她曾经是爸爸的学生。她还不以为然地说教授应该爱每一个学生。终于大卫要与她摊牌了,也是这样把她逼到真相里去的,她也是这样绝望地呻吟:哦不,这不是真的。同样的音高同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