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黄皮女人脸,搽着厚粉,抹着胭脂,墨描眼眉,头发流油。她上身着红花镶白边褂儿,下身着黑绸裤子。她盘腿稳坐炕正中,眼皮耷拉,油头轻晃,两个银耳坠随着动荡。
炕前桌子上,置有落满灰尘的神龛。中央的木牌上隶体刻字:“神巫女显位”。围绕着“神巫女显位”的是一副对联,上联是:“女仙在身”;下联是:“去灾避难”;横幅是:“有求必应”。桌上香火正旺,香烟在屋里缭绕。有个人屁股朝天头顶地,跪在桌前的地上,一动不动,象是一棵树根。盘坐在炕上的粉脸女人打了个好大的“阿嚏”,鼻涕冲出来。她以飞快的速度用手把鼻涕抹掉,嘴接着磨动起来。渐渐越动越快,发出象饥饿的老马蜂叫一样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女人又打了个“阿嚏”,接着又是一个,这才瞥了桌前向上撅起的屁股一眼,长声慢气地说:“仙境已脱。起来吧,老东山叔。”
腚朝天头顶地跪着的老东山爬起来,长舒了一口气。这足有吃顿饭时间的叩跪,把老头子累得咳嗽起来。“怎么样,他嫂子?老东山紧张地看着她。
冯寡妇抽起大水烟袋,三角眼一咧瞥,说,“暂且无难。安在。我为你向神请的护身符保着你儿子,枪刀不着身。”老东山擦了把头上的汗水,感动地说:“好,感他嫂子的恩!”
“神仙保佑。”巫婆安静地叫道。
“对,神仙在天保佑!”老东山向神龛深作一揖。他对儿子参军是到苏联去的话完全否定了,因为儒春走后两个月来过的那信,说在军队上很好,叫他放心。信上没谈开小差的事,老东山很生气,想写信去质问儒春怎敢违反父命,连老子的性命都置之度外,真是个好大胆的逆子。但他怕找人写信露出真情;同时,儿子接到信也要托别人看,那样就叫上级发现了,想跑也跑不成,所以只得作罢。老东山第一次感到识字的用处,当初不叫儿子上学,是失算了。暗认自己又错做一件事。
近些日子不见儒春的信息,他又着起急来,向“神巫女”请示来了。
“他嫂子,俺儒春如今在哪?”老东山问道。
“在军队上。”冯寡妇明快地答道。
“这我知道,”老东山陪着小心,“我是说,在的地点……”
“哦,这个呀——”冯寡妇拖长腔调,暗道:说在哪里你老东山也识不破。“在西面石头城。”她肯定地断言。老东山疑惑地说:“西面石头城?他嫂子,我听人说咱西面都是平川地,没山哪来的石头城?”
“谁说没有!”冯寡妇强硬地一口咬定,心里暗怪自己:说露嘴啦,该说在北面。她又庄严地说:“老叔子,这是神仙指点,错不了。地名古怪的多着哪!”
“对,对!”老东山连忙应道,“我有罪,我不该多嘴!”冯寡妇大口小口吐着浓烟,说:“老叔子,神力也有个时候;护身符长了要减效,住个十天半月的就要请次香,念次咒。”
“那就多劳他嫂子啦!”老东山嘴上说着的同时,心里却盘算:请她上一次神,买香纸不算,还得搭人情,这次把外甥孙若西送他的一斤酒——他加了点水,换出四两——奉送给她了。
“好说,我该为老叔和儒春兄弟尽心。不过——”冯寡妇手摸着腰,满脸苦皱起来,“唉,上一次神,耗我身子可大啦,尤其是请命符,累得腰……上次有家孩子得病求我,人家送那末些鸡蛋来,我吃着就好些,可也吃完啦!这几天……”“我家还有几个,等会就叫你婶子送来。”老东山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抢先占个主动,讨个好。
冯寡妇鼻子眼睛都在笑:“老叔子可就是好,有病尽管找我看,保叫你长寿百岁。”
“嘿嘿!”老东山心里乐开了:“我老头子反正离进棺材的日子不远啦,就是担心儿女。”
“我说老叔子,当初知道不好,何必叫你儒春去呀冯寡妇同情地说。
“事不由己啊!”老东山气愤地叹息一声,“唉!”“共产党就讲个自愿嘛,你怎么做不得主?”
“这个我知道,”老东山懊恼地说,“谁知和春玲那头顶嘴说漏了话……唉!”
“你怎么不先求我卜一卦呀?”冯寡妇关怀地说,“叫我先告诉你,免上那毛丫头的当。”
“说的是,往后可少不了求你。”老东山很是感激,问她道,“他嫂子,你怎么让孩子走的?”
“为解放呀!”冯寡妇得意地笑起来,“我原先也不让,可是儿子非走不可,我就闹得一百斤粮食,才放手啦!我又寻思,儿子走了,村里得照顾我,管吃管穿,比儿子在家强。我现时要是没吃的,就能挺着腰杆找干部要。再说,我儿子是出民案,讲明四个月就回来。”
“你打算得倒周全。”老东山钦佩地说,“我要是早自愿让儒春去出长期民案,赶不上参军的时候就好啦!看看,你儿子出案的期限快满啦。不过如今战事忙乱,就怕不能如期回来。”
冯寡妇把嘴一噘:“哼,不管战事不战事,指导员给我打的保票,到时我儿子不见影,我先找曹振德算帐!”她忽然想起什么,带着笑道:“老叔子,你的牛死啦?!”“死啦!”老东山丧气地说。接着就气愤起来:“不知哪个狗东西使坏心,把牛毒死啦!唉,真是伤天害理!”冯寡妇白了他一眼,挑拨地说:“照我看,怨不得别人,准是曹振德几个干部使的坏。”
“怎么说?”老东山惊讶地直起脖子。
“这还不明白?”冯寡妇翻动着长嘴,十拿九稳地说,“没老婆的曹振德和缺胳膊的江水山,都连根牛毛也没有,他们还不是吃够糠菜,想尝牛肉,才叫牛倌下毒药……对吧,老叔子?”
