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幸亏你不是我惟一的孩子(1)-美国旅店

大姨一家刚走不久,大卫的前妻就来接他儿子。

看到她,就知道杰生完美的基因从哪里而来,他父亲的那一半基因显然是不显眼的。她有犹太女人中不多见的金发碧眼,长相古典,非常脱俗。神情有一种隔世的天真,到底是从小丰衣足食,不知人间愁苦的那种天真。当她父亲的大部分财产落入比她还年轻的继母名下,天真的神情也只是从她脸上消失了七天,第八天它又重驻在她脸上,以一种富家女才用得起的冷静超然的气度说,不就是钱吗。

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她连惟一不富裕的时间现在也富裕起来。我妈妈曾经委婉地劝她找一份工作,当然你不缺钱,但是工作可以让一个人获得成就感,不至于无所事事。她笑道:那是你们共产国家的女人才会有的认识,这个世界上能做的事情太多了,阅读旅游打高尔夫球,而工作是走投无路才做的。离婚后周末参加各种派对,做一些有利于增加知名度的交际;偶尔在社区里做点义工,表达她对这个社会还有终极价值的关怀。最近她办了一个读书写作俱乐部,以自己为筛子,过滤出一帮和她一样的寂寞的阔太太,在一起舞文弄墨。写的东西虽然不怎么样,但是精神可嘉,是理想主义者。

我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她是大卫的前妻,而不是同事或者朋友什么的。怎么说呢,他们是一棵树上两片相似的叶子,有共同的根、杆、枝,他们很容易触及对方,所要做的只是向对方稍微地靠拢。这样的婚姻是完美的,不过有点寂寞。大卫没有感觉到寂寞,直到我妈妈出现了。

她和我妈妈彼此问好,那种礼节性的没有个人情感的微笑。大概我妈妈还想起她第一次见大卫前妻的情形:在杰生十六岁的生日派对上,她第一次以大卫爱人的身份出现在这个家庭,她是那么不知所措,而他前妻是那么落落大方。正如大卫事先告诉她的那样,他前妻永远不可能陷入可笑的境地,永远不做有失自己善良与尊严的事情。

我妈妈立刻回报她同样的笑:礼节性的、没有个人情感的,只是多了她前夫的眼神。留在我妈妈身上的还有大卫沐浴后的生物气息,用碱性香皂保理自己体味后的大卫就是这种气息——它证明了他对她的亲密,而且是在没多久前。当然我妈妈日渐膨胀的肚子是最好的证明。

我很快就确定了对立,缘于大卫。她也明白,却无法说,只是盯着对方看。她特别漂亮的蓝宝石般的眼睛在傍晚的暮色中发出猫眼似的绿光在我妈妈周身上下寻觅,又小心翼翼地避开我妈妈的目光。她在看我妈妈,却又不让我妈妈看到她在看她。

她大概第一次有机会这样去看一个上海女人。我妈妈柔和的脸上透露着一种坚忍,她想这大概就是所有上海女人脸上的神情。她想她父亲那典型的犹太商人的精明能干加上上海女人的精打细算,还不知道生出如何个算盘脑袋的她,反正不是今天这个样子。那个样子的她,她是不介意的。

随着四十年代犹太人“到上海去”的口号,她的父亲从欧洲到了上海,生活没有着落,开了一家杂货店,为了早点卖掉,总说:这是贱卖啊,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这名上海女子是他的老顾客,在新闻处工作,同情被迫害的犹太人,翻译反纳粹的言论在中国宣传。有一次打趣道:总听你说要走,怎么还在这里呀。他笑:走了就看不到你了。不久这名女子突然病逝。她的猝然离去,就像琥珀一样,被死神美化地终结在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恋爱状态,永远享受他的缅怀。

1945年,她父亲伤心地离开上海辗转来到美国,后来娶了她的母亲,再后来又娶了一个比她还年轻的继母。这两位女人自知无力与一个琥珀似的中国女人抗衡,一生都郁郁不乐。1994年,上海的犹太人从世界各地回到上海。这时的父亲已经是腰缠万贯的富翁了,他专程去她坟前,默然道:你死了这么多年我还一直惦着你,我死了谁会这样惦着我呢。果然他死后,她年轻的继母惦记的是他的钱。

可她觉得眼前这个上海女子完全不是这种情况呀,除了“到美国去”的口号有点类似之外,再也找不到相似之处。抗战的中国人与流亡的犹太人的恋爱,无论怎么想只会让人同情与尊重。而这个上海女人和她丈夫在一起,让她一不小心就想起绿卡和金钱。所以她要特别小心,避免心头对她的追究。她并不要这么想她。这个女人最可爱的地方是永远不做有损于善良的事情。她盯着我妈妈的肚子笑道:

怎么样了?

有点紧张。

生孩子总是紧张的,因为你完全没有准备。第二个孩子好多了。

因为准备好了?

不是。是因为你知道你永远不可能准备好,只是准备着抓老公的手尖叫。

妈妈笑了,这次的笑比刚才多了许多个人情感。

然后她告诉她丈夫的前妻,大卫与杰生还在交谈,他们好像兴致很好,有说不完的话。不如她坐下来吃一点东西。大卫的前妻拿了一块油煎饼,意思意思,却夸张地说它们十分可口,其实它们仅仅是可入口。我妈妈在任何事上都不糊涂,惟独在她的厨艺上糊涂。她自作聪明地向这个犹太女人介绍起犹太食品的菜谱。大卫的前妻含着笑听着。那种笑,充满了老手对新手的嘲笑,并不带多少敌意。大卫的前妻说:不能再吃了,我现在正在减肥。借故摆脱我妈妈的美食。

在她进屋找她儿子的时候,发现了我。她走近我,眨着少女般纯真的眼睛说:你在做什么?我的心肝。

我表情淡漠地说:我在思考。

她忍住一个即将爆发的笑,这么点的孩子还思考上了,真逗。她忍住说:哦,思考?嗯,那能告诉我你在思考些什么?嘴角藏着一个没有去干净的笑,可一说思考这词,没藏好的笑又跑了出来。

我扫了她一眼。我像所有的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讨厌大人不把你当回事。

她这才认真起来,像是对刚才的笑的弥补。她在另一只秋千上坐下,她与秋千的搭配很般配。我指的不是形态学上的搭配准确,而是知觉上的一致性。一与她交谈就知道准确性从何来。她比我还天真,一个可以永远荡秋千的浪漫少女。她对我说:我知道,你妈妈又要有一个孩子了,和我的前夫。她以为这么一说,这个男人还与她有着某种联系,而这个孩子亦与她有关。她又说:你有点不快乐是吗?小宝贝。这样的一个古典美人原来也对别人的家事充满了好奇心。

我说我是想离开这里。她重复道:离开这里?对,离开这里。我相信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的,不过不是今天。为什么?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你怎么知道我没准备好?如果你准备好了,你就不会坐在这里和我说这番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