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才是牺牲品呢(1)-美国旅店

这时天开始暗了下来,风更紧了。又是冬天,太阳早早地收工了,只留下一小条,风一吹,连这一小条也心虚地缩到云后去。教堂的歌声本来就又远又细,天色一灰就完全侵蚀了它,终于化成烟散向万家灯火中。

发生在你爸爸妈妈之间的事情只是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你和你妈妈的关系是你们两人的关系。听阿姨说,我和你妈妈在我们很年轻的时候失去你外公,我们的爸爸,我愿意用任何东西换他的一天,或者一个小时。而你和你妈妈有一大段路要走。人们会为各种原因犯错,这不等于你就不爱他们了。你可能更爱他们,因为你看待他是一个人。这段话阿姨显然是准备过的,讲得非常流利,像背课文。

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相信我妈咪了。

有一点是可以相信的,她爱你。

我怎么没有感觉到。我感觉她更爱美国。

那是因为你心里对你妈妈的抱怨妨碍了你意识到这一点。

那又怎么样?她又有孩子了。她已经不需要我了。她又要抛弃我了,像六年前那样。

抛弃?她想,这个孩子英语还没学好,中文已经不行了。阿姨说,大人的事情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就是不懂她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明白,如果是我爸爸先来美国,他不会和我妈咪离婚的。他不会这样的。

两边的房子亮起五颜六色的灯及“圣诞快乐”的字样,字迹不算精致,应该不是华人家庭,中国人的英文写得都很漂亮。风是越来越大,太阳早被刮跑了。我们连忙翻仰了衣领,不是怕冷,而是怕被风掳了去。天色暗了,现在还在路上闲逛的,恐怕都不是什么良民。我们往回走。

我妈妈正在厨房里做好吃的光明节的油煎饼。这时的妈妈已经是个标准的汉堡包家的媳妇了,她学会做许多犹太食物。她明明知道我和阿姨干什么去了,仍装得一无所知的样子问:你们去哪里了?大家都在等你们。

阿姨也装得与妈妈没有通气合谋过的样子,转过脸大着嗓子对我说:怎么,还担心你女儿被我拐走了吗?这么久没见我外甥女,还不许我们说点悄悄话呀。

两姐妹说话期间交换眼神,妈妈像是在问怎么样了,阿姨还她一个眼神:该说的我都说了。妈妈就想从我脸上印证,发现我并没有和解之意:那种由于误解而不理解的敌意没有从脸上退去,而由于了解而更不理解的敌意已经明明白白地上了脸。她又去盯她姐姐,意思是:那恐怕不该说的你也说了吧。

这时,一个俊俏的白人青年向我走来:你一定就是海伦吧?我听了关于你的许多事情。

我一下认出了他,他的父亲曾经也这样向我走来。一样的步伐、表情和语调。父子二人神似形不似,他可比他父亲英俊多了。颧骨高高的下面有一层阴影,就是那种最耐看的脸型,就是那种只能在米开朗琪罗的雕塑上看到的脸型。

他们一定说了我不少坏话。

他笑笑,又是与他父亲一样的笑,笑得偏袒。

我是婷婷,海伦的表姐。婷婷的眼睛一扑一扑的,完全是在撒网。

她撒出去的网立刻有了收获。杰生对她突如其来且气势壮观的笑容回报了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他并没有因为太习惯这种目光而使自己的笑容显出丝毫的懈怠。只是笑得有些疲倦——对司空见惯的女性爱慕的乏味、菲薄,及自己无法冲出这片宠爱重围的绝望。当后来我知道杰生的故事时,回忆起他的这个笑,才确定了那种绝望,确定了当时的形容是准确的。

但是杰生不知道自己带有绝望色彩的微笑更能激起她们的兴奋。她们确定他是珍贵的,那么多情的眼睛,而他的手臂却是空的,空着的理由当然是因为他的专情了。那是最难得的男人。

大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景是深蓝色的丝绒窗帘,火炉里噼啪噼啪的干柴烈火声,火焰跃跃欲试的舞蹈,让人觉得温暖是这样一步一步地逼近这个家庭。它温柔地辅开光芒,照在过时的沙发上,墙上的壁画,淡红色的光一层一层地扑上去。梦幻般地好看起来。火光使大家都显得亲切些,我们的表情、语气和服饰,在这温暖的火光里跟着亲切起来。

半圆形的沙发,丰盛的小点,火炉边上的礼物盒和扑出热气的火苗,这些毕竟是浓烈气氛的所在。以为多年期望的氛围终于有了着落,我们也就不像平日那样容易生气、彼此不原谅。所有的眼神都是和善的,气氛是团结的。说些简单的话,没有话外音。他们说他们的光明节过一天点亮一支蜡烛,光明节结束的时候这九头烛台就全亮了。我们说我们中国人过春节从初一到十五,直到吃了汤圆这个节才算画上句号。他们说逾越节是犹太人出埃及时得到启示在门框上抹绵羊羔的血。我们说中国人贴红色春联和门神也是为了辟邪,这大概是你们的那个摩西顺便教我们中国人的。讲着讲着,已经有点五千年前是一家的感觉。

终于到了拆礼物的时候。妈妈对夫家每一个人的喜好和需要精确了解,不像前几年手忙脚乱地打听她夫家四代喜欢什么。她公公喜欢瓷器,婆婆喜欢丝绸,杰生喜欢球类用品,他比较实在。大卫九十三岁的祖父最好对付,随便送他什么,他都会像恰合心意那样双手交叉地往胸前一拍,然后给人一个结实的拥抱,说他喜欢极了,说这正是他想要的。任何人拆礼物,大家都腾地一下分享欢乐。其实都事先打听过对方喜欢什么,拆礼物的时候仍然强打起兴致,很识趣地装出一副儿童般天真又吃惊的表情,开着一张虚情假意的口。大家替他发出“噢”的声音,好像这礼物他们也有份一样。

杰生伸过头悄声对我说:父母离婚时我也不高兴,不过你得往好处想想。比如,你就可以得到两份礼物了。现在他在父亲家,过会儿他母亲会来接他去舅舅家。

婷婷像一切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在喜欢的人面前有着过分的活泼,而且讲出的话比平时蠢十倍。她挑起一封信:哦,杰生你的。杰生拆到卡片,没有说话,只是快快收好,躲在跳跃的火苗后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祝我节日快乐什么。

是谁?婷婷问。她的下巴略微地上仰,脸成三十五度倾斜,眼睛飘忽着。她知道自己这个角度是相当迷人的。

只是一个朋友。

你女朋友吗?婷婷又问。她仍然保持着那种最佳角度。

不是。杰生像被人击中要害似的迅速地驳回。

这种迅速马上被婷婷解读成男人对自己在乎的女人吃醋的安抚。那就好,婷婷嗔道,像占了上风的女人那样笑了笑,得意与自信都有了。接着又问:那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