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微笑:我没事,我很好。她丈夫扶着她坐好。我来我来,大卫殷勤道,对待功臣的样子。大卫走到哪里,妈妈的目光就跟随到哪里。由于对厨房的陌生,大卫多出了不少无功往返的步伐,这几步让她的目光跟随得更紧了,眼神非常的纵爱——就像看待想替父母分担家务非常懂事的孩子不小心闯的祸。
她丈夫上完最后一道菜时,捏捏她的手,相当恩爱的样子。他们用目光做爱。我拿白眼球看他们,心里想:到房间去吧。我妈妈和她丈夫越过我,热情地交谈着什么,我听不太懂。我妈妈就这样将我抛弃了。
好不容易他们又注意到我,考虑到我最近所受到的一连串打击:从商店到学校,再从学校到家庭,再加上今天所受的摧残,决定以一些轻松的话题取代饭桌上对我常规性的训导。大卫故作轻松地问我学校的情况。我假装听不懂,妈妈连忙翻译:大卫问你今天学校的情况。我轻轻吐出一个词“nothing�没什么�”,他们把它解释为我英语不好,而不是我不愿交流。
他说了一段家庭笑话,在最容易赢得笑声与共鸣的时候,他有意识地多留出时间,让译文早些进入。他要确定他的听众完全跟上来了后才继续说话。这是他课堂的延续——这是十八岁那年我选了他的美国文学时总结出来的。妈妈早我一步听懂,也早我一步进入笑声。提早一步的笑声让他信心满满地迎接下一拨笑声从我这里传出。妈妈翻译结束的同时,他只是看到一个有些木讷的小姑娘板着脸,正经八百。他想这个孩子的童年结束在哪里?我没有去过迪斯尼乐园,没有和白雪公主合过影,没有这些的童年能叫童年吗?我的忧郁、古怪、不合群,以及我的瘦弱多病都是没有童年的验证。
他和我妈妈对视了一下,妈妈很无趣地问我:你不觉得好笑吗?我就努力动了动嘴角,非常勉强,像在打发什么人赏他个脸似的。没有跟他说相声的兴趣。其实到了我耳里的家常轻松话题,完全成了干巴巴的大会发言,经过翻译,语义与心情上都大大打了折扣。
他看了我一眼,感到强烈的无趣。演讲者说到关键处,用尽全身力量一鼓作气甩出“包袱”,为的就是全场哄堂大笑。这么一个惯于掌握会场气氛的老将,偏偏在小小的饭厅里、小小的观众面前慌了手脚。他从他眼前的小观众的眼里看不到理解,更听不到会意的笑声。他终于明白:情感早已经在翻译中蜕了皮。他的学术论文也许可能这样翻译,饭桌上的关于人情世故的家常事哪里经得起这种考验。越是家常的,越是脆弱,越是经不起考验。
我把嘴巴塞得满满的,这样我就不用说话,也不用笑了。
妈妈还是照例在饭桌上讲着“海外华人家庭故事”:一个台湾商人把他的儿子放在美国读书。有一次他来看儿子,发现儿子功课太差,就动手打了几下。后来警察来了,原来这个孩子打电话给警察了。害得台湾商人坐了几天监狱。他一出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孩子带回台湾。一上飞机就打了孩子一通,说我让你告,我让你告。现在我们是在台湾的飞机上了。美国也是,怎么能这么做,这不是破坏父子关系吗。从中国人的角度来看,这个爸爸绝对不会虐待孩子的。中国人是从孩子一出生就像跟他签了合同,这辈子要专此一好,忠心耿耿。怎么可能虐待小孩呢。
然后她突然宣布,我给你找了个钢琴老师,你应该继续学琴了。
我望着妈妈,用那么一种目光:这件事还可以商量吗?但她那略挺的下巴告诉我这事毫无商量。
我又去望大卫,大卫耸耸肩:对不起,在对待教育这个问题上,犹太人和中国人不能再相似了。
我不想学钢琴。我含着满口食物说。
我妈妈假装没有听见。
嘴巴里有食物时不要说话。我希望当美国总统请你赴宴的时候你不是这个样子。
在妈妈翻译的同时大卫在我对面示范好的吃相,轻轻的,对妈妈的食物一直抱着享受的心情,看、闻、吃、消化都带着爱意。而且用他紧闭且蠕动的嘴巴和热烈的眼神告诉你他有话要说,同时告诉你要等待他将嘴里的东西咽下才能听到。
我冷笑:我希望中国国家主席请你赴宴的时候你不会去舔你的手指。这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很不文明。
大卫转向我妈妈:亲爱的,海伦说了什么?
我叫:你告诉他我说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说?妈咪,翻译给他听。你倒是翻译呀。
妈妈不耐烦地用中文加英文喝道:闭嘴,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
于是我变本加厉地举止粗鲁,干脆将叉子横过来抓,你们别想有好日子过。
我不想学钢琴。我又说。
妈妈还是假装没听见,大卫却很蠢,问我妈妈我说了什么。
她只能探出个头回答我:哦?那你想学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说:我想学小号。
她要学什么?继父用英语问。
就是死人出殡时候吹的那个东西。妈妈没好气地给他指了条明路。
别人是高兴的时候会流露意想不到的幽默,而我妈妈会在生气的时候产生生动的想像。妈妈别开生面的形容把大卫给逗笑了,他说:你怎么要改乐器了?不喜欢钢琴了吗?
妈妈又没好气地说:她不是不喜欢钢琴了,她只是不想与她妈妈喜欢同一件东西。
妈妈扭过头,对我说:对不起,小号太贵了,你只能去学这个便宜的钢琴了。
我说:妈咪你再这么专制,小心我长大了去当作家,把你写到书里去。
其实学小号也不坏。大卫说。
闭嘴,亲爱的。妈妈说。
大卫并不计较,而是微笑地摇摇头,男人对自己心爱女人心甘情愿的骄纵。在大卫眼里,我妈妈这句带有口音的“闭嘴”非常性感,富有异国情调。
第一次确定它的性感是在他向她求婚的那天。他对她说,他要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已经看好了房子,哪天她和他一起去看看。他对她说,他已经决定了。这个年纪做这样的决定是不容易的,可是他做了。他对她说,谈恋爱是一件需要激情的事业,需要旺盛的荷尔蒙。而他们已经进入一个开始尴尬的年纪,不是不具备激情,只是无力把这种激情妥善地释放出来。恋爱可以使人年轻。他对她说,爱情是最古典的经得起推敲的审美艺术。文化需要谨慎,爱需要冒险。他就这样对各个层面做着分析与阐述,一直一言不发的中国女人突然说“闭嘴”,然后湿热的嘴唇压在他还没有来得及闭合的嘴上。鲁莽的性感。以后,闭嘴就与热吻连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