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现在我真的要恨你了,妈咪(2)-美国旅店

你就这么对我说话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的头随之偏向一边。我的脸和她的手都有点茫然,同样吃惊。

我的脸麻辣麻辣,发烫的脸部影响到耳朵嗡嗡直叫,而意识完全被抛到后面。一会儿后我用手捂着脸,才自觉地回想那只手划过漂亮弧度后是到达了我的脸上。她的手仍然保持着高度,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它忘记了把自己放下来。这只手从来没有打过我,也从来没有打过别人。即使当红卫兵抄家,她也从来没有打过人。这是她很光荣的地方,对我说过几次。今天在美国她却打了我。

出现了片刻的凝固,我半偏的脸,她高举的手,大卫大张的口。只有大镜子上热气结起的小水流,一颗追着一颗,一路追击下来,迅速形成直线不动声色地向下滑,逐渐露出影影绰绰的三个人。我们被照在蒙眬的镜子上,互相不认识。

大卫首先打破凝固,他对我妈妈说:你不要太激动了。不可以打她,她不是个小孩子。

妈妈看着他:你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什么?

她说,她说,妈妈急促地喘着气,像一个着急的要表达又不知道如何表达的孩子。她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翻译,最后翻译道:她说,我们是狗娘养的。

大卫感觉这个翻译还算到位,至少基本词汇都齐了。他的表情立刻变了,就差没说“那是该打”这句话了。

我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就像婴儿未能说话,哭成了极度终结的表达,哭的内涵并不比语言贫乏。我的五官、头发和身子都在哭,心跳、呼吸和泪水都尽力配合。那是一种需要体力的哭法。成年人很少会用这种哭法,不是不具备可痛哭的委屈,而是体力不够用了,无法应付那么一场声势浩大的哭。一个女孩子告别自己童年进入漫长的青春期的挣扎、落寞,是她痛哭的大背景。六年来她所受的委屈、想念之苦让她大刀阔斧。想来那种哭法一生能有几次?

妈妈望着这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泪流满面,再望着自己的手,似乎不太确定这全过程。如此的冲动,如此的不可抑制。她仿佛才意识到怎么回事,收回了自己的手,可是她永远收不回留在我脸上的耳光。她只能连叫几声“哦,小歌”。

大卫转向我,很严肃地说:海伦,我非常需要你明白一件事情——你妈妈不是因为我而和你爸爸离婚的。

他将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引入了这场大战中,我的哭更加富有使命感,有了全新的意义。我求救般地大嚎大吼“爸爸”,悲伤与愤怒使声音变成了“爸——爸——爸——爸”,哭得越发凶狠起来,直哭得额角暴出青筋。十足的哭天抢地。

就连不懂中文的大卫也听出了里面的玄机,“妈妈”“爸爸”这些称呼全世界大抵相似通用。

妈妈果然慌张了,如同亲密中的男人突然叫出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这是一个求救的信号,而且她感到是她把我推到爸爸那边的。她顿时乱了手脚,心里无限的酸楚。对待我的小花招,她不如爸爸。爸爸显然有把握多了。那次我在商店看见一个电动娃娃,爸爸不给我买,我就在商店大闹,大叫妈妈,两条细长的手臂轮流挥抹光听雷响不见雨点的脸,拼命地拖着哭腔喊,如果妈妈在,她一定会给我买的。立刻引来了许多对“没妈的孩子”的同情目光。爸爸僵着家长式的抱歉干笑面对大家,然后拖着我冲出人围。就在我马上又要给他一个没妈的孩子的可怜目光时,他先一步给我一个他不吃这一套的表情。我妈妈却很吃这一套,她不知道过去六年我常玩这一套,只是那时脱口而出的是“妈妈”。分别六年让她的承受力很低,不像妈妈,更像一个监护人,生怕别人家的孩子出事自己不好交待。

我嚷嚷道:我再也不要在你家了,我要回上海。我要回我自己的家。我要离开这里。这是一种威胁。以前爸爸妈妈吵架,妈妈就威胁“我要和你离婚”,他们最终是离了婚。我说“我要离开这里”,我想我是会离开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她表情僵持住了。没有哄我,没有像美国家长那样给我一个拥抱和亲吻,然后说没事了没事了。而是有点自卑地站在那里,等待局势自己产生变化。她就那样看着我,恨不能也这样哭一场。看着看着,开始困惑,该如此哭的人应是她。显然她已经没有这种哭的能力,于是索性不阻止,随着它去。

我却越战越勇:你敢打我,我就告你们虐待儿童。美国一定站在儿童这边。你不是喜欢美国吗?我就让美国来治你,让你吃官司。

她吓呆了。孩子让父母吃官司的事情是她在饭桌上的谈资,她的女儿竟然要效法。

你真的这么恨妈妈吗?你为什么这么不懂事?当年要上山下乡,我和你大姨必须去一个,可谁愿意去呀。你外婆叫我去,把你大姨留下。这种事情要是换在你们现在孩子身上,那还不把父母恨死。可我不是乖乖去了吗?而且跟外婆的关系还是很好。我们小时候,父母说什么那就是什么。现在,我说一句,你还十句。为什么现在的孩子都这么自私?你就这么恨妈妈吗?为什么?为什么?

妈妈明显地感觉到一股伤痛,可是伤在哪里,痛从何来,她还说不好,整副神情都在琢磨那伤痛。

为什么?因为你对不起我爸爸。女孩子眼中突然杀出一道坚毅。

爸爸一词再次闪亮登场。从哭天喊地的“爸—爸—爸—爸”到毅然决然的“爸爸”,从求救到了捍卫。她突然明白那股子伤痛的缘故。这些年她一直想找出病根,好对症下药,她一直认为是她与女儿太久没在一块了,她一直坚信我们之间的生疏可以逐步被拉拢,时间可以愈合一切。忽然面前十三岁的女孩子指出了个漏洞。她恍然大悟我们矛盾的根源。所有矛盾的根源。

现在我真的要恨你了,妈咪。

我接着转身、扭头、离去。我满意那一系列动作的每一个细节,就像水流般地连贯流畅,将她留在一片茫然之中,让她知道这个恨不再能与恨青菜的恨等同了。日后想来,与母亲的对抗中为自己加了几分,至少是形象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