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问题就交给历史去解决吧。那么孩子气的他突然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员,字正腔圆、抑扬顿挫。
他母亲说:交给历史解决?你就是历史,历史的问题要交给你去解决。
他对他母亲说:我能解决什么?我只能解决我和她的问题。我非她不娶。他母亲说如果他们一定要在一起,她也不会阻挠,只是住房问题他们自己解决。她不会给他们任何资助。
她是知道他与他家里闹翻后才感觉他们进行的是一场真正的爱情,她也明确表示她跟定了他:如果你妈妈一定反对,咱们就私奔。她忘记自己首先爱上的就是他那有点权势的母亲。她自以为倾尽心力,然而都是潜意识的谎言。两人非把自己搞得像当代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至于他们是先成为梁山伯祝英台才开始相爱,还是先相爱才成为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并不在乎。
他们与整个上海抗争,搬到了弄堂里的小房间。接着就开始吵架,全是日常的琐事。王海涛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只是改由他说了。他说:后悔嫁给我了,明天就找你那个王海涛去吧。他现在不是成为美国华侨了吗。她食指颤抖得一句话也没抖出来,最后气出一句“你就猪吧你”。越吵皮越厚,她回敬道:对,前脚和你离了,我后脚就跟那个王海涛结婚。此话刚落就有“叭”一声像伴奏一样将吵架推向了高潮——爸爸又砸东西了。妈妈立刻痛哭,说与他无法过下去了。爸爸却像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委屈地站在那里,天真地撅着上嘴唇,他想:你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我砸点东西又算什么。他真诚地认为自己的理由站得住脚。
他吵架的时候,会突然拒绝做一个成年人,像孩子一样说话,像孩子一样砸东西。像是对自身属性的厌倦进行调整的方式:抛弃自身的属性。
起先是摔一些便宜而且响动大的东西像碗儿啊盘儿镜子啊什么的,后来砸东西的档次越来越高,像收音机啊,台灯啊。越是砸贵的,越是解恨。妈妈痛恨这一点。砸东西完全是心智不成熟的表现。每每这时,她都哼哼一笑,痛恨他到了极点。
姨夫第一次出国回来带回了三大件,就把他们家原有的音响送给我们。一次吵架,我爸爸操起玻璃杯就往音响上扔。妈妈眼急手快,冲上前护驾。杯子就砸到了妈妈的背上。而这件事在以后的三百次争吵中被妈妈提起,每次都眼泪汪汪。她控诉道:你还敢用杯子砸我。她不认为这与事实不符,在她的记忆里这就是事实。爸爸被她这么一哭一闹心里一慌一乱:我砸过人吗?不可能吧。脸上却是孩子式的抵死不从。爸爸不打人,不好意思,像是自己这么个大块头打人明摆着以强欺弱,只是砸砸东西消耗一下过剩的体力。
后来呢?我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就有了你了。
这么快?
大姨既轻又爽地一笑: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也没有电视,早早地就睡觉去了。同时她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就是那种挺让人讨厌的大人的目光,像探测器进行一种摸底性质的观察探索,甚至有点像调戏——不知道我听懂了没有,又担心我听懂了。阿姨整个过程的乐趣就像是自我娱乐。有点像上海弄堂里冒出的一两个小流氓,没多大恶意的,同样也没多大胆量的,只是对过路的女子搭搭讪,过过嘴瘾。骂回去,他们也不生气。他们巴不得你骂呢。
其实我哪里有她想像的天真。我也学弄堂里的那些老到的漂亮大姐姐,拿出对待调戏的姿态:不屑理睬就是最佳的蔑视。像鲁迅笔下的大清国留学生把脖子扭几扭,挺着我还根本挺不起来的胸脯走了。
大姨又说:再说你爸爸妈妈吧,他们不是因为你妈妈来美国才不好的。他们在上海就不好,就一直吵架。
我知道。我说,我一个不吵闹的孩子却有一对吵闹的父母。
知道就好。
那他们如果在国内会离婚吗?
大姨认真地把这个问题想了一下,说:那可能不会。那就那么凑合、将就着过吧。
我就是讨厌这样。
我走在前面,大姨在后面叫:你妈妈一直想着你,她在美国一落脚就回去看你了。
我生气地加快脚步,说: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想被她这样子。
我想表达的是:她不可以在事业婚姻家庭各方面都美满后想到我,需要我,我不是个玩具,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她不可以这样。当然现在我可以分析出当年的情绪而且用语言概括。而那时语言表达尚未成熟,只是一味的不甘心。诉诸言语是成年人的事,孩子只会诉诸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