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没有结婚,尤其没有和老外结婚;如果她没有住这么大的房子,我想我不会这么恨她的。如果她需要在餐馆赚小费,只是住在小房子里,我想我会原谅她的。
她起来后,到我的房间发现我不在,便到处找我,对她丈夫说她会不会离家出走。她丈夫说不会的,她根本不认路。她说那你的意思是如果她认路了她就会离家出走。她丈夫说早晚她会离家的,我十八岁那年就离家了。她说她是个中国孩子,我们中国人不玩这一套。他说那就等着看吧。
这些是我想的,通过他们现在惊慌的表情。
你在这里,你吓死妈妈了。我还以为你……她看着我喘着气说,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你这儿真漂亮。我说。
她听出我的阴阳怪气,立刻为她在我面前的阔绰解释:这是今年才搬来的,为了让你有好的学区。
我冲她耸耸肩,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我们并没有多少钱。她又说。
看看,她竟然和他“我们”起来了。她的身上昨晚那种最本质的快乐还余兴未尽、毫无遮拦地绽放着。
我来月经了。我说,我的语气平淡而富有经验。我想,我这辈子都要用这种语气与你说话了,我自己能行。
哦,哦,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不知道如何应付一个青春期的女儿,她对我的全部记忆都停留在六年以前。她说,那妈妈要给你准备一下了。
她越是不知所措,我就越要表现沉稳:我已经这样做了。
她又“哦”了一声,然后蒙昧而热切地说:我们小歌变成大姑娘了。
我才不要长大呢。
她的丈夫走来。瘦高、谢顶,连眉毛也谢了,稀松一撮,也许根本没有长出过。坚挺的啤酒肚使上衣短了一截似的,露出多毛的四肢,敞开的睡衣露出旺盛的胸毛,睡衣的扣子是加缝过的。一定是我妈妈缝的。每次新买的衣服,她都要再缝一次扣子。扣子定死的,笨拙不灵活。这是我妈妈缝的扣子的特色。我为她在他身上遗留下的不贤惠高兴,觉得自己早他们一步看出他们之间的问题。
那是我第一次正眼面对我妈妈的丈夫,觉得他并不像爸爸一家描述的那样面目可憎。他只是有点秃头,别的和我所认识的老外没有两样。
他很快地走到了我的对面,冲我笑了笑,与我妈妈分享着同一种的愉悦。他为我打开大人世界的神秘:你和我妈妈做完那种事情后,还好意思对我笑得如此清纯。大人是这样健忘,这样无所谓。但我得承认他有一个好的笑容,清新朴实的,勤劳的庄稼人面对田地才有的笑容。原来这个快乐可以让他心情这么好。
当我们这样目光对目光,他立刻感觉到某种锋芒。他半蹲下来对我说话——和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谈话绝非易事——他很快地察觉到这一点。他在我身上完全看不见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开朗与天真。他装得和蔼可亲,装得和我平起平坐。他并不在乎我是否听懂,只在乎他表达了这些意思,从而使他自己有个角色。
我偏不让他有角色,我转向对我妈妈说话。这就是他的处境。
妈妈为我的不吃哄向她丈夫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过脸对我说:你到现在连一个招呼都没打过。
我奶奶教我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语气很无辜,同时很挑衅。
她动怒地叫:我也算是陌生人吗?
原来,她恼的是这个。
我一直没有叫她,直到我上学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