“不对。”老东山断然地摇摇头,“他嫂子,这话说不得。振德几个干部惹人生气的地方是有;可是万万不会干这种事。谁踩坏一棵庄稼他们都管得到,哪会为吃肉害牲畜?牛死后他们可焦心啦。振德先把自家所有几棵大小树截倒,领着大伙成宿不睡做成几十副抬犁犋①。不是干部他们这一番补救,今年的豆就种不上啦!这件事他们干部办得真不坏,真……”
“老叔子,”冯寡妇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想不到她的挑拨竟适得其反,引起老东山这一套话来,好没意思。“看样子你也快当干部啦!”她讥讽道。
“人家是白,咱不能说是黑的。”老东山心里反驳,但没说出口,怕得罪了“神巫女”,只是把眼睛真闭上了。
关于这位冯寡妇,是很有些来历的。她有个很肮脏的绰号——“风箱”,意思是她的家门和风箱的门户一样,随拉随开,毫无遮挡,进出的野男人非常之多。她二十一岁那年,为着不把私生子养在娘家,怀着六个月的胎儿匆忙地嫁给大她十岁的长工江会运。村人说冯寡妇和江会运没在一炕睡三宿,这恐怕有些夸张,但说她没把身心放在丈夫身上,却是一点不冤枉。这周围几个村好串“破鞋”女人的浪荡儿,没有没占过她的炕的。江会运老实无能,被人家欺负得简直明着在他眼前跟他媳妇胡闹。成亲后不久,老婆就逼他长年在外村当长工。其实在那种冷酷、黑暗的社会里,人穷年纪大,娶了个不正经又年轻的媳妇,有她那一群有钱的无赖护着,江会运不老实又有什么办法呢?
有年除夕,江会运半夜三更从外村回家过年。他来到门前,听到屋里有男女的说笑声,可是一推门,里面立时息声灭灯。他还没吃饭,衣服又单,朔风寒雪中,冻得直哆嗦,但叫了好长时间门,也不见反应。
风雪寒夜,江会运怕惹出事来,孤零一身流落在街头。曹振德听说,把他拖来家,请他吃了饺子,喝了点地瓜酒。“你呀,会运!就那末熊?不会教训教训那臭娘们!”振德气愤地说。
江会运抱着头,呜呜地哭着说:“振德叔,你以为我不气啊!不,是我不敢惹人家,听声音是蒋子金在里面,惹不起呀!”
曹振德再三鼓励起江会运,又叫上几个青年,摸到会运家里。大家谁也不出声,在被窝里把蒋子金和那媳妇的眼睛捂上,拖到南山沟,狠狠地揍了他们一顿。
这次打得够劲,“风箱”女人皮开肉绽,起不来床。蒋子金伤痛怒火烧,但是找不到对头,又怕嚷出去闹得不光彩,只好吃哑巴亏。会运媳妇好了伤疤忘了痛——其实,她身上的打伤还没全结疤,就又和野汉来往了。在蒋子金挑唆下,她以给丈夫唱神治病为名,把患病的江会运活活折腾死了。江会运的舅舅不依冯寡妇,拖她打官司。这风箱女人天不怕地不怕,更加上相好老村长蒋殿人和地主蒋子金的支持,从乡政府一直和江会运的舅舅打到县公署。
神婆女人可算得有本事,冯寡妇到县过完第二堂的第二天晚上,被县太爷请到家里“上”了一宿“神”。第三次过堂,县知事一拍惊堂木,宣告了江会运的舅父欺侮懦弱贤女,罚款三十块大洋。冯寡妇官司打赢后,还在县知事府内住了几天,闹得县姨太要吞金子要投井……她回来后,县太爷到浪暖海口巡查盐务税情,还特意绕道拜访过她。
冯寡妇自江会运死后,就靠着姘头接济和上神许愿吃饭。抗日战争期间,她分得几亩地,由长大了的儿子种着。她自己却从来不干活,四十开外年纪还穿红挂绿,搽胭脂抹粉。当然,冯寡妇这种生活方式和生财之道,自从八路军来了之后,大大煞了风景。政府虽然没明令限制她的作为,但是社会风尚的改变,人们意识的改变,使她不能象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更加上她的一些老姘头——诸如蒋子金、蒋殿人之类都倒了下去,使她的生活用度又受到抑制。如此等等,象她这一流的人,反对民主政府是自然而然的。不过她没有一定的目的和宗旨罢了。冯寡妇如今剩下的老相好,只有蒋殿人了。她最听他的话,当然也是为着得钱财,发泄情欲。不用说,蒋殿人究竟要干什么,她是不知道的。他只对她说,一有空子就说共产党的坏话,做害共产党的坏事。冯寡妇刚才对老东山说牛是曹振德和江水山害死的,也是出于这种情况。她并不是有意识为蒋殿人他们打埋伏,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冯寡妇的神案前的香火,虽然没有从前旺了,但是象老东山这样求神许愿的常客,也还有一些。
老东山从冯寡妇家里出来,心里一面打算给她十个鸡蛋好或是八个鸡蛋合适,一面万分庆幸他交往了这末一位神力广大的巫婆,他老东山不用担心病灾了。想着,他满意了,眼皮少有的睁开了。但当他看到一些背着、担着野菜进村的女人和孩子,眼睛又马上闭拢,转进了他住的胡同。他稳步走着,心里盘算道:“唉!荒年头,缺粮,穷人难……也好,明天赶集粜粮食,好价钱……”
