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没有及时收回来。
她看到了,她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她的整个表情就像在动物园里伸手去挑逗半睡的狮子的孩子,现在狮子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她突然有点害怕,不知道事情何去何从;同时有点向往,秘密向往着闯祸的后果。他问:你一定很想你的女儿吧?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望着窗外默默地流泪,他没有再说话,像是不忍心惊动她似的。这是他的方式,他对这些眼泪表示敬重。然后他几乎是心痛地来到她面前,将她揽入怀中,让她尽泄她的委屈。她也利用这个结实的肩膀好好抒发了一番。承受着一些轻柔的抚摸,像拍哄一个入睡的婴儿。他腾出一只手伸入她乌亮的秀发,亲吻她的黑发,再亲吻她咸咸的脸颊。是带着怜爱的亲吻,对失意者的安慰。一切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的。他在她耳边嗫嚅道。
她马上看到自己做为女人的实惠。他说: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她微笑地道谢。他又说:我会和他们商量一下的。她知道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面子上的事情总是要做的。但当眼睛探到眼睛时,才发现没有那么简单,立时躲开。躲开了,又不免有点落寞。她小鸟依人仰着半张脸:谢谢你,教授。明天见。她假装看不出他舍不得她走:我打扰你太长时间了。他果然有点扫兴,像刚上瘾的一个爱好,要马上放弃。
第二天,他们在电梯里相遇,空空如也的电梯,一男一女,两人都感到无端的紧张,是荷尔蒙惹的祸。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电梯一直开到顶楼,两人才晃过劲来——他们忘了按钮。两人不知所措地笑笑,笑得有点傻,甚至谈不上是一个笑。两人还抢着去按钮,两只手碰到一块,同时收回,再同时出发。谈起一些无聊的话题,像天气。她没有再谈奖学金的事情,她不能在这种压力下谈钱。一谈就前功尽弃了。话题是他主动挑起的。他第一次觉得这个敏感的话题这么的随和。如果你能辅导学生,对他们会是个帮助。她想对她才是个帮助。她当然知道,他并不需要什么助教,只是想帮助她渡过难关。两人感觉到他们正在继续昨天未完成的部分,他们的身体以一种非接触的形式接触了,那是他们有了性爱后再也没有享受过的快感。他们都很遗憾。
出于感激——她是这么认为的,她说想请他吃顿便饭,他也欣然答应了。两人先是随便地谈起系里的各种纷争,她突然说,你想看我女儿的照片吗?我的荣幸,他接过她递过来的照片,嗯,她真漂亮,她的漂亮显然继承了你。谢谢,其实她更像我丈夫。总听你说你女儿,却从来没有听你提起你的婚姻。她苦笑:孩子是永远说不完的话题,而婚姻不是,尤其是坏的婚姻,常常让人无话可说。那你呢?他认真地想了一下:应该说我的婚姻是不错的,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不过好的婚姻同样无话可说。好的婚姻都很安静。他不知道他已经开始抱怨自己的婚姻了。他说完,借故上洗手间,其实是给他温柔的太太打了个电话:亲爱的,我需要开一个会,不回家吃饭了。
他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婚姻,两个人同属于文学青年。忧伤的时候,像阿尔芒对玛丽特说:当你的泪落到了我的手上,我立刻就爱上了你。激动的时候,歌德的《迷娘》就是好的表达了:你可知道那柠檬花开的地方,黯绿的密叶中映着橘橙金黄,怡荡的长风起自蔚蓝的天上,还有那长春幽静和月桂轩昂。总之,都是一些学生腔的爱情,抒情、文艺味十足。彼此不知不觉像一副齿轮按部就班地旋转,直到有一天,一方觉得乏味了,不转了,另一方想转也转不了。我想就是我妈妈单枪匹马闯办公室的那一天。兴致尽了。这段婚姻完美而乏味。
吃完饭,他送她回家。她突然想这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男人,如果将来女儿过来,他会是个尽职的继父。一想完,自己也吓了一跳:你想得太多了,韩文琴。她请他上来坐一下。两人再次被置于单独的空间,想找一些话来说,竟找不到。于是两人将自己做为话题交给对方,墙上的两个影子越来越紧,紧到任何话都是障碍。这些吻还是比较纯洁的,轻轻的动情的,甚至掺一点儿羞耻。而羞耻感却最容易让肉体欲望膨胀。再后来就吻得不那么纯洁了,两个都使上了一股劲儿要将对方掏空。彼此摸索起来,寻到一处,出现了片刻的迟疑,迟疑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这个年纪这个场合一切不需要太多的过场,一切好像是瓜熟蒂落。他走后,她才恍然大悟:这一顿饭怎么吃出这么多花样了。
这一天系里每周一次的教学会议上,她一下子就找到了他的眼睛,他隔着所有的人群,向她笑了笑。有了私情的眼神就是不一样。会后,两人有闲聊的机会。他说昨天晚上在沙发上没睡好。她没有问“为什么睡沙发啊?是不是和太太吵架了,因为我吗?”,她不这么问。她说:那今天早点休息吧。他心里一团乌云,乌得像隔夜的墨汁,让他看不到半点希望。是的,今天我要早点回家了。她又说:今晚你不来了吗?
两人的关系就是这样。他进前一步,她就退后两步,他想放弃了后退一步,她倒上前了一步,不让他断了希望。两人这样一进一退地维持着关系,以为可攻可守了,不想却是进退两难的尴尬。她性格中的冷静、坚韧甚至隐约的伤痛都被披上了异国情调的神秘面纱。对他来说,她就像那个精致易碎的景德镇出的小瓷人,明明知道它碎不了,却不得不随时防备着。这种患得患失的爱情让他觉得年轻,玩得起,像个小伙子。于是他的爱情有了分量和实质。社会的长治久安和富足让生活单调,活跃的激情就剩下爱情和欲念。他心里一片温存的遗憾:他要怎么样她才明白他的用心良苦呢?他决定明说了。
那天他们看了一场意大利歌剧《托斯卡》,多段的咏叹调,他的手轻轻地在腿上打着拍子。他显然是一个对生活对未来还有信心的人。她想。接下来的晚餐点了烛光。Master信用卡广告做的那种:烛光晚餐210块钱,鲜花30块钱。气氛?气氛是无价的,其余的都可以用Master信用卡。烛光让他们的目光深情起来。他宽大的手托着高脚杯摇晃着,他探出鼻尖闻了闻,说这酒不错。半杯透明的红葡萄酒随着他的转动一圈一圈晃荡着。
我去过中国,几年前,很希望能够故地重游。
是你单独去吗?
不,和我的妻子,哦,对不起,我是说我的前妻。
她假装听不出问题的关键——他已经与太太分居了,而把问题淡化了:没关系。我也会这样。讲英语就更容易犯语法错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