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知道妈妈趁我熟睡期间,站在门外凝视着她的女儿:小歌散乱的头发和无知觉的几个动作,比如拉扯一下被子,比如翻个身什么的。她通过我呼吸的频率揣测我睡眠的深浅。她见这个呼吸保持了好一会儿,知道我进入了孩子无知觉的熟睡状态,才离开。可妈妈离开不多久,我就醒了,感觉到下身一阵的不适。
到美国的第一个晚上我来了例假,感觉自己像在少年宫琴房后面的库房里,四周是各种的管弦乐器,手忙脚乱中撞出不和谐的鲁莽的声音。爸爸一定预感到了,我眉宇间细微的躲闪,那种已经不再完全无所顾忌的眼神让他有所顾忌起来。他看出一个隐约的大姑娘的影子,意识到他的父爱不足够应付我的成长,对自己这份监护显得力不从心。于是他把我交给我妈妈。
那么我就应该去找妈妈。他们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头。门并没有完全地合上,门外的我影绰地可以看见她和大卫躺在床上说话。我没有马上敲门进去,因为我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有没有说我什么,可是听不懂,只听懂“小歌”什么的。之后是低低的昵语声;再之后,竟是异样的喘息和呻吟……
小时候,半夜爸爸会与以为熟睡了的、躺在他们中间的女儿换个位置。这个小东西虽然不知道父母在做些什么,却对这场把她排除在外的活动极为不满,亦明显感觉到它的神秘。这个小东西把自己作为绊脚石,一次次地摔下床铺打搅情意绵绵中的父母。他们不得不一次次地把这个不小心跌落的女儿抱回床上。心里又心痛又紧张,还有点被败兴的恼火:我们没有占太大地方吧?我们没有发出太大动静吧?这孩子怎么就掉下去了?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报复。她是故意的。我知道。大人不愿意也不敢承认孩子是有性感知的。大人害怕。大人比孩子还害怕去承认它。这一点当然是我成年后才意识到的,于是我不得不怀疑孩子天真的真诚度。白天我眨着再天真不过的黑眼睛问他们我是怎么来的,这是他们愿意听到的问题。你是捡来的。他们挤眉弄眼无比安慰地笑着回答我。他们以为安全了。晚上他们就表演给我看我是怎么来的。
现在,这个跌落床下的小东西已经是一个稍晓人事的青春期少女,对于她妈妈与这个男人将要进行的活动更多的是憎恶。妈妈将她和爸爸丢下跑到美国,与一个不是她爸爸的男人做这种事情?!她首先是我的母亲,不是别的。我无法想像她在别的男人怀里的情景,那股女人的香味,被一个外人这样闻去。她没有我期望的挣扎,现在可能还因为这个白人丈夫对她女儿的接受,她迎合得更加彻底。
恨意就这样冲出来,我不能原谅妈妈。也有人给爸爸介绍对象,爸爸总说过几年吧,等这个孩子大了再说。爸爸担心我会受后妈的气。谁对我更好,一下子就比较出来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最后那一点的主权也不留给她。
我能看见那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如何收起自己细长的手脚缩在床头,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白色的月亮,一团冷气从上而来,有着一种高处不胜的寒冷。那清冷是月亮的灵魂。这是嫦娥偷吃了后羿的长生不老药时看见的月亮,她最终是去月亮上。月亮照在白色的连衣裙上,新买的。我走的那一天爸爸要我穿上。
我不要穿这件。
为什么?
其实我是拒绝最后一点体己的拘束与害羞也招摇出来,而白色的公主裙显然是童年一切招摇的最大嫌疑。当然这是我今天的总结,那时还认识不到本质。一个十二岁女孩子的语言只能表达成这样:因为我穿起来会太可爱了,会有许多人看我。
爸爸禁不住笑起来,看着小姑娘臭美。他问:你不是最喜欢白色吗?
是我妈妈喜欢白色。我提醒他。
白色公主裙还是套到身上,身体与服装彼此反叛,尤其胸部一直不满这套还属于儿童专柜买的服装的窄小空间的约束。成长发育的女孩子面临着危机,爸爸就在这一刻有了意会。
快要出门的时候,他又说:小歌,你的头发乱了,爸爸再给你梳一下。我坐在镜子前,最后一次享受爸爸日趋成熟的手艺,对于女儿来说,那是奢侈的享受。爸爸一直不知道如何表达爱,爸爸从来不说软绵绵的话,而这一刻,他却把爱表达得如此温暖体贴。我就这样带着爸爸的爱来到美国,开始人生的新的征程。
我们在机场重复着六年前妈妈出国的那一幕。只是那个六岁的宋歌,只知道一味地抢妈妈的行李,一味地叫喊妈妈不要去美国。而十二岁的宋歌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热衷于摘抄好词好句,喜欢用最学生腔最文艺腔的语言表达自己。我对爸爸他们说:我会有出息的。等我们再见面时,你们猜不出我会变得有多好。
爸爸巨大的左手像一只芭蕉叶一样按在我的肩头,重复着老话题,想另开话题,又怕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所以就只能这样随着本来的话题一遍一遍重复着:小歌,到了美国要听妈妈的话,要记住给爸爸写信。有什么事情告诉妈妈,不要自己闷着不说话。接着交待空姐把我平安地交到我妈妈手里,当然这话也重复了许多遍,以至于空姐开起了玩笑:放心吧,如果我不把她交给她妈,我就把自己交给她妈。
登机的时间到了。一直按在我肩上的芭蕉叶突然施力,重重地压在我的肩头,分不出是想把我往回拉还是往前推。大概先是本能地把我往回扒了一把,继而又把我往前送了一下。爸爸知道我走他会难过,但他从来不期望另一种做法:不让我走。他很清楚只要他开口,我就会不走了。所以他连嘴巴都不张了。奶奶热辣辣地盯着我,狠劲地亲了我一口,我感觉到她温热的泪水。
去吧。爸爸说。六年前他用同一种语调对我妈妈说这话。这是一句箴言。
爸爸,妈妈眼里感情粗糙的男人,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着我们——放走他生命中最爱的两个女人就是他的方式。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看着我,含着笑,笑得那么勉强,又那么心疼,接着他还望着这架载有他女儿的飞机冲破虹桥机场上空腾空而去。他的左手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好像还按在我的左肩上。爸爸伸出右手朝我挥了挥,这是一个他惧怕的动作,可能他延续了送我妈妈时的姿势,也可能模仿他周围的人,动作生硬而笨拙。他的整副表情都像是在与我永别般的悲伤。我奶奶眯着眼睛望着我,泪眼蒙眬深情无比,像那个初见到我爷爷的目光。她的内心时光倒转。我看见许多年前的某一个清晨,一个美丽女军人的动情的一幕。
由于时差,第二天一大早,我独自一人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那是一幢漂亮的房子,像我小时候电视上见过的童话世界。白色的栅栏,绿色的草地,四周一些矢车菊,开得十分热闹。卵石小路直通灰色的大房子,昨天晚上天黑,没有看清楚。在中国的时候,不仅是我,包括她从来不敢想像有朝一日能住进这种洋房。在她出国前还在为爸爸单位分房的事情与爸爸吵架,她叫爸爸去送礼,记得她当时就说,要是能住上二房一厅的房子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