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讲他富有的太太如何以他岳父的百万遗产为筹码挽留他,如何软硬兼施地挽留他。他不愿意讲这些,他不愿意讲他的太太。但是他提醒到下一届系主任他很可能当不上了。我需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她得到暗示:他不知道他值不值得。他需要她给个说法。他没有理由为一个外国学生付出不成比例的代价,包括他的名誉。而他是一个把名誉看得很重的男人。她从心里感激他,感激他为她承担着声誉上的损失,感激他为她而与太太分居,感激他为她而放弃一贯的生活模式。其实她希望的只是一份奖学金,对两人的事情不要太深究,她相信这也是他的希望。本来嘛,爱情在这年头应该是方便的事情。两人中间隔着的那一步让他们把自己藏在白天里,夜晚才启用他们的身份。
她还拿不准,其实他也拿不准。直到系里有闲话出来,他们才感觉到压力。
一个有夫之妇,一个有妇之夫;一个教授,一个学生;一个系主任,一个助教。系里立刻有闲话出来,尤其是她的中国同胞。留学生身在海外向来是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的。有人说,什么留学啊,根本就是留而不学嘛!专业就是找老公。有人说,我也学会了,下次我要奖学金也跑去哭一场,我还直接到校长那去哭得了。
他们当然也听到了闲话,本来就是说给他们听的,不然怎么心甘。她只是对他说她不读了。他问是因为他吗?她摇摇头,说博士要念五年,我不需要懂那么多东西。他说五年读下来,你会发现其实你什么也不懂。她说现在我已经差不多什么也不懂了。他说那就等你彻底什么也不懂的时候再走吧。她突然对他说:对不起,我给您添麻烦了。声音柔懦、令人不忍,像那种特别懂事乖巧的小孩,受了委屈,也不哭不闹,一个人默默承受,还想着安慰别人。见她这般,他的心都疼碎了,他又下了一个自己预先也不知道的决定。他说,他要辞去系主任的职务,这样她在系里的地位不至于太尴尬。
他一直是个小心翼翼的人,除了在她这件事上。他是第一次跟着感觉走,服务他心灵深处的燃烧,而不是他的大脑。事态发展迅速而情形严峻,他的大脑还来不及进行经济、名誉、地位、习性等种种的现实考量。事后他也许为此后悔过,但我觉得她是他惟一不计成本爱的女人。
她摇摇头,表示这不值得。他握住她的手,说:我已经决定了。她郑重地考虑了一会儿后说:你牺牲太大了,还是我离开这所学校吧。本来两人的关系挺不算数的,现在搞得跟真的似的。
后来,他辞去了系主任,她也离开了学校。两人还双双离了婚搬到了一起,制造出一副众叛亲离、相依为命的样子,而这种感觉正是他们想要的。他们以为这就是爱情。她说:现在我们只有对方了。他立刻接道:足够了。他又说:去打听一下接你女儿来美的手续吧。她问:你不介意吧。他哈哈一笑:我娶个太太还多出个女儿,这等于是我到商店买了一件大衣,临走还搭了件衬衣。买一送一。她终于笑了。这似乎比他辞职、分居,更能打动她。不久他们就结婚了,成为合法夫妻。他们就是要告诉社会舆论:虽然他们并非所愿地伤害了社会公德,但他们仍然尊重法律。
我虽然对妈妈的突然改嫁有诸多不满,但从不认为她单纯的是为了绿卡、为了钱。五十年代出生的中国女人从来不想着靠男人。现在的我能明白了布莱克所言:一个人在无路可走时,强行征用爱情。因为只有爱情能给人安慰。而就是牺牲这个词让她以为找到了爱情的真谛。有了牺牲,有了舍弃,有了抗争,爱情才有了厚度。
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时光倒流,她回到与我爸爸相爱的日子。同样因为牺牲抗争,她曾经一度认为她是爱我爸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