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离开虹桥机场,她心里隐约地幸运着什么。八十年代初,还没有太多的中国人可以做这种远征,与此行相比,她觉得她在中国经历的一切,甚至她的家庭都是微不足道的。惟一足道的是留在她前襟的一片又硬又黏的斑痕,那是前一刻她女儿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她拿飞机上发的热毛巾擦,就是擦不去。女儿的悲痛竟像化石一般存留在她身上。
她还没有来得及具体地憧憬什么,却已经发现自己没有退路了,当她傍晚站在系主任办公室门口时,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就像我奶奶逃家,一样没有退路,不信回个头看看那片划开的芦苇路在你背后迅速地封上。
请问我能得到下学期的奖学金吗?真的,我非常着急。她趁自己还没有调整出情绪时先把话抛出来,她知道情绪会带动尊严,而尊严在这个时候是最要不得的。她根本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看着窗外,玻璃擦得太干净,就像没有玻璃。
请坐,请坐下来慢慢说。他抬起头笑笑,这么吃力的笑显然是从另外一档子思考中挤出来的。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他对面的沙发与转椅,让她选择一个。没有差别,都是专门为给他找麻烦的人设置的。
她走到沙发前,一坐上去,身子就像正在溶化的雪人一直往下陷,陷入麻烦制造者的可怜样。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美国人的口头禅,就像中国人问“吃了吗”仅在唇舌上过过,没有对他人饥饱的关心。他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已经暗中做了调试,没有看到她长裙下两条腿如何吃力地把持着身体的下陷,他只是觉得这个东方女人虽然落魄,但气质高贵。
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来的。我非常需要这笔奖学金。我刚来不久,各方面都不适应,就说一点吧,我现在不开伙,饿了,就啃一片面包,我只是想看看自己可以多长时间不吃米。还没容适应不适应,我就去打工了。作为外国学生,我没有合法打工的资格,只能打黑工,先是帮人家看孩子,后来不愿意了,我不是嫌累,我自己的孩子在中国我都看不了,来这给别人看孩子。我觉得非常对不起我的孩子。后来我就去了餐馆打工,餐馆老板说很累的噢!我说我不怕累,我在大陆插过队。老板是香港人问我什么叫插队,我说就是一天到晚地干活。可是现在餐馆生意不好,我也被炒了。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语无伦次。
她知道自己越是语无伦次,越是条理清晰;越是文不对题,越是切入正题。
一点点激动,一点点悲伤,还有一丝惺惺作态。行乞和调情一样,需要渐渐地酝酿出一整套的气氛。还有斑斑血迹,像刚被劫后惨怛的空室。
他心疼地点点头,意思是没有想到富裕的美国还有这样的人间惨剧。不要着急,慢慢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永远只会这样说。面对贫穷与苦难,他永远表现出一种责任与慈悲。
她说到她的女儿:一生从没有这么累过。以前上山下乡,年轻不想事情,只是体力上的辛苦,现在我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打工,读书,真是心力交瘁。更让我撑不下去的是女儿不在我身边。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六岁,我想她啊。每次一打电话,她就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现在惟一的乐趣就是给女儿写信,还画了许多小公仔。
她还及时地落了几滴泪,数量不多,但它落得很有质量,且都被及时看到了。她的本事在于,越哭越好看,既不肿眼睛,也不红鼻头,反而有那么一股子楚楚动人的劲儿。
他感动了,而我却受不了了。她把我们在大洋这边努力维持的体面通通不要了,而且还在一个老外面前。我感觉自己成了她行乞的工具。他还没有见过我,也不了解中国,只是从那个叫斯诺的人那里知道那片黄土地的苍凉贫穷,他想这样的土地养育出的孩子多么需要食物与爱。我不再同情她了,甚至觉得她有点无赖。
你没事吧?他从宽大的椅子上站起来,感觉应该对这眼泪负点责。
我的英语本来就不好,一紧张就更语法混乱了。你明白我说的吗?
我都明白,都理解。他说。
她抬起头:你真的理解吗?眼睛却在说:我希望你不仅仅是理解了我的英语。
相信我,我都理解。他点点头,这次理解更深了一层,责任也更重了一层。我想会有办法的。他是一个讲话极为谨慎的男人,总是先说一句“我以为”“我猜想”,好让你知道有些方面是他力不能及的。
谢谢。
你需要喝点水吗?他是想借着倒水,想想自己到底能为这责任承担多少。他乐于助人,但有原则,不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换句话说,他并不舍己救人。系里复杂,派别纷争一直存在。他一直很小心。
我来。她说。他就坐回去了。
她站起来走到桌边,就这么几步路,她也有的放矢地让她的花裙子旋转了几圈,展成一把伞。在一个下了班的时间,在一个累了一天的系主任面前,她这是干什么啊。现在她取出一个杯子,倾下身子取蓝水桶里的水。水声吸引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不自觉地将许多女性的柔情带到其中,这是一个充满细节的女人。一个女人的温柔、善良、柔弱,还有不幸都间接地转化为资本,非常诱人的女性的资本。女人的秘密武器是什么?不是美貌,也不是智慧,女人只需牢牢记住自己是一个女人,并为此保持着一种姿态。这就足够了。
他没有料到她还有更细节的动作等着他。
突然花裙子旋转到他的面前,她反而把水端给了他,沉默地殷勤着。他有点愣,没有料到她有这么一招。我也没有料到,我可能比他更不了解这个女人。
哟,谢谢,不过我希望你喝。
我会再倒的。她又将水往他那推了一下。
这个时候,他和我同时注意到一个细节:她握着杯子,杯底垫着纸巾,将杯把冲着他。她怎么能把递水这个动作做得这么周到,这么细致,她并不清楚。让我来替她说明白吧,真不能怪她,一个女人,背井离乡,走投无路,她需要抓住一点什么,她管不住自己。
她冲他笑了一下。这时的笑是很经典的,一滴欲垂未垂的泪落在鼻梁上,那是稍早时讲述“悲惨经历”时弄出来的泪。它像是一种苦痛,她似有意躲避,脖子似蛇颈子那样适度地游动着,举脸之间有那么一刻的抖缩。现在她用食指轻轻擦泪,食指在脸上做了神秘的更换,再那么一张弛的一笑。她一下子妩媚起来,一个三十五岁的中国女人恰到好处的妩媚。
他方便地握住杯把,有点愣。他在这张系主任椅上不是没有见过诱惑,而如此异样的诱惑还是第一次,深藏不露的诱惑——东方式的,以柔克刚、以守为攻的逼近。而这对于这个深谙男女私情的男人而言就是性感,一种真正的性感。与此相比,卖弄风骚的丰乳肥臀就显得粗俗了,简直不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