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继父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找我谈话是在晚饭后。我们的沟通需要翻译。几经翻译,越是家常用语,越显得客套与虚假。妈妈怀孕的事件让他感觉到有必要与我单独谈一次。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头,于是用眼看着我,希望从我这里找到话题的切入口。我看得出来,只是不去看,瞄到他嘴笨的样子,有点得意。
他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回应,他就开门请自己进来了。扑面而来的摇滚乐声大得差点把他冲出去。我趴在床上听摇滚乐,身子来回晃地看着一本杂志,就是故意做给他看: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不想理你。没有什么能比音乐更让两代人感到隔阂了。他当年听的是《昨天》,我听的是麦当娜的《像处女一样》,光是这些名字就足以吓唬到他这个老派的人。他不明白大都市年轻人的那丁点儿乐极生悲的小忧小虑何必兴师动众启用重金属来尖叫和呐喊。
大人和孩子套近乎有些基本招式,比如以糖果饼饵相诱是其中一种,大概也是最拙劣的一种。可怜的继父慌乱之下也套用了这个俗套的招术。他双手捧着一个饼干盒站在门口,摆出与孩子谈话的那种逗趣的表情——嘴角与眼角都上飘。这套动作在他身上非常不对劲,就像一个武士在跳芭蕾,大大地出了差错。
你妈妈新做的饼干,好吃极了。你要不要来几块?他以为总算使自己的谈话有了一个开头。
我扫饼干盒一眼,又扫了他一眼,用很幼稚的英语、很老到的态度说:我,十三。大卫明白我的意思:我十三了,又不是五岁的小孩子,用不着用吃饼干做为说话的开始。
他搓了搓手,指指音响:你在听音乐?
我点点头。
我能不能把它关掉?
我又点点头。
那不是音乐,那是噪音。
你太老了。我说,后面那句是,所以不接受新事物。因为不会说,干脆省略了。
他一耸肩:你是对的。我不曾年轻,生下来就直接进入老年了。
我可以和你谈谈吗?他一副开始办公事的样子。
我不会英语。我连忙抛出挡箭牌,这句英语我已经讲得很顺了。它的真正意思是我不想和你说话。
你现在不是正在说英语吗?他笑了,你会的。你十三岁生日那天我们去吃了什么?
寿司。
这是日语。他微笑地点头,又接着说,那你跟安妮打招呼常说什么?
Bonjour。
这是法语。瞧瞧,你会说这么多种语言,简直可以进联合国了。我想和你谈谈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
你们伤害了我的感情。你理解不了我的。我先抛出几句已经学会的美国孩子的口头禅,意思是我和美国孩子一样会受伤害,而且一样会表达自己。
试试。这个就像我吃中国菜一样。一开始我都不问你妈妈给我吃什么,因为问了我就不想吃了。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些东西也挺好吃的。当然除了黑蛋。
黑蛋?
就是整个蛋都被搞成黑黑的那种。
那是松花蛋。
对,除了松花蛋我还不敢尝试之外我爱所有的中国菜,而且准备吃一辈子。他总说鉴定一家中餐厅正不正宗主要看去的中国人和犹太人多不多,意思当然是犹太人吃中国菜顶在行。
我打击道:我妈妈做的算什么中国菜!
你们两母女怎么回事,这一点倒完全一样。我和你妈妈约会的时候,你妈妈对我说我理解不了她,她们那个年纪的中国人经历是个例外。但是你看看,现在我们不是挺好的吗?你妈妈和我经过许多事情才能在一起的。我们非常珍惜这个机会,我也非常喜欢你。因为你对她很重要。哦,相信我,我了解她。我和你妈妈生活在一起已经五年多了。
他意识到失口,怕我被“五年了”提醒,再次端起饼干盒,这次是为了赶快给这个谈话画上句号。
可是太晚了,我却早已抓到疑点,等一等,就停在这里。我叫道,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她是四年前才和我爸爸离婚的。
我们,嗯,我想我刚才没有表达明白,我的意思是……大卫开始支支吾吾,想趁着支吾另外想出一串谎话。
我不给他动脑的机会,强烈出击: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五年?这是你说的。
海伦,我想我的英语你还没有完全理解。
该理解的我都理解了,不该理解的我也理解了。我叫道,同时冲出房间。
我的爸爸在桌上的镜框里看着这一切。
妈妈刚刚洗好澡,裹着一件白绒浴袍正在刷牙,大镜子里白雾一片。她正打算很舒适地度过她的今宵。她满口白沫,就看见我冲天的怒火进入她的视线,大声质问道:你和大卫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皱了下眉,没有提防,真的没有听懂。
大卫很快就跟了进来。她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到她丈夫那。大卫向她衰弱地摊了摊手,表示歉意。她瞬间明白了上下文。
而我也全明白了。先前斗胆质问而心里仍存侥幸,现在真相大白了。它是我对妈妈一系列失望中最为严重的一次。我感觉我妈妈并不是对我爸爸不忠诚,而是对我不忠诚。我伤心地说:原来都是真的。原来别人说你的那些坏话都是真的。你知道国内的人都怎么说你吗?说你一到美国就跟人跑了,把老公给甩了,连孩子也不要。
妈妈吃惊地回过身来看我,这个女孩子硕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不是女儿的目光,而是一个女人的目光。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被这双怒视的眼睛看穿。她匆忙地吐掉口中的白沫,可还是吞下了不少牙膏。她张着清凉凉的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是比我想的更糟。不是吗?
她感到口腔乃至喉管里一阵凉辣,她哑住了。
大卫虽不懂我们的语言,但是我们的气愤他完全懂的。他说:海伦,不要激动。听我说。
他那种道貌岸然的德行更加激怒了我,我叫道:你闭嘴。
显然我的“闭嘴”不像我妈妈的那么动听,更不管用。他叫:海伦。
闭嘴。
海伦。
狗男女。我叫喊,不知道英语怎么说,干脆直译为:狗、男人、女人。
大卫不明白为什么将他们跟狗这么可爱的宠物联系在一起,他只知道美国有一部轻喜剧叫《狗·男人·女人》,显然不知道狗还可以用来骂人。从我不雅的措词与愤怒的表情中他读出了字面读不出的意思。
妈妈当然完全听懂了,突然走近我。
这一刻,我的脸还没有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她的手也是同样无知的。它们都没料到它们之间将会发生怎样的亲密结合。突然她的手从她的腰部扫过头顶,再迅速坠落到我正好仰起的天真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