饥馑,象长了翅膀的恶毒大虫,飞临村庄,敲着人家的门户——有的已爬过门槛,越来越严重地威胁着人们的生命。
去年秋冬储存备荒的大批地瓜叶等干菜,早已吃尽。从麦收前两个月,人们就上山挖野菜。每天早晨,妇女、孩子携带筐篓、扁担,奔向上岗。去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地形成很多股长长的队伍。开始人们到附近山上,寻觅常年惯吃的几种山菜;慢慢地走远了,凡是能吃的各种野菜,都尽采不遗。起初一般人家还有些粮食、地瓜干,清算地主和反动富农使最贫苦的人家也得到一些吃食,可是这不能维持很久。现在的情况是,除了老中农、为数不多的富农家里还有陈粮外,有一部分人吃点今春早种的春大麦和土豆,断米绝粮的人家,正在一天天地增加。
各村村干部在区上开会时,不少人向上级叫苦,有的要求把公粮拨出一部分,不然实在是难以维持了。
但是区委的答复很明确:如果没有新的指示,公粮不准动用一粒;但同时又要保证不饿死一个人,不出现一个讨饭的。怎么办?要全体人民组织起来,实行生产救灾,度过艰难的时期。
曹振德和干部们想了各种办法,保证缺粮户,首先是烈军工属的生活得以维持下去。他们号召群众发扬互相帮助、同舟共济的精神,有粮的借给没粮的。号召大家多种长得快,能顶饭吃的各类蔬菜。又组织一些人到海上挑鱼虾回来,和菜熬起来当饭吃。
今天上午开党支部大会,动员党员起带头作用,尽量省出一些粮食来,救济缺吃的烈军属。大家都表示立刻行动,唯有孙俊英闭嘴无言。
江水山是知道她家里的情况的,不客气地提出来:“妇救会长,你该起带头作用,多拿出些粮来。我看在坐的算你富啦!”
孙俊英满脸涨红,很不高兴地回答:“你怎么瞅上我啦?我家没有,还等着吃救济粮哪!”
江合也对她这种态度不满意,和气地劝道:“俊英,这你就不诚实啦。仲亭在家时,亲口和我说过,家里粮食到过年也吃不完……”
“有也不是抢来的!”孙俊英怒气冲冲地瞪起眼睛说,“党有规定,献东西要自愿。我懂政策,你们唬不着我。”“谁唬你来,妇救会长!”春玲发言了,“这象个共产党员说的话吗?”
“还是主要干部哩!”有人揶揄道。
孙俊英白了春玲一眼,心想:“黄毛闺女,用着你教训!老娘早不想干啦!”她没说出口,低下了头。
“救济军属是上级的号召,对一般群众不强迫,对党员也一样。”曹振德看着孙俊英,严正地说,“不过这是党的话,做个党员不听从,就要检查一下啦!难道我们就连个普通群众都赶不上?就说冷元老汉吧,人家是烈属,抚恤金一个不要,第二个儿子又送走了,这才是革命的志气。想想人家,咱当党员的脸该发烧!”
在大家激烈、尖锐的批评下,孙俊英勉强同意借出一百斤玉米。
开完会回家,孙俊英吃过油饼和炒鸡蛋的午饭,坐在炕上生大气。
孩俊英不缺吃不愁穿,土改分的地好,江仲亭这两年的汗珠换来不少粮食,她一个人过活,再有一年不进粮米也饿不着。
自从丈夫江仲亭走后,妇救会长的工作她很少过问,地里活都靠村里给做。她成天待在家里,神志懈怠,吃饱睡,睡够吃,毫无生气地消磨日子。孙俊英越想越恨江水山,由江水山联系到支部书记曹振德,是他们一个鼻孔眼出气,把她丈夫搞走的。接着她联系到共产党,是它教着他们这末做的……她愈想愈恨,愈恨愈广,推论下去,她对现在的社会也怀恨了,哪有她生活在往昔的环境里逍遥快活呢?孙俊英这几年出人头地的自快感,象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失去了支持她积极工作的力量。党员、干部真成了她头上的紧箍咒,越来越感到难受,对她一点好处没有。她真想赶快去掉这些牌号。可是,她还有个想法,很可能江仲亭再负点伤回来,那时他又是她的好丈夫了,还是留着党员牌号、干部幌子遮丑盖羞吧。
为上午开会的事,孙俊英越想越气,恼恨填胸,发狠地说:“江水山,曹振德!你们把我男人拉走还不罢休,又来治我啦!哼,我孙俊英可不是乡间女人,闯关进城见过大世面。我也叫你们认识认识俺的手段!”她下炕闩上门,用豆面捏起两个人形,舀两菜勺花生油倒进锅里,大把柴地烧起火来。
一会,油就爆着焦花沸开了。孙俊英拿起一包针,正要向豆面人身上扎,忽听叫门声:“妇救会长在家吗?”
孙俊英想不回答,又知道骗不过,就慌忙把豆面人放在灶后。她明明知道对方是谁,却还要发问:“你是谁呀?”她抽开门闩。
冯寡妇一步跨进门,眨着黄眼皮,皱起鼻子说:“好香!在家弄什么好吃的,还闩门?好香,好香!”
