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突然红了,像做了错事被父母发现的孩子那样红了脸。她当然感觉到我的敌意:我不可能不知道他是谁,他都进入这个家了,我还不知道他与她的关系吗。我只是要看她怎么说,要看她难堪——“他是我的老公”、“他是你的新爸爸”这类话她怎么说出口。
我假装看不见她的窘状,又问了一遍:他是谁?她知道它不是提问,它是排斥。她想对这排斥做些缓冲:他是很好的人,脾气也好,而且他非常愿意接受你。见我毫无反应,又补充一句:他是犹太人。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想说犹太人是最接近中国人的一种老外,还是说他是一个好人?他是一个坏人?
她又说:你会喜欢他的。
错了,我心里说,在我没有见到他前,我已经决定不喜欢他了。是一种决定,就像她当年决定离开我和爸爸。
她几乎是用求饶的口吻又说道:小歌,你还太小,有些事你不明白。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那么一点的让步,就让她紧缩的心松了下来。
她蹲在地上,帮我把鞋子拔下来。我正想阻止,她却一仰脸,给了我一个好妈妈的笑容,就是母亲宠孩子宠得不得了的那种令人不堪的温柔笑容。她没有时间去对这笑容做个检讨,只是为自己宠孩子到这份上而心安理得。其实我不记得她曾经出现过这种笑容在我们以前相处的日子里。她把我的脚抬到她蹲着的大腿上,认真地帮我解鞋子。她将这个动作做得很殷勤,整个房间到处都流淌着她的殷勤,意在让我这个长期缺乏母爱的孩子好好地享受一番久违的母爱,却正好击中了我的痛处:这些年她都到哪里去了?
被母亲疼爱的感觉一时很难说清,却不能停止。我的门牙已经悄悄地伸出来,下意识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像顶着什么外来寒流。
她由于半蹲佝起的身子更加弯曲。领子空出了一个大当,什么都可以看见。
她的乳房很美,坚挺丰硕、多汁温暖。不同于火车上随便撩开怀喂奶的妈妈们的乳房,它们少女时就不曾诱人过;亦不同公共浴室里的乳房们,它们长得毫无寄托百无聊赖的模样,仅仅聊胜于无。
我的眼睛像黏了锅的糯米团不能从她乳房上拨开来。我几乎忘记了它从哪里来。十二岁的女儿处于不应该再对母亲的乳房发生兴趣,而还没有成熟到对别的女人的乳房发生兴趣的年纪。我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模样:嘴唇已经微微张开微微撮起,像所有的婴儿一样本能地期盼,下嘴唇留有门牙轧过的齿印。她的乳房与我的嘴唇是一对绝配,它们之间关系暧昧。
这样舒服了吧。她说。
那脚突然就像挣脱开笼子的鸟一样,扑腾扑腾地想飞。我将两个脚底对拍了一下,又让十个小脚丫张牙舞爪一番。然后仰着躺下,她也在我旁边仰着躺下。凭借她身上的气息我能感知她的距离。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搭在我身上。
她的手也只是放着,没有动静,在探视我的反应。她显得比机场紧张。在机场更像是即兴表演,出点错也没人计较,乱乱的,大家都来不及理会。现在就剩下我和她,一点错就异常明显。我能察觉到那手紧张而兴奋,我也同样,我在她的手下一动不动。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由于我的顺从,她的手在我的手上摩挲。
我有一对漂亮的手,她也有。手指修长的人喜欢幻想,比如我,比如她。她在许多年前一个黄昏,经过音乐学院,琴声轻盈荡来。可以感觉到它是潜伏过琴房、走廊、楼梯和广场飘然而至,于是就飘出一份路途跋涉的不易与红杏出墙的诱惑。什么曲子来的,她记不得了。好像是《少女的祈祷》,又好像是《小夜曲》,也可能是当时流行的歌曲。记忆往往就是由于不确定而变得美好,可以恣意想像。她想像她坐在一架三角琴后面,音乐、长裙和情感丰富的心灵。她想要成为钢琴后面那个高雅骄傲的女人。许多年后,她想她的女儿要成为高雅骄傲的女人,音乐、长裙和情感丰富的心灵。
