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陪妈妈去医院检查身体,而报告结果出来时,我却是最受打击的那一个。
那天,大卫一边拆着邮件一边往房子里走。邮件在这年头缺乏温情,除了过节过年,很少收到具有个人色彩的手迹,有的只是一堆来路明确和来路不明的公函。大卫是个居家男人,先打开的总是形形色色的帐单,心里作着各种检讨:电费怎么这么高,下个月空调温度要调高一点;以后打电话要注意一下了。这时一封信让他放下心里所有的检讨。同一时刻,我和妈妈正在厨房里。妈妈在做晚饭,我在她的监视下做作业,握着笔漫无目的地在纸上随便写着什么。从我坐的位置看,可以看到一个最具忍耐精神又知道稳扎稳打的家庭主妇:尖尖的下巴,斜斜的不太平衡的肩,自虐形的笑容,一股子善于家庭建设的勤劳与精打细算,是那种上海市井处处受约束又处处用心计的生活培养出来的对生活琐事的精打细算。还有要让你感觉到她经营家庭的不易与周全的那股子劲,也是那种生活培养出的女子擅长的。米黄色的皱得像菜瓜布的围裙,一些污渍(像油渍米粒)藏在折叠处,其余则是一目了然。那份手忙脚乱乐此不疲的努力,再加上厨房里弥漫着的炸春卷的香气,她被自己感动了。她就是这么一个需要被需要的女人,而这味道、这颜色,包括这脏处,全部是在奉献被需要的见证。
这时撞上了妈妈的眼睛:又发呆了,快做功课呀。
自从安妮出事后,我经常这样发呆,不说话。我按照妈妈的指示把钱还给安妮,可是再也找不到她了。这与她继父有关。那衰老的身体所蕴藏着的对青春的贪婪与仇恨,终于成为了罪恶。社工把她接走了,到别人家当孩子去了。安妮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以后再也没有消息。我想她是故意不与我联系的,就像她故意不告诉我她的中国名字一样。从前的生活连同安妮这个非正式名字一同一笔勾销,一切都是非正式的存在。从此不算数了。她一定也希望我与她一同忘记。她就像一只美丽的鹦鹉,被人关在这里,她无法防护自己,只有不唱歌了,好让你以为她是只不起眼的麻雀。现在她放飞了,她可以唱歌了。只是从此,我越来越安静了,不说话,更不说话了。日后我成为作家,就是因为我想说话。
我向妈妈申请回房间做功课,被她拒绝了。你在房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做作业?你在这里把功课做完,我检查了才能回房间去。
她抖动双肩切砧板上的肉块,肩膀停止颤抖,肉块也成了肉丝。切洋葱时又辣到了眼睛,睫毛一直眨着进行挣扎。她看见我看她,像是抢到镜头一样,把刚才的辛苦再次好好表现了一遍。肩膀又抖动起来。肉丝成了肉丁。洋葱又辣到了她。妈妈的手脚并不麻利,却充满了主妇的温情。她回过头,冲着饭厅的方向向她惟一的观众笑笑,嘴角笑纹含着忍辱负重的表情。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看到她的那种表情。我的妈妈,把自己放进一场壮志凌云的战斗中。这让她找到非常好的感觉——她与生俱来的、又被搁浅六年之久的浩瀚的母爱重新找到了感觉。我埋头看书,搞不明白到底是她监视我,还是让我好好看她表演。
你怀孕了,亲爱的。大卫人还没有出现,声音已经先一步闯入了。
你说什么?我妈妈吃惊地张着嘴问,妈妈没有合上的嘴和吊着的双颊形成极为吃惊的一个表情。她的神情绝非作伪,我能看出其真实性。她的怀孕不是有目的的,跟怀我不一样。我是计划内的,肚子里的孩子是计划外的。
大卫跟着进来的身体补充道:我们将有一个孩子了,而且是一个女孩子。然后扬着手中的化验单,同时将手中的五花八门的帐单随意往某个角落一放。
妈妈读着化验单,大卫跟在她后面,不时小声地交谈着什么,有时用语言,有时只是一个拍肩揉背的动作,非常深情地看着我妈妈,就像此生有了着落似的。他们开始谈论未来孩子的模样,会更像一个东方人还是更像一个西方人?大卫哈哈一笑:不同种族的婚姻最好笑的是你不知道你的孩子会是什么样,让父母不断地有惊喜。可是有一点我可以替他们确定的是混血儿大多聪明,而且漂亮。妈妈建议把我外婆接来帮忙照顾孩子。看看海外华侨有多孝顺,平时也不太记得往家里寄钱,有了孩子倒第一个想到把老父母接来当保姆。
他们完全没有发现饭桌上正在做功课的小姑娘悲伤而敌意的神情——如同面对一个呼声极高的接班人。她的到来一定会影响我的地位,我今天的地位虽谈不上优越,毕竟是惟一的。以后的我可能要为这个未来美丽的混血儿公主热奶、换尿布——当代的灰姑娘。小歌在国内也是众星捧月捧大的,现在深感地位的岌岌可危。
妈妈忙的时候,大卫的两手伸出来随时准备接应。大卫从妈妈手上接过一盘菜来饭厅,看见正在做作业的我。他与我妈妈使了个眼色。如果妈妈善于处理十几岁孩子的狡黠和独占欲,事情也许就好办了。她对她十三岁的女儿说:海伦你知道什么吗?你将有一个小妹妹可以和你玩了。她的口气好像在说我将有一个真娃娃而不是一个假娃娃玩了。十三岁的女孩子还被告知:以后你不需要睡小床而可以和大人一样睡大床了。仿佛这是姐姐的特权。她以平常心来缓解许多危机,以为就这样过去了,她就这样不被追究地过去了,我们也跟着她这样过去。一旦被问及,她就露出反诘的委屈,好像她也是受害者。
大卫来到我面前,故意显出特别的和善,半弯腰指指我正在看着生理课本上的人体骨架:他是谁?
他的名字叫大卫。我没好气地说。
我妈妈立刻严声制止:海伦。
大卫笑着袒护:海伦很有幽默感。
我妈妈端了一盘炸春卷过来,大卫事先摆出来的双手顺势接过,而且抓起一个趁热吃,吃得满手油乎乎的,就用舌头去舔手指。妈妈把一半的脸给我,另一半的脸给他,半作恼半作嗔道:那也不能乱开玩笑。口吻已经有笑意了。妈妈很骄傲大卫的好脾气。这个笑容使她那双三十年代流行的温良而细长的凤眼高挑,让我们分不出她是看我还是看大卫。这就是大卫和许多西方人心目中东方女人神秘的亚洲眼。我甚至怀疑继父就是为了看到这么个笑脸,从而对我越发的容忍。
这时我妈妈又出现一阵的恶心,有点刚说她胖她就喘的矫情。大卫第一次没有指责我,他知道我对妈妈的恶心呕吐没有责任,紧张地问:亲爱的,你没事吧。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
这次换成我指责他了,我指着妈妈的肚子对他说:难道你做的还不够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