“我是……在熬点熟油,治病。”孙俊英搪塞道,见对方今天一反常态,没穿红戴绿,身上破破烂烂,甚为惊异。冯寡妇见锅里放着那末多油,眼睛尖溜溜地扫了一下,手指灶后说:“嗳哟,妇救会长!是哪个王八羔子得罪了你,你要油锅里炸他——哦,还两个哩!”说着她上去拿过豆面人。“不是,不是!你瞎猜……”孙俊英慌乱地分辩,夺面人,“我可不迷信,你……”
“哈哈哈!”冯寡妇开心地笑了,躲过她的手,看着面人说:“你可真是‘偷了泥告诉土地老爷说没偷’——算告到家啦,想哄我这老行家呀,嘻嘻!你这是要咒死谁?怎么不在面人上扎针……哦!这个人还是少只胳膊的……”“你别瞎说啦!”孙俊英夺过面人,把话岔开,“你来有事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冯寡妇落坐在炕沿上,变得愁苦地拉下脸,“妇救会长,你给想想法子,我家两天揭不开锅啦……”她用力压下一个饱嗝。
孙俊英急忙推开:“这事我管不着,咱管不了。”“我是案属呀!儿子出民工四个月的期已经到了,可人还没回来,你们干部眼瞅着叫我孤寡女人饿死?”冯寡妇样子快哭了。
“我是妇救会长,管不了这些事。”孙俊英脱清身说,“你去找指导员吧,人家掌大权。”
冯寡妇一向以不理会干部的话闻名,这时却肃然起敬地说:“妇救会长,你可是咱们女人中的王,要为咱们说话呀!俺们的儿子、男人都出去给共产党卖命,还依靠谁呀?你当干部的就是靠山啦!”
“我的男人还不是一样?”孙俊英共鸣地摊开手,又留心地问,“你说‘俺们’,还有谁家?”
“多啦!东头孙狗剩媳妇,村中央小柱他妈,南头吉庆家的……都叫着没吃的,盼出去的人回来。”
孙俊英感到事情更麻烦了,急忙说:“干部开过会,动员献粮给军属……”
“我算不算数?”冯寡妇睁大了眼睛。
“算数,上前方出民工的当军属看待。我还拿出一百斤粮,你快去向指导员要吧!”
冯寡妇带笑恳求道:“妇救会长,你领俺们去吧。”
孙俊英思忖,自己去干这事又要挨批评,还是少一事为妙。她推脱道:“我不去,有事忙。你还不知道曹振德的门?”“知道是知道……”冯寡妇见求她不应,就迈着小脚向外走。
孙俊英跟在后面叮咛道:“那炸面人的事是我闹着玩,你可不要对谁说!”
“放心吧,权当是我眼瞎。”冯寡妇嘴上下绝对保证的同时,心里正在盘算怎样去告诉蒋殿人这个希罕的发现。孙俊英望着冯寡妇的后影,心里发狠地说:“曹振德,我看你怎么对付这疯娘们!”她回身插上门,重新在油锅里炸她所恨的人。
冯寡妇这次拜访妇救会长孙俊英是有来头的。
蒋殿人和孙承祖夫妻在种豆时节毒死十多条耕牛,使人们遭到惨重损失,但是并没有得到他们预期的结果,土地并未因此荒芜,只不过使男女老少多出了把力而已。曹振德他们开过会,暗访明查了多次,没有捉到放毒的凶手。干部们一方面继续追究毒牛的事件,一方面对公粮仓库一类易受破坏的目标,加强了警戒。并布置一些党员和积极分子,监视地主和坏分子的动静。孙承祖和蒋殿人很为他们的高明手段得意,同时感到村干部实在是不好惹。他们决定要更加谨慎从事。蒋殿人昨夜里摸到老姘头冯寡妇家里,送她一副玉手镯。他吩咐她联合几家案属去向干部要粮食,要出案四个月期限已满的儿子、男人回来,不给就放赖撒泼,惹逗得干部动火发脾气,言语和手脚出了漏子,就可把事情闹大了……蒋殿人还要冯寡妇先去找孙俊英,能要求妇救会长领着最好,她不答应,也讨个妇救会长叫去找谁的口实。孙承祖和蒋殿人也想通过这一事情,摸一下孙俊英的虚实,他们估计她多半推着不管。
冯寡妇回到家里,找个破篮子觅条棍子,去约人上指导员家要粮。但没叫动其他人。冯寡妇大骂那些女人是熊包,自己单枪匹马,趁人们在街上歇晌的当儿,故意从大街上向村西头走。
“你干么去?”有人问她。
冯寡妇破嗓嚷道:“要饭哪!俺案属不怕丢人,不要脸总比在家饿死强!”
好些人被这寡妇的讨饭棍篓吸引着。好奇地跟在她后面看热闹。
曹振德家还没全断粮。老辈穷人过日子,细水长流。财主不是有“穷人有福不会享”之说吗?恐怕也有些道理吧。振德忘不了他妻子常给他说的故事:她十多岁第一次煮饺子,是把生饺子和凉水一起放进锅里的……因她不但从没吃过、而且也从未见过饺子如何煮。春玲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下这过日子之道,即使东西多也舍不得吃好一些。去秋他们准备了许多干菜,从那时就开始将菜和粮、地瓜掺起来吃,不是这样做法,再有比这多三四倍的粮食也早光了。
因为父亲开会回来晚了,别人家都吃过饭好一会,春玲家才在吃。
“玲子,吃过饭看看咱还有多少吃的。”振德端起饭碗吩咐道。
春玲回答说:“还有些地瓜干,杂七拉八的粮食也有一百多斤。”
“还有这末多?”振德有些吃惊,“你留点粮食和着菜够吃些日子就行啦,其余的拿出去给少吃的烈军属。”春玲含笑道:“我都收拾好啦。”
“净送给人家啦!”明轩诉苦道,“咱家老吃菜,肚子发胀,干活直不起腰。”
春玲和蔼地说:“明轩,你不是向姐下过保证,不打光反动派,有白面你也不吃吗?”