小歌,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我们带你去听音乐会,你看见钢琴家在弹琴,就对我们说你也要弹琴。我就对你讲邓肯学舞的故事。邓肯小时候看见别人表演舞蹈,对她妈妈说她也要跳舞。她妈妈说,要跳成这样,需要付出许多,要流许多汗,吃许多苦,而且你就不能常常见到妈妈了。邓肯说,妈妈,如果成功要付出这些,那么我们也只能选择了。我跟你讲完这个故事后也对你说,要想弹成那样,需要付出许多,要流许多汗,吃许多苦。我希望你能像邓肯那样回答,说你不怕吃苦。可你知道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我沉默着。
你的回答和邓肯正好相反。你对妈妈说,这样苦,那我们就算了吧。
她笑。她的手顺势上移,抚摸我的胳膊。又抚摸我一捧浓密的头发。
我有一个光洁的额头,她也有。高高的,裸露的,拒绝刘海来掩盖它的傲气。目的明确地让人看见额头中心的一个三角,就是俗称“美人际”的东西。让那些需要用额发来掩饰的额头,自惭形秽。还有茂密的头发。她笑了,头发不能用茂密,树林才能用茂密。可是我一直觉得我的头发就是茂密的。她也一样,茂密的头发。
后来呀,我们带你去少年宫找老师,老师要每个小朋友都说自己学琴的目的。一个小朋友说,她想成为钢琴家。另一个小朋友说我妈妈说我长得不够漂亮,学好了钢琴,将来才可能嫁给有钱的老公。轮到你说,你知道你说什么吗?你说问我妈妈吧,我只是陪她来的。三个月后钢琴老师对我说,你进步得比你女儿快。你瞧,倒真成了你妈妈在学琴了。
她又笑了。她喜欢现在的气氛。你知道吗?你记得吗?你那时候呀,她一下子成了“鞠萍姐姐”,嗯呀嗯呀的语气语调,像对待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其实她是希望我也能把她当作六岁女孩的母亲来对待。
我翻了个身,她也跟着翻了个身,我们两个合体得就像大勺子和小勺子搭在一起。她的手也因为轻松下来的心情更加大胆。
她在抚摸童年的我。
那个小女孩喜欢听她讲大灰狼的故事,吓得直往她怀里钻。喜欢被她抚摸,主动要求她哄她睡觉,喜欢她身上的味道。那时小女孩还是个快乐的孩子,从她一别六年的背影中,从爸爸因为狠狠喝酒而变得通红的脸上,从小朋友“没有妈的孩子”的讥笑声中,这个小女孩一点一点地学会了憎恨。学会憎恨,自然与快乐无缘。她知道,大灰狼骗了小红帽,而她也骗了她。
十二岁女孩子略黑的手臂阴凉,青春期的皮肤突显出敏感,细微地挣扎。几个月前学校要表演天鹅舞,舞蹈老师过来给我们束腰,她的手刚碰到我的腰,我就如同触电似的又笑又跳。老师那种对孤儿怜爱的目光立刻就绪,她扶住我的胳膊说,没有妈妈在身边,没有妈妈抱,才特别敏感。我甩开她的手。我只是怕痒。我一边叫一边跑开。老师在我背后不解:她的学生应该感动的,应该顺势往她怀里一扑,怎么跑掉了?!我意识不到肌肤的饥饿感,直到现在。孩子,尤其女孩子多么需要母亲的爱抚,那爱抚不是别人可以代替的,女性的,母亲的。她的手像水母伸出的触角,所有的情感借着触须一起伸展出来。她的手像闪电一样击中我,一阵阵电流从全身通过,皮肤的每一个细胞如惊弓之鸟飞了起来。又像是一张宣纸被涨满墨的毛笔轻轻一触即溃四处溢去。
她抚摸的是童年的我,不是现在的我。
我的胳膊蠕动了一下。含羞草似的不安起来,除了紧张,还有点不自然,并没有从如此的抚摸中借到一层亲近。我和她接触是天生的。我曾从她的最隐秘处而来。她的抚摸立刻停止了,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触角试探受到刺激马上退缩回去。她也十分敏感,回到初为人母的时候,需要从孩子鼻翼的张合之间判断孩子的感受。
我们都感到别扭,却不能承认。
我打了个哈欠,但她拒绝接受这个暗示。
她没有马上离开,她意识到我还是不肯叫“妈妈”,从她上次回国到现在我不曾松口叫她一声妈妈。又觉得我们的谈话不太愉快。她看了我一眼说:坐了这么长时间的飞机,一定累了,你先休息吧。然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