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快来救我吧,爸爸(1)-美国旅店

回到房间,拭去刚才的泪。这屋黑黑的,我四处游动着视线,想给目光找到栖身之处,最后将目光停留在相框那:我和爸爸。我到美国的第二天,妈妈问我你需要买什么东西吗?我说一副相框。妈妈立刻应道,好极了,那等一下可以把我们在机场的合影镶起来了。她带着合影兴冲冲地进来,却看见我正在将我与爸爸的合影镶起来,摆在房间最显目的地方。她的笑容一下瘫掉,知道自作多情了。她想起我奶奶对她说的一句话:就算小歌现在跟了你,她也不会和你亲的。因为你失去了与孩子培养感情的最佳时期。这在她耳里简直就是咒语,而它正在应验。

我非常想念爸爸。爸爸与妈妈同岁,心理年纪却与我同龄。他是少见的高个儿,一米八七,一直长到二十五六,同龄人都忙着回城恋爱等重大事件,他还像个青春期少年在一边拖泥带水地长个儿。朋友们揶揄道:你还在发育呢。长得自己都厌倦了,他拿着户口本去改名:不想叫宋巍了,不想再巍下去了。人家问那叫什么?就叫伟吧。他说。改完名后个子真不再长了,可性格却也停止了发展。二十五六岁的大男孩性情。他的高大并没有给人沉稳的感觉,相反有点傻大个的样子。即便刮干净的鬓角,修干净的指甲,头发梳得整齐,每一根都在恰当的位置,却还是衣装不整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的孩子气,于是一有察觉,就猛地一挺背讲些特别成熟的话,恰似孩子在说大人话。

我又哭了。不再是刚才的歇斯底里,而是默默地流泪,哀恸堆积得越来越多。身子圈成一团,下巴抵着膝盖,左右手环抱,像是抚摸自己两只受伤的翅膀。这是我想心思的标准姿势。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的,等我翅膀长硬了,我要飞。一股一股的哀伤随着一股一股的眼泪涌出。这个缩成一团的小姑娘突然觉得自己的样子有点惨,她站起来到书架上拿了相册。

我继续翻相册。十二年的中国经历现在只能在厚厚的相册里寻。爸爸的形象原本并不高大,在妈妈走后,我目睹了爸爸的细心和爱心,而这一切妈妈永远不得知。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穿着背带裤,翘着上嘴唇,一反常态地没有六岁前那种照相式的笑容。这照于我妈妈出国那天的国际机场。机场永远的拥挤忙乱,我们的故事毫不新鲜。

妈妈去美国探望她的姐姐,在被拒签三次之后终于拿到签证。我从爸爸通红的脸上感觉到不妥。他像孩子一样耍脾气,拒绝吃饭,拒绝睡觉,乱摔东西,而且假装是失手造成的,他一肚子的火气只能通过这些无聊的小把戏发泄。妈妈也一改以前的愤恨,抱以宽容的笑容,把他当作病中坏脾气的孩子。妈妈继续办理出国前的种种手续,到学校办理停薪留职的手续,需要家属签字。爸爸看了一眼,反正你也不打算回来了,办它干什么。妈妈说这不行,不办这个,我就没有回来的后路。爸爸说:那你不就可以放心地不回来了吗。妈妈一翻身把后背甩给他,谁说我一定不回来了。他们就这样吵了一会儿,最后爸爸当然签了字。

妈妈临走的前几天,家庭进入前所未有的安静,这让我们都不习惯。真的要去美国吗?以后我保证不砸东西了。爸爸带着孩子认错时的真诚说,表情也是孩子认错时才能看到的:五官缩着,对自己身处弱势的自哀。我爸爸是那种生龙活虎的男人,发发火也就过去了,突然如此,他的心里该有多疼啊。爸爸甚至用他庞大的双手去胳肢妈妈的腋下,把她强行逗笑。妈妈望着这个大高个平生出的讨好,难过极了。对于一个拿着美国签证、对婚姻很失望的女人来说,太晚了。她同时深刻地意识到这个男人是个好人,一个难得的好人。但女人爱与不爱一个男人,并不取决于他是不是一个好人。换句话说,当一个女人用是不是一个好人来评价她的男人的时候,她很可能已经不再爱他了。

我还不会表达对妈妈的感情,光知道去抢她的行李,光知道喊:不要去,不要去美国。没有门牙的叫喊也特别响特别有激情。妈妈,你要回来呀。妈妈,你要回来呀。喊着喊着就变了,仿佛也接受了不可改变的现状,只求有所好转。妈妈一定会回来的。你要听爸爸的话。她一边说一边试图松开我抓住不放的手。妈妈一定要回来看小歌呀,一定要回来看小歌呀。再喊着喊着又变成了这样。六岁的我自称小歌,是对自身弱势的默认。小歌听话,妈妈就早点回来。她再次试图松开我的手,没有成功,爸爸上前帮忙,一个向前,一个往后。爸爸夹着我,重重地看着妈妈,说:走吧。然后把我扯回来。妈妈走了,没有回头,怕这一看改了主意。如果她回头就会知道这个时候我是需要她回头的,哪怕就看一眼。

我们家的故事成为弄堂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在我七岁那年。楼上住的大伯说:听说她跟老外跑了。你说说看,一到美国就把老公给甩了,连孩子也不要。这个女人要是变心了,九条牛也拉不回来的。弄堂里的人崇洋并不媚外。住在楼下的叔叔说:女人是最现实的,为了一点实惠,可以这样。他们从来不让它变成个人行为,他们的意思是她需要为上海女人的许多坏名声承担责任。弄堂口的老婆婆说:真是难为了宋伟了,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他们同情我爸爸,只是一些同情中有不太真诚的成分,因为公德心要求他们暂时隐藏起幸灾乐祸的本性。而这些是我骄傲的爸爸一直避免的,每每从弄堂走过,他总对说我:走过去,站直了别往两边看。他也是对自己说。他没有对我说妈妈的事情,因为他也不知道,关于妈妈的许多传言隔着太平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妈妈在我八岁那年提出离婚:宋伟啊,咱们好说好散。相信你将来能找到一个比我合适的人。其实是她找到了比我爸爸合适的人了。

当时的中国,离婚还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连孩子也觉得没有面子。一次跟一个同学闹别扭,她掷地有声地一句:你爸爸妈妈都离婚了,你妈妈都不要你了,你还在这里牛什么?这种话对我真是立竿见影,我就像有什么把柄握在人家手里一样立刻矮了下去。我哭着回家想向爸爸诉苦,却看见刚进家门的爸爸,一个很挺拔的男人突然出现一种矮小与单薄。他缓慢地环视了一圈这个家,像一个老店主看着自己苦营一生被人劫后的店铺,目光打了个寒战。那么一种目光:没了,什么都没了。最后他发现了我,那个倚门站着的翘着上嘴唇的小女孩。他黯淡的眼神像是火舌突兀地一伸,有了光泽。她显然是这场打劫后的惟一希望。现在回想,是他的眼神把我牵动了,我决意表现出“祖国的花朵”的快乐神情。爸爸,今天我又得了一朵小红花。他凝视着我,然后向我走来。我以为他会抱着我哭。他没有,怀着抱我的全部激情却没抱我。但是我感觉他已经抱了,在心里。晚上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饭去。他站在我面前,不知怎么一下子他又高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