明轩有些难为情地垂下头,悄声说:“我不是对革命不积极,是说咱们从头年就省着吃;有的人家可不省,这会没吃的了,就向别人伸手。”
“吃苦不光咱一家,不知俭省的是少数。”父亲解释道,“再说,这次是要解决一下烈军属的困难。咱们能为亲人去打反动派的人家省点吃的出来,这是挺好的事情,该喜欢。”“爹,我发言!”明生站起来。
“坐着说吧,不开会。”春玲拉小弟坐下来。
明生冲哥哥说:“俺哥有缺点,儿童团长还和落后人比,这是对革命没决心……”
“你别扣大帽子!”明轩吃不住了。
明生摆着手:“别急,你先别急,我还没说完哩。”他转朝父亲、姐姐说:“我也不全赞成你们的意见。咱家也是军属呀!俺大姐牺牲最早,还是烈属哩!就为这,我不同意再拿粮食出去。咱那末点啦,还不够自个吃哩!”
“只管自个吃?”春玲的大眼睛在两个弟弟脸上闪光,“咱家又是烈属又是军属又是工属,就更该起带头呀!你们放心,我保证叫全家吃饱,每顿饭还都见粮米。”
“一顿放锅里一粒,够啦!”明轩的话,引起全家一阵欢笑。
这一家吃的饭,几乎全是菜,见不到粮米的影子。春玲有时煮几片地瓜干,有时做一个约有三分之一的粗面的菜团子,给父亲吃。但是看着孩子们,振德怎能咽得下?这顿又如此,振德不吃菜团子,大口向嘴里扒山菜。春玲望着那个小碗大的菜团团又要剩下了,就掰下一块,送给明轩。明轩不接:“给爹吃,吃了好工作。”
姐姐打趣道:“你不是怕没粮吃吗?先吃点吧!”“我才不怕吃苦哪。”明轩大口吞野菜。
春玲又送给小弟。明生摇着头:“不要,不要!姐,你吃了吧。你受苦最多,你吃了吧!”
春玲把菜团硬塞进他手里:“快吃了吧,你小,吃完上山挖菜有力气。”
“我吃孬的也有劲!”明生又把菜团子送给父亲:“爹,你吃呀!你怎么不吃呢?”
振德见孩子们的精神,心早就发热了,被明生这一说,更加激动。他用力微笑着说:“好孩子!爹吃饱啦,你吃了吧!”明生站起来,把菜团子送到父亲嘴边,一声紧一声地说:“爹,你不饱。你比过去瘦多啦!爹,你责任大,常熬夜,俺们没有事。你吃呀,爹!”
父亲哪里吃得下!
明生着急地叫道:“爹,你吃呀!你再不吃我要哭啦!”
振德见明生急得直跺脚,真要哭了,忙接过来。他握着这一小块菜团子,象握着块赤金那样沉重,象块火炭那样烫手。他久久地凝视它,抑制着泪水,激动地说:“孩子们!不要怕吃苦,现在吃苦是好事。咱们不吃苦,怎么打垮反动派解放全中国啊!咱们这苦吃得有盼头!这苦中有甜,吃起来值得,心里舒服!”
忽然门外一阵喧嚷,接着冯寡妇大步跨入,看热闹的人们跟着挤进了院子。
振德和孩子们见到这般情景,都愕然地站起身。“你有事吗?”振德问冯寡妇,猜测她穿得褴褛不堪,拿着讨饭篓子、棍子的含意。
冯寡妇哼了一声,恶狠狠地说:“有事!没事哪敢登指导员的门!”
振德一听出口不善,平素又知道这寡妇的为人,就平静地说:“有话说吧。”
“我来要饭吃!”冯寡妇横着眉眼,把篮子向前一伸,“家里揭不开锅啦,求指导员开恩救命!”
振德微笑着:“有事好商量,请先进来吃点吧。”“进来就进来!”冯寡妇勇敢地闯进门,“你当干部的在家吃香的、喝辣的,把俺案属撂到西北天上不管啦!”
振德又招呼后面的人。大家围在门口,笑着不进去。
春玲招呼冯寡妇道:“大嫂子,请坐吧,饭有的是。”
冯寡妇大腿一撩,大模大样坐到锅灶台上,瞥了一眼饭桌上黑楂楂的山菜,差点呕出来。
明生把那个全家让着没吃的面菜团子送到她面前,真情地说:“吃吧,大嫂!吃吧,俺们都省着不舍得吃,给你案属吃了吧!”
看热闹的人中响起话声——“春玲真会过日子,打的粮食不多,交公粮老超过,还常接济人!”
“龙生龙,凤养凤。闺女象她妈。”
“她爹也不错呀!”
“这一家人,大小都一个心眼。你看那明生,才九岁,就是懂事。真叫人心发热!”
“瞧那寡妇的恶相……”
冯寡妇白了一眼明生手里的黑黄的菜团子,说:“吃一顿饱不了一辈子。”心里暗道:“小毛爪子,瞎眼啦!老娘的嗓子可没那样粗,咽不下去……”她转向曹振德:“指导员,你倒是给我粮呀!”
曹振德有些生气了,但仍和气地劝导她:“你自己也该思量思量,大伙都这末困难,哪能老给你粮食!有困难咱们自己要多想办法克服,光依靠政府也不是个法子,政府没有那末多的救济粮。”
“我没办法!”冯寡妇扬起嗓子,“只有去要饭啦!”振德冷静地回答:“这个有自由。”
“你们不是说不叫有要饭的吗?案属要饭你当干部的不丢脸吗?”冯寡妇威胁地举起篮子。
“政府是这末讲来,也在这末做。”振德坚定不移地说,“可是有人实在愿意去要饭,那也干涉不得。”“饿死一个案属你担当得起吗?”
“这个我们要担当。不单是军属案属,保证所有的人都不饿死。”
“拿来!”
“玲子,给你嫂子饭吃。”
“我要粮食!”
“粮食现在没有。”
“你们不是要捐粮救济军属吗?”
“有救济粮也不一定给你。”
“你欺负我孤寡!”
