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岁时已经在周记上抄一些类似“人生啊,若不是你两头漆黑,人们怎么会爱上你灰色的中端”的诗句,很让老师担心。每次开家长会都对爸爸说,这个孩子什么都挺好的,就是不够开朗。大人认为孩子应该活泼开朗,否则会说这个孩子已经不像个孩子了。每每这时爸爸就十分爱怜地看着我,他知道要阻止我的早熟已是一种徒劳。像看着一朵待放的花骨朵过早地凋谢,他是那般的罪过。妈妈来信,一封写给我,一封写给爸爸。他两封都看了。然后伏在书桌前给妈妈写信。坐在电视机前的我趁广告节目向爸爸回个眸,他魁梧的背影,像一面密不透风的墙,白衬衫长时间与椅背的磨擦厮混皱出几道横杆。写了半天却只是写了一封信的几十个开头,其实就是几十种对我妈妈的情绪。
一封是叫我妈妈以后不要再打搅我们的生活了:现在我们各自有自己的生活,你好自为之吧。一封表示谅解:环境决定意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管怎么说还是祝你在那边一切顺利。还有一封写得最平静,同时也最无厘头:我虽然没有去过美国,不知道那里的生活,但是我想无非就是比国内先进些、科学些、进步些,同时也冷漠些人情味少些。我现在觉得相对的落后与贫穷也挺好的。什么事情都需要使上力气,花上心情。每件事情完成得都不容易。在美国什么都一刷卡就行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爸爸什么意思,是说人各有志他的生活也不错,还是说妈妈到了美国又如何呢。它们最终都没有投进邮箱,而是投进了书桌下的垃圾桶。他放弃了。还是你给你妈妈回信吧,他拧身对看电视的我说。
改由我坐在遗有爸爸体温的椅子上,椅子的高度使我的两条细腿无法着地而晃晃悠悠。我别过头问:写什么呀?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他头也不回地说。如此的体温、如此的高度已经使回信成为负担。我趁爸爸不注意悄悄打开垃圾桶里一团团的纸包,于是看见爸爸在书桌前如墙般背影后的种种表情。那些开头似乎是想寻找一条与我妈妈沟通的途径,更像在寻找一条与自己交流的方式。而我寄出的信往往成为这些永远没有寄出的信的儿童版。
十岁的一天,爸爸带着一个女徒弟回家,人漂亮,声音也甜美。一直有人给爸爸介绍对象,爸爸总说再过些日子吧,等孩子大些。又说:老实说吧,我都怕了。爸爸以他离婚后少有的好心情接待了他的女徒弟,两个人有模有样地一起下厨,在饭桌上两人越过我相互夹了好几筷子菜,最后她要走了,对我说:阿姨抽空再来看你哟�还那么撒娇似的拉长音“哟”了一声�。我翻着白眼:没事就不用来了。爸爸觉得威信扫地训斥了我一顿。第二天我就叫男同学到家做作业,也装得与男孩子有说有笑,爸爸与他打招呼,他立刻起身叫“叔叔”,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慌忙坐下不敢跟我爸爸说话。爸爸很快地看出我的心计:我就是要他也体验一下我的感受。我粗暴地打搅了爸爸难得的好兴致,他并不生气,轻轻地哄着吃醋的女儿: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我想爸爸也许对她动过情,但与我相比,她根本算不上什么。这让我优越无比。
十一岁那年,妈妈突然回国,打破了我们已逐渐平静的生活。她专程回来要带我去美国,而这时已经时过境迁了。太久没有表达的母爱很容易变成溺爱。比如放学回家路过小池子,我要玩水,妈妈并不阻止,而是纵容道,好好,玩吧,回去妈妈给你洗衣服。回家后,奶奶一看见我就说:怎么搞成这样了?妈妈站在一旁解释:小歌想玩水,我就由她去了。奶奶打断她:你怎么可以由着孩子胡来,万一生病了怎么办?请来的小阿姨都不敢由着性子任她胡来。妈妈不爱听,不喜欢拿自己跟小阿姨比,紧接着她立刻发现不对劲。记得几年前的情景是这样的:周末奶奶带我出去玩,同样由于纵容让我玩得泥土满身。回来被妈妈看见:怎么这样了?奶奶站在一旁翘着她两片薄嘴唇:给你们带孩子还带出问题了吗?真是吃力不讨好。妈妈连忙解释:妈我这不就是问问吗?突然间角色暗中替换了。
月亮爬上我的窗口,把房间照得通亮。爸爸我替你出了口气。心里对妈妈进行伤害的秘密向往及其所带来的快感,让我感觉自己是危险的。在这样的夜晚,我常常想像爸爸会突然出现,像武侠片里的侠士,或者像蒙面的佐罗,把我带走,让妈妈悔恨终生。对,我要给爸爸写信,叫他来救我。我起来,以一贯的错误姿势给爸爸写信。
亲爱的爸爸,你好。
我现在是在极度的痛苦中给您写这封信的。
我来美国已经有些日子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美国,不喜欢这里的一切,尤其不喜欢妈妈的这个家。我觉得这里的人都好虚伪好虚伪的,人情很淡。有一次在机场,看见一个人把一个阿姨放下车,就开车走了。那个阿姨拎着一堆行李自己进机场。在中国哪有这个道理,一定是把你送进去的了。妈妈说没有必要,在机场停车很不方便。而且要看是什么朋友。我说不管什么朋友也不能这样。这样的美国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她为了留在美国把我们父女丢在中国。就连妈妈在美国呆久了,也变得很虚伪。她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在我最需要母爱的时候一走了之。一走就是六年,为了在美国和别人结婚,为了在美国不要我们,她对我负过什么母亲的责任?
人家都说母爱是伟大的,我怎么没有感觉到?我就是想来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美国让我妈妈可以不要自己的亲骨肉!现在看到了,也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爸爸,我想回国。
哦,顺便告诉你,我的妈妈不叫韩文琴了,她现在的名字是Marry·wenqinBerger。妈妈姓Han(韩),夫姓Berger,加起来就是“汉堡包”。你说滑稽不滑稽?
宋歌
我并没有提及我妈妈的不忠诚,有些事情是亲人之间一辈子都无法谈及的。信我没有寄出,一写完就不打算寄出。只是后来这封信不见了,我四处寻找过。我怀疑是妈妈偷了去,可又不好问。它的失踪成为永远的谜。根据罗蒙诺索的物质不灭理论,它肯定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这封信只要不让我爸爸看见就好,别人看见了我并不难过。
隔壁突然传来声音。他们对我并不提防,以为我听不懂。其实我已经能听懂大部分对话了,但是我不说,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像藏着某种暗器可以自卫。他们在我背后都说了些什么?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啊。她说。
他连忙说:我想我需要对此事负责任。
你现在知道有什么用?你当时怎么就不知道?
我没有像你一样有一根筋提醒自己时刻要隐藏什么。
她警惕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这种事情总会发生的。她语气激动地说:但不是现在,不非得是现在,不非得是以这种方式。是不是?可以等她大一些,我自己会告诉她。
他的声音出现了个跑调,那是她在他胸膛的一击造成的,但他坚持完成他的陈述:我刚才对她解释了这个问题,你离开她父亲,不是为了和我在一起。我希望你知道这个。
你认为这管用吗?
我不知道这管不管用,我只知道这是事实。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不喜欢介入到你和你女儿的不和中去。
你已经介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