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还能看见这个女孩子是怎么出场的。
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推着行李车,随着人群出来。白色的连衣裙,非常纯净的白色,最典型最标准的美丽和乖巧。她就是以这副被人认同、讨人喜爱的形象到达美国到达她妈妈身边的。性格中生硬的那部分大大地被掩盖了,或者被以为可以慢慢地一点点地感化。一双黑白过分分明的大眼睛显得很排外和警觉,她东张西望:同机旅客中会不会有一个当年的妈妈,一去不返。然后吁了口气,少年人的那种吁气,无奈不甘中藏着一个揭竿而起的念头。眉宇间微微地透着反叛,身体呈现同一种反叛姿势。步伐显得有点犹豫和徘徊,脚尖明明向前迈去,脚跟却没跟上。十二岁孩子大致都是这样不知所措的步伐——因为他们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那是初到美国的我。
我看见她了,那个让我在数不清的夜晚里紧握着小拳头一遍又一遍揩去眼中的泪水想念的女人。她的黑头发由于旁边褐色头发的衬托而黑得纯粹。她跑上前,裙子展开了一朵花,如同她的笑脸。就这样当众拥抱我,不仅仅是紧,恨不能把我整个人揽入怀中。她亲吻我,脸上湿漉漉的,来不及体会被亲吻的滋味。而我好不容易酝酿的那点矜持全部被她出卖了。
我现在还记得她的体味,幽香而甜蜜。女人对自己身体精心洗浴后的肌肤,清爽干净带着不自觉的原始的奶味。不强烈却非常热烈地表达母性的慷慨。
我不后退,亦不前进。我显然是不配合的。
她并不介意,把一个白种人拉到我面前:他是大卫。
只有这么个名字,没有身份。
他知道自己该上台了,试图给我一个拥抱。我身体轻盈一移,他还没来得及完全张开的双臂就合上了。这个做到一半的动作就像是扑空。他有点不甘心地想去拍拍小女孩的头,像所有慈祥的长辈那样。女孩子头一歪再次躲过。他奇怪的是:她明明没看他,怎么每一次的躲避都如此准确!
他并不让自己就此失了角色,他的教养要求他对这个孩子宽容再宽容些。他对他身旁的女人说:她真漂亮,她长得像你。
她翻译说:大卫说你非常漂亮,比妈妈漂亮多了。
原文被她加工了。
他们不知道这个漂亮也是加工的,后面跟着一个不漂亮的动机——没有妈妈的这些年,我仍然出落得这么漂亮,那么她与我的漂亮有何相干?
她就这样将她十二岁的女儿带回她在美国的家。
这个家就这样在我面前了。
打一进门开始,她的女儿就两眼大瞪,好好地去打量这套房子。十二岁的孩子从来藏不住自己的好奇,也丝毫不介意当众显现自己的好奇。目光直白地东张西望,那种带进攻性的打量、审判和评估。
客厅里的吊灯从一小盏一小盏的玻璃罩里散发出暗黄的光泽,殷实人户的那种昏黄不醒。中间一张长沙发,两边各一张短沙发,上面有多个枕垫。沙发的对面是个壁炉,砖石堆砌粗糙,造型笨拙质朴,一股子精心设计的原始。壁炉上面挂了一墙壁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儿与这房子一起接受着我的检阅。
他是我的儿子,叫杰生。他今年十八岁。他在哈佛。我非常为他自豪。他这个寒假会回三藩市,你到时候会见到他。我想他一定会喜欢你的。男主人指着墙上的一个青年说,她翻译。他此时的自豪与后来的反目成为一种对比。以后的日子里这张照片还摆着,却只是为了提醒他,他还有个儿子在世上。
我已经大致可以想像出他们的生活:傍晚男主人穿着厚而软的条形浴袍坐在短沙发上看报纸,一副老太爷的派头。他的中国太太身着一件和他相似的只是小一号的浴袍,在这样的傍晚看帐单看电视看火炉里的火苗翩翩起舞,或者小鸟依人地看着这一墙壁的照片,就在这张长沙发上。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是一个美满的家庭。
评估的结果——不是妈妈有这么大的房子真好,不是我在美国可以住这么大的房子了,而是妈妈竟然住这么大的房子。
她带我进入为我准备的房间。我的目光落到哪里,她的目光就跟随到哪里:这个小布娃娃是凯蒂猫,这个被套也是凯蒂猫。
我可以看到那个殷勤的妈妈为这间房间耗费了大量的精力。每一个部署,她都从不同的角度观察,比较着各种颜色,没了主意。她蹙眉,摇头,嘟嘴,也向她丈夫递去一个讨教的眼神。最后在一篇关于儿童心理发展的文章里发现这样的报导:儿童房间应该布置得鲜艳些,有利孩子的性格发展。她受此点拨。我知道,这个房间是照着她心目中的女儿布置的。女儿六岁,她离开的那年。像离乡久了的人心目中的故乡仍然是他们离开的情景一样——他们的亲人如故。
小歌,你房间里面的每一个小摆设都是妈妈为你精心挑选的。喜欢吗?现在她等着我验收,以探视自己对我的喜爱的把握是否准确如六年前。
我却给她一个无所谓的笑,无所谓就是潇洒。
我正准备打开行李,她就说: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也累了。行李不急,明天再收拾吧。我的动作开始犹豫。她又说:反正妈妈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你什么都不需要带来。我扶在箱子上的手又开始麻利起来了。
里面有我日常用品和我喜欢的几本小说。压在最下面的是我和爸爸的合照。那个留小平头的男人是我的爸爸。照片上的我咧着和爸爸一样的大嘴,光着和妈妈一样的大额头,大笑。我七岁时参加全市少儿钢琴比赛,没有得到好名次,我在场外号啕大哭。爸爸拍着我的肩说:别没出息了,哥儿们。爸爸很长时间是这么叫我的,好像妈妈走了以后他就这么叫我。他说希望我像男孩子一样坚强。日后发觉是他感受到压力,父亲单独抚养女儿的力不从心。但是我喜欢被他这么叫。每个女孩子童年时期都有那么一段时期希望能像男孩子,像男孩子一样野玩,不守纪律、不受约束。爸爸招呼我说:来照张相留念,寄给你妈妈。发现我的表情相当呆板,他大声说:哥儿们,这是照相机,不是机关枪。我一听就傻笑起来。照片出来我们都很满意,爸爸说:这给你妈妈寄去。上面写了四个大字“难兄难弟”。一路的颠沛流离,镜框有点裂。
她凑上来看相片,讨好地说:这张拍得很好。你爸爸还是很上相的。
我盯着相片,却突然问:他是谁?
这是我来美国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客气。这句话本身就不客气,在排除异己者,已将他置于你我之外的第三者。问完我有点后悔——这么早就将锐气暴露。经过伪装的外表立刻就被揭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