“该给谁要大伙讨论,我想欺负你也办不到。我记得不差,按人口,你领的救济粮最多了。”
“多也是吃到肚子里啦,你能把我肚子搞小点!”“这个倒不必。要我和你算算细帐吗?”
冯寡妇有些心虚,怕在人面前揭她的底,便大声叫嚷:“天哪!我活不了啦!我要死啦!”
“这个干部也没法管。”
“你刚才不是说,不饿死一个人吗?”“对。可是有愿死的也管不了。”
“谁愿死?”
“你不是说要死吗?”
“我是饿死的!”
“有饭不吃怎么是饿死?”
“饭在哪?”
“桌子上有。”
“这饭我吃不下!”
“那我就没法了。”
在冯寡妇和曹振德一高一低、前者狂吵胡闹、后者平静据理的对答下,看热闹的人们的气恨和尊重的情绪在同时上升。大家在纷纷指责冯寡妇——“你说这寡妇讲不讲理,她分的救济粮不少啦,还不要脸来要。”
“她要脸,狗还不吃屎啦!脸皮扒下来能当鞋底穿。有了粮食专吃细的,一点菜不掺。”
“她儿子出案四个月就回来,比比别人算了什么?”……
在曹振德的回驳下,众人的舆论中,冯寡妇愈来愈站不住脚了。她要粮食的口实被驳倒,又将儿子出民工期满的王牌摊出来:“好,粮我不要啦,你送到我门上我也摔出去!”她把要饭篮子、棍子扔出手,“你赶快还我的孩子!为么到期不叫我儿子回来?”
振德耐心地解释道:“这个你先别急,你儿子那批民工到前天连走才四个月,战争这末紧,耽误个十天半月是常事,哪能象你家到我家这末便当?”
“我不信!你是欺负我寡妇,把我儿子送去当兵不回来啦!”
“你不要瞎说,冯桂珍!”振德严肃起来。除了名册登记和政府宣布到她的什么时,几乎没有人叫冯寡妇这个正名,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她还有名字。“参加人民军队完全是自愿,什么时候我们欺骗过谁来?你不相信曹振德没关系,你该相信政府吧!”
“政府怎么样?”
“政府从来没撒过谎吧?”
“那为么俺儿子到期不回来?”
“我才说过。你儿子出民工,一准会回来,可能迟几天也是常事,走时咱们也没肯定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你放心,儿子不回来向我要人。”
“我现在就要!”
“这就难啦,没回来怎么办?”
“非要不可!”
“冯桂珍,你也该扪心问问自己,为打反动派多少人出去那末多年,牺牲在外面的也不少。就你自己儿子贵重?晚回家几天你都不依,这象话吗?”
“这些我管不着!”冯寡妇显出本性,手卡腰窝,指着振德怒吼道,“曹振德!告诉你说,我要粮你粮不给,要儿你儿没有!今天你不答应,我就不走啦!”
曹振德平心静气地说:“不愿走就住我家吧,你多会愿回去就回去。”
“你放屁!”冯寡妇撒野骂起来,“你死了老婆续不起,想抓我垫炕啊……”
“臊巫婆!打死你!”明轩恼恨地叫道。
冯寡妇猛地扯开衣襟,手托着白奶子叫道:“小爪子,你敢动老娘!想妈吗!来,吃口老娘的奶吧!”
明生拿着筷子要打她,但被春玲挡住了。姑娘愤怒地涨红脸面,挑着眉毛叱道:“冯桂珍!你胡说八道糟蹋人,我要上政府告你去!”
“好哇,你们把我送上衙门吧!”冯寡妇踏到锅灶台上,高晃着两臂,破嗓大喊道,“老娘不活啦,今天就和你们当官的豁上啦!”
振德平和地忠告她:“冯桂珍!你这样做没有好处,净惹大伙笑话。”
春玲上前怒喝道:“冯寡妇,快下来,别弄脏我的锅!”冯寡妇指着姑娘骂:“你个黄毛丫头!我寡妇是给你叫的吗?你愿当,也叫你守一辈子寡!”
“你胡说!”春玲气愤得眼睛变成杏子样圆,冲上前拖她论理。
明轩、明生弟兄同时叫道:“你个臭神婆子!糟蹋俺姐……”也要冲上去。
振德急忙将儿女拦住。
冯寡妇扯开嗓子哭道:“天哪!指导员一家打我案属寡妇!欺负俺儿子出去没人管啊……”她猛然大腚一抡坐到锅里。锅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
院子里的人们早轰动起来。有的人要上去拖冯寡妇,但被曹振德喊住了。指导员仍是耐着性子劝说她……人群中巧儿姑娘说:“这个臭婆子,把人气死啦!仗着指导员好说话,这末翻江倒海的胡闹。”
玉珊接口道:“要是水山哥在跟前,早整治她啦!咦,民兵队长呢?我找他去。”她一阵风地出了门。
正当冯寡妇坐在锅里,振德怎么劝说她也不出来时,人群中出现一个戴旧军帽的人。只见他前额三条粗皱纹在眉上横压着,左边的空袖筒拂动着,从人缝中走进屋来。冯寡妇轻蔑地瞅来人一眼,想道:“人都说他厉害,我还没和他交过锋,看他有什么本事!要是他动我一下,哼,象老村长说的,这官司有地方打啦!”
振德迎着来人,有些担心地暗示他:“水山,你来干什么,没有你的事。”
江水山停在锅灶前,平静地回答道:“我有事找你。”说着蹲下身。
巧儿失望地说:“怎么民兵队长也不治她啦?”冯寡妇得意地扫人们一眼,骄横地歪着头。
水山若无其事地抓起一把干草,向春玲叫道:“玲子妹,给我洋火。”
大家还不明白他的用意,坐在锅里的冯寡妇倒坐不稳了,故作镇静地威胁道:“江水山!你敢烧火?”
