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再前面,知青回城。火车站到处都是回城知青。站累了就蹲下来,蹲累了就躺下来,躺累了就起来不耐烦地踱着步。火车终于进站了,从深处呼啸而至,两只车灯发出光芒,接着所有人的眼睛都跟着发出两道光芒。人群沸腾起来,其中一个是我的妈妈,她两眼发光。那是希望,希望结束这里的一切,而不是开始城里的生活,来不及希望太多,还不敢。这点希望已够用了,仿佛自己个人乃至这个国家就这样开始有了光明。没有工作,没有住房,没有目标。回城后每天都出去走走,也是给家里紧张的住房留下空隙。她像一个纯粹的陌生人,畏手畏脚地逡巡于这座城市的大路小道。到处都有像她这样的回城知青,这座城市就这样年轻起来,以前年轻姑娘基本上看不到,街道上走来走去多是提菜篮子的中年妇女。大家就都这样走着,想着,也对看。你也是刚回城的知青吧?看得出,我也是,也看得出吧。人人都有故事,都自以为特殊,其实每个人都在分承别人的故事,于是都没有时间去听别人的故事。她的故事毫不新鲜,无法吸引别人,连自己也吸引不了。
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与我爸爸恋爱的。家里不同意她和王海涛的事情,因为他还在农村,于是介绍了一个男人。她心里想着王海涛,没有太注意他。有一次去她女友宋红家,认识了女友的弟弟,与他聊起事情。她问他:你有女朋友吗?他说没有。她笑道:是不是女朋友太多了,不知道哪个是了。他笑了,嘴角一缩,羞极了。他反问她:那你呢?你有对象吗?她就跟他聊到王海涛。以后她与他频繁地聊起王海涛,他是很喜欢听的,带着笑听。后来就不那么喜欢听了,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不喜欢听,可还是听了,而且听进去不少。再后来,就一点不肯再听了。以后你少跟我提那个王海涛。他嘟着嘴巴,头一仰,眼睛一瞥。他男孩般的一厢情愿给人以赌气的感觉。
她一开始不明白,后来不明白也多少明白了。多看了几次,她发现这个叫宋伟的人其实不比王海涛差,长得比王海涛要好,家庭环境也好,最主要的是他的母亲有能力把她留在上海。她开始微笑起来,笑里有点暗送秋波的意思。爱情毕竟不能当饭吃,经历过文革,知道利害关系。她不是容易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
可是真明白后反倒要装得不明白似的问:为什么呀?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她说我知道什么呀我不知道。他有点恼了,不知道算了。他生气的模样很是霸道,却也十分稚气。她抿着嘴笑了,调戏道:你喜欢我?!那揭露性的语言把一切责任都归于了他。他的脸一下就涨红了,像被别人识破什么似的有点挂不住了。她跟抓住他的把柄似的笑得更得意了,轻蔑与自信全齐了。她像许多人那样揶揄他:你怎么这么高啊,三年大饥荒怎么一点没有影响你呢。他嘿嘿笑道:我这么高大,可以帮你挡子弹。她笑了:现在又不打仗,谁要你去挡子弹。他又嘿嘿笑道:那挡挡风挡挡太阳也行啊。她也笑了,已经有点小两口吵架拌嘴的意思了。
他们开始像所有的恋人那样吃吃饭,看看电影。都是一些粗糙的电影,看出惊人的票房收入。就是那几部,当时没有看过这些影片的人似乎没有。但那是好的恋爱场所�可以接受的消费,可以让恋人公开亮相的地方�。总是他先到,若无其事地在电影院门口晃荡,一会儿后穿着的确良的她,扑着小手绢来了。那个时候,只有学前的女童穿花衣裙;只有她们敢于追求美丽,而且被允许。的确良对成年女子已经很受用了,里面的胸罩依稀可见,已经吓唬到中年以上的社会。两人相会于电影院门口,假装不认识,前后进入电影院。其神秘与周密布置不亚于现在逃避狗仔队的名人恋情。
最激动的事情他也做过,就是趁黑,趁情节紧张,他在她腿上捏了一把,有点不老实的捏法。她皱了一下眉,并没有把腿抽回的意思。她默认了,知道男人都有挺混的时候,她心里可能巴不得被这个男人这么混一下。老实得战战兢兢的男人最让女人没劲了,那还有点男人样吗。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又有点绝望:她总自觉是个文学青年,与大街上闲逛的女人不一样,竟也会有这种贱骨头的想法。
后来她跟着他回家见他的父母,父母还没有回来,他的姐姐与她打过招呼后就上同学家了,识趣地给他们让出地方。屋内有点热,她脱下军大衣,浅黄色的毛衣露出凹凸有致的身躯,鼓鼓的胸与纤腰有那么大的起伏。站在五斗柜前,一条腿弯曲着,身体重心全在另一条腿上,支撑出身体的忸怩。一个俏佳人的造型就出来了。他的眼珠子像失去了功能,不会转动了。他看呆了,而她不知道他看呆了。她完全没有意识她的一举一动正邀请房子里惟一的观众注意她的丰美。你说你爸妈会喜欢我吗?她指着柜子上的全家福,扭过脸问。脸扭转的角度与身子搭配得十分妩媚。这时的妩媚成了一种险些让他进入危险的信号。喜欢喜欢,他艰难地咽回直流的口水,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他突然走近,像儿童看见钟情的玩具,伸出手在她的胸部摸了一下,有点激动,有点霸道,还有点无赖,是荷尔蒙惹的祸,它可以使人胆大妄为到平日想像不到的地步。由于他的动作缺乏连贯性,没有上下文,于是显得莫名其妙,而不是经过双方调整出来的两情厢愿。
她见这个男人真混起来,尖叫道:你干什么你?好像不知道男人有真混的时候。然后怒气冲冲地跑出来。
他追出去:你说我这是干什么呀。本来是想请你来见我父母的,反而把你吓跑了。
她不理他,还是往前走,脸上挂着泪。
他接着追,唉,我也是。他是真心的后悔,认为自己太胡闹了:你说我摸那一下有什么用?!能解决什么问题?!
她扑哧一声笑了,飞快地投来一眼:讨厌。用上海女人有点嗲又有点硬的声音去发这两个字,倒像是撒娇。那意思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下更是让他怜爱得不可收拾了。他走近她,步伐迈得庄重。她举起娇气的小拳头捶了他一下,然后顺势倒在他怀里,有点害羞,又是那么自然地接受了他。那拥抱直接感觉到双方肌肤的饥饿。一层又一层的冬装,虽然生理上碍事,但在心理上已经完全被废除了。
叙述到这时,我很不正经地想她的第一次是给我爸爸的吗?以她的行为与反应来看,她那时应该还是一个遵守中国当时社会规范的女子。美国的行为解释为“桔树之江北,则化为枳”好了。
他们的事情很快遭到他家里的反对。他母亲说:你知道她的爸爸是什么样的人吗?他是你爸爸的仇人,在文革期间,就是他去告发你爸爸的。要知道,他曾经是你爸爸的下属,你爸爸曾经有恩于他。他真是忘恩负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