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母女二人就在这不大的房子里玩捉迷藏。妈妈在厨房,我就绝不去厨房,如果我先进了厨房,妈妈进来,我就离开。她在厅里,我就在自己房间,她离开了,我才下楼看电视。到后来发现这种捉猫猫藏的生活原来也可以成为一种乐趣,真是与人斗,其乐无穷,更何况是带着斗智斗勇的心情与她周旋。
我正从冰箱里取冰淇淋,就听见妈妈进来的声音,我立刻关上冰箱门,准备离开。妈妈一把把我抓住:你就打算一辈子不理妈妈了吗?她的头发蓬松,表情虚弱,声音却仍然十分响亮,像经历了一场两国谈判似的面色沉重。我觉得自己可以把她气成这样,不枉此行了。
我一把甩开她的手:现在你知道你是我妈妈了吗?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她的手一松,就像被对手抓到把柄一样气短下来,立刻决定放弃对峙。我趁机跑了。
她冲着我的背影叫:你这算怎么回事?你不能那样跑掉。
我回过头对她说:不能那样跑掉的是你,妈咪。
她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她知道是什么阻止她成为快乐的汉堡包太太,从她结婚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那天她站在白皮肤的婆家亲戚中,身后除了姐姐一家,没有一个中国人。来宾全是白人,全是大卫那边的人。她是在结婚一年后才有勇气告诉宋伟她已经结婚了。她觉得再不说,他们从别人嘴里得知更不好。过去的生活被一张离婚书切断后所带来的伤痛远超出她的想像。她失去的不仅是一个家庭,一个女儿,而是她所有的后路。宋伟知道了,就等于女儿知道了。女儿在电话里果然第一句就是:你是不是又结婚了?她说:你太小了,有些事情你不明白。女儿说:我明白了,你是又结婚了。你再也不会回来了。电话十分清晰,女儿的叹息响在她的耳边,她甚至能感觉到女儿呼出的怨气。
妈妈抖着声音对刚进厨房的汉堡包先生说:我对她叫、对她吼、对她凶,都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她根本就不怕我。我没有威信,而她知道这一点。大卫,帮帮我吧。
她对她丈夫使了个眼色,叫他给我点颜色看看。这是我最讨厌妈妈的时刻之一——就是她向别人抱怨我。这给大卫一种错觉,感觉自己要行使一下继父的权力。她丈夫大喝一声:海伦,你给我站住。在这个家里,你不可以用这种语气对这个女人说话,因为她是我太太。
我一时有点被唬住,不过还好立刻就镇静了:我一看到你的这个鼻子就知道你是犹太人。这是我从一本小说里刚看到的,纳粹杀人时说的一句话。
妈妈也发现自己大大地失策,她不应该借她丈夫来压我。我连她都不怕,我还怕她丈夫吗?这酿就了我对妈妈进一步的怨恨。
大卫松了松领带,像探出壳的乌龟那样前后左右晃荡一圈,大跨步过来将我堵在楼梯口:小姑娘,你到底有什么问题?
你就是我的问题。我比他更凶,你管我干什么?你凭什么管我?你又不是我爸爸,永远都不是。这几句话我已经讲得相当流利了,尤其“永远都不是”这句我“neverever,evernever”叫得像饶口令,很有韵律。
哟谢谢。麻烦你以后多多提醒我这一点,好让我知道自己多么幸运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他突然声音一粗,却十分慢条斯理地说。这样一来,它的台词味才充分显现出来。这是大卫对我说的最重的话。
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意思是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小姑娘,你给我听着,而且你给我听好了:你住在这个家里,你给我老实点。我是一家之主,哦,相信我,这一点我是清楚的——因为我是付帐单的那一个。我是否可以在自己家中得到起码的尊重?他在我身上完全看不到一个拖油瓶的可怜兮兮,相反比他还像户主,好像全世界都欠了我的。有一次我听到他与他母亲通电话,提及我时,他说,她很不卑不亢。
我告诉你们,我才不想在这呆着。我是被绑架来美国的。我要回家,我要回上海。我一刻也不想再呆在你们家了。
蹩脚的英语却给了我直白的表达。她跟母语不同,我的母语已经可以作文了,我的英语才“呀呀”学语,先学名词,再学动词,拼凑出牵强的主谓句,却是直奔主题的,不拖泥带水。讲英语的时候,我觉得有不受谴责的豁免权,对这种语言及这种语言产生的后果。它让我觉得非常幼小无辜,于是有了由于弱势要求原谅的倚仗。所以常常会见到初学外语的人脸上的那种特有的体己的笑容。我就是那样的笑。有时候因为发错了音,表达了完全相反的意思而引起人们大笑时,我还觉得自己可爱。
他看出我对英语的仗势欺人,决定不再原谅,不再让我的倚势仗势奏效。就在那种专有的特别自我体贴的笑刚挂上脸时,他的脸先挂了个“我已经不吃这套了”的牌子。他叹口气:你看,我们为了你做了那么多事情,这些难道不值得你有一点的欣赏吗?
他是要我欣赏他如何在人道主义的感召下接纳别人的孩子。那种收容难民的崇高品格,美国的中产阶级最乐于表示。
我很不客气地挫败他的优越感:那都是你们欠我的。
他真切感觉一种歉疚,只是与我所指的有所差异。他像其他许多美国人一样,童年成长声中一片的——宝贝儿,你不应该把碗里的东西拿去喂狗,要知道,中国孩子连饭都吃不饱。现在面对一个来自贫穷国家的没有童年的苦娃,一个正派的美国中产阶级能不起歉疚恻隐之心吗?他觉得全人类都亏欠了这些孩子。中国像我这样的苦娃不计其数,他帮助一个算一个。他想。
妈妈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潜伏在家中的小奸细,无奈地说:你来美国也不是为了生活和学习,你就是为了把我们搞疯。
大卫冲我妈妈无奈地耸耸肩,表示他帮不上忙,最后他说:我想我们应该去家庭调解处寻求专业辅导。
这回轮到我和妈妈一起冲他喊:我不需要,她需要。我们的口吻是反谬论的,好像大卫刚才说的是“你有病”,我们得说“你才有病呢”予以反驳。
大卫说:对,你们都不需要。我需要。
英语虽然不好,可脏话全会了,而且是最污秽的那种,就是人类繁殖后代的行为。我把学会的骂人话在他们面前好好地实践了一通。妈妈好像在观看小丑表演,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眼里藏着一抹忧伤。而大卫就呻吟一句“噢上帝”,现在他知道这个孩子的童年结束在哪里了——就结束在这张嘴巴上。
做为孩子应该有一个唇线模糊的嘴巴:微微上翘,嘴角往里窝的那种。孩子吮吸奶水、牙牙学语、吞咽童话,需要那样一副嘴巴才匹配,才让大人安全与放心。出于理想,也出于梦想,大人需要孩子对自己对世界都有一股子天真的热忱。而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唇线分明,牙尖嘴利,成年人的痕迹已经锁在她的嘴角间,成年的语言注在一个孩子的容器里。骂了一会儿,自己都觉得无趣,像弄堂里穿花短裤的无聊妇女,却是一个孩子的形骸:翘俏的鼻子,不均匀分布的五个雀斑,一双大大的毛茸茸的大象脚软毛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