江水山看都不看她一眼,又向春玲叫一声:“快呀,拿火来。”
明轩把火柴送上来。
人们都又惊又喜地看着江水山的动作,瞅着冯寡妇的狼狈相。
冯寡妇硬充好汉地喝道:“江水山!你真敢烧火,我上神叫火烧你的眉毛!”
嗤啦一声,火划着了。
冯寡妇简直是坐在弹簧上,腾地一下跳出锅,在人们的哄笑声中,灰溜溜地走了。
江水山吹灭火柴,扔下草,直起身,望着冯寡妇的背影,愤懑地说:“混蛋的家伙!你讲理她不会听,反动派的脑袋。”院子里的人们都走后,振德沉思道:“只一个胡闹的女人好对付;事实是有困难的人家确实需要帮助,而这些人往往不论怎么困难也不找干部。咱们要赶快寻法子!”江水山打量一眼桌子上的饭,沉重地说:“光是党员和干部捐出一点,解决不了问题,有粮食的家伙都是死脑筋!”“东山大爷家就是这样。”春玲补充道。
“不都是这样。”振德分析道,“有粮食的老中农,经过说服也能借出一些粮食来,这要咱们多磨嘴唇子。”“我看再敲敲蒋殿人,他一定有东西。”水山的手放在手枪柄上。
“咱们一直注意他,可是没发现破绽,在他住过的屋里也没翻出什么。再加紧点监视他,蒋殿人一定有大批粮食、财物……”振德说着向外走去。
水山跟着刚走出两步,春玲叫道:“水山哥,你等等。”江水山转过身说:“我吃过饭啦。”
“不是叫你吃饭。”春玲赶到他跟前,“你以为我叫你都为吃饭吗?”
“差不多我每次来,你都是这样吧。”水山微笑笑,“有事快说。”
春玲笑着说:“我问你,淑娴找过你吗?”
“多会?什么事?”
“昨晚上呀,她找你有事。”
“哦,找过啦。”水山不等她说完就走。
春玲跑到前面堵着他:“她和你说什么来着?”“说来。”水山从容地回答。“说的什么?”春玲抱着希望,有点紧张地看着他。江水山不满意地说:“淑娴这人忸忸怩怩的,说有意见可不提正经的。她又说我身体怎么怎么的,要注意……”他又转为感激地说:“她真是我妈的好亲闺女,老帮我妈做针线,为我操不少心,真要谢谢她。昨晚她给我送来做好的小白褂,我没接。”
“你怎么不接?”春玲抱怨地问。
“我的还能穿嘛。我说你看谁的破了给谁吧!”
“你怎么这样对待人!”春玲生气地瞪他一眼。“怎么啦?”水山有些吃惊,“我说错啦?淑娴是个好心人,手挺勤快,想帮助人就该拣最要紧的帮助。我明明不需要,给我干么?”
“嗳呀呀,水山哥!你真叫人哭笑不得。”春玲半气半笑地说。
春玲真为淑娴和水山的亲事担着心。她也曾旁敲侧击地在水山面前说过,无奈水山一听谈婚事,立即甩手走开。春玲昨天听淑娴说老东山要给她和孙若西订亲,就嘱咐淑娴拿定主意,去找水山谈。现在知道,淑娴还没开口,她就决定把淑娴对水山的意思明提出来,看看他的反应。“水山哥,你究竟为什么对闺女这样有意见?”江水山吓了一跳:“你这帽子可不小,我对妇女工作没轻视过呀!青妇队长,有意见快提,马上改。”
“你为什么不订亲?”春玲预先防备他走,扯住他的衣袖。
江水山瞪她一眼,转身就走,但被姑娘拉住了。他着急地说:“别闹玩,有工作。”
“这也是工作,发急就快回答。”春玲拉住不放,“快说呀!”“现在是革命的紧要关头,前方的战士在流血,后方的人民少饭吃。春玲,是搞个人事情的时候吗?”江水山的脸色庄重而激动,眼睛闪着严肃的锐光。“这个事对别人也许要紧,对我……”他摇了摇头。
“你怎么就例外?”
“谁跟我做什么!”
“你……”春玲下文没出口,眼光落在他左面的空袖子上,就明白水山的意思了。姑娘激动地真情地说:“水山哥,你这种思想不对头。远的那几个对你有意的闺女不说,就说淑娴吧……”
“淑娴?”水山的眉毛扬了一下。
“是呀,她对你有心,真爱你。”
“玲子妹,不要瞎说。”水山打断她的话,“淑娴那样的闺女,怎么会看上我?她真有心,怎么不向我明说?”“水山哥,她是害臊,出不了口。可是,她对你的举动,你该看出来了。而你,心没往这上面留,只有革命工作,所以没理会。淑娴……”
“我知道,”水山又插上来,“你是看她对我照顾不错,对我妈好,就以为是这方面的事?”
“不,水山哥,我知道淑娴的心事。”春玲急忙解释,“她很敬重你,爱你是个荣誉军人,一点假不了。”江水山脸上闪出红色的光泽,但是很快就变得沉重了。在他是极少有地叹息一声说:“唉!真有也罢,假有也罢,还是不提这事吧!”他又欲走。
春玲堵在他身前,恳切地说:“水山哥!你不能那末悲观,不能小看自己。”
“不,春玲!”水山坚定有力地挥了一下右臂,“我怎么会悲观?对于反动派,江水山是个革命战士,共产党员!一个不抵敌人十个,那就没资格拿枪!”他接着皱起眉,低下头,深沉地说:“婚姻是个大事,不能随便。我的意思是,不能以自己有功、光荣去找对象,要是谁抱这个心思跟我,我也万万不答应……玲子妹,现在是革命的紧要关头,反动派和我们,谁死谁活,就在这一仗上。个人的事要往后放,往后放……淑娴真有心于我,有象振德叔常说的革命志气,终究会有一天……不说啦,指导员在等我。”他抬起头,精神抖擞地走了。
老东山在外甥孙若西的多次敦促下,昨天早上才向侄女谈明给她订婚的事。这是因为,这一阵子老东山心不定:一是儿子儒春一去不见影子,使他放心不下;二是他那条大黑牛丧了命;三是忙着赶集卖粮,又贪图高价钱,时常把一口袋粮食背来背去,这集等那集,分去了精力,占去了不少时间。老东山以为这婚事很简单,和淑娴一提,立张婚约就完事了。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这软性的侄女,马上回答:“不愿意。”
老东山惊讶地说:“你表哥相貌好,又识字,家里不富不穷,烟台还有买卖,又是亲上加亲,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淑娴异常慌乱地回答:“不,不为这些,不为这些。”“哦,怕属性不对?”老东山领会了,“这你放心,大爷我早为你操心啦!他属鼠,你属小龙,正是相配。”“不,不!不为这,不为这。”淑娴只能说出这几个字。“那为什么?哦——”老东山又明白了,“你不愿出门子吧?孩子,别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不能一辈子守着生养的亲人。”
“不,不为这,不为……”淑娴的心情更紧张了。“哦,是为嫁妆吧?”老东山许愿道,“这个不用你担心,你大爷亏待不了你,你表哥也答应啦,全套嫁妆从烟台往家办,随你的心……”
“不为这!更不是这……”淑娴用力摇头。
“那为什么?”老东山生气了,“你说呀!”
淑娴看他一眼,垂下头,一声不响了。
“没说的就算啦,我也不能养你一辈子!”老东山使出家长的口吻,“给你找这末好的婆家,我也算对得起你爹妈啦!”淑娴见他要走,心紧张得要跳出来了,她心里狂乱地说:“这怎么好啊?说不说实话?不说就和孙若西定了,可要说……”淑娴急得流出眼泪,冲口叫道:“大爷,你先别急!我有话说。”
老东山回过头,说:“怎么,我也没逼你,难过什么?有话说吧!”
“我,我……”淑娴又说不出口,老东山又要走;她再也不能犹豫了,悄声道:“大爷,我不瞒你,俺心里有别人啦。”“啊!你说的谁?”老东山惊讶地睁开眼睛。
淑娴大着胆子小声说:“俺水山哥。”
“谁?”老东山喊道,“水山?!”
淑娴默默地点点头。
老东山象牛一样喘息了一会,接着平静下来,闭上眼睛。江水山的家景情况立时在他眼前出现了。他心里在说:“这个穷小子,当兵把只胳膊当丢了,要东西没东西,要人才没人才,倒看上我侄女啦!看上淑娴那股财产啦!哼,想得倒不孬,你是在做梦。”
“你在瞎说什么,娴子!”老东山严厉地说,“水山和咱家一个祖宗,哪有成亲之理?”
“大爷,如今不论这些啦。”淑娴鼓足勇气说,“已经出了五服,也有人破过这个例。”
“那是造孽!咱是正经人家,不能胡为!”老东山喝道,“再说,他是个四肢不全的人,家又穷,你跟他喝西北风?”“大爷,”淑娴解释道,“他人是残废,可是为人好,也光荣。”
“光荣?”老东山冷冷地说,“光荣值几个钱?能当衣当饭?女人嫁汉,穿衣吃饭,跟他你要遭一辈子罪,快不要听他的瞎话。这东西用甜言蜜语糊弄住你啦!”
“不,大爷!”淑娴反驳道,“人家水山哥……”“还说什么!哼,水山这东西我才看透啦,他是为着咱家这份……”他不说了,又以绝对的语气道,“娴子,你年轻,别上人家的当。听你大爷的没有错,和你表哥的事算定下啦!”淑娴失魂落魄,哭了好一会,想了想,决定去找春玲。春玲叫她拿定主意,不听老东山的,又叫她再去找江水山,和他谈开。
“唉,找他又管什么用啊?”淑娴深深地叹息一声,望着孤灯自语道。灯火被她的叹息拂得晃曳起来。她把灯端到窗台上,放下蚊帐,脱掉衣服,趴到枕头上,心里迷迷蒙蒙、恍恍惚惚地翻腾开了。
“啊,水山哥,我的心为你都快揉碎了!我费了好大事和你见上面,你却尽讲些大道理,要我积极工作,拥军支前。水山哥啊,我不是落后分子呀!难道除了这些,你就不想想别的吗?我给你做点针线活你不要,要我有工夫做点别的……你想想,我真是闲得两手发痒才给你做的吗?我那一针一线的心血就为给你做鞋和小褂吗?天哪,这可怎么好!我大爷已应允把我给孙若西,可我不听他的,只要你对我吐一个字——‘要’,我就跑到你家,我大爷再厉害我也不怕,有你就行!春玲老叫我和你明提出来,我背后下很大劲,对着小猫对着鸡,对着南山对着大槐树,不知练过多少遍,可是一见你,你的态度,就使我说不出口。对,我怕。开始我怕的太多,怕羞,怕人笑话,怕大爷不依,怕你顶回我……可是越来我怕的越少了,到如个,只剩下怕——怕你不要我了!不止,我还是有点怕我大爷,也是为怕你不要我,所以和他斗的勇气不足。哦,怨你,也恨我,谁叫我的心肠这样不争气,性儿没劲呢?
“……孙若西,这个人是不错呀,他过去爱春玲,她也有点爱他,这我看得出来。不知为什么——哦,对啦,春玲是痴情闺女,老忘不了儒春,他们断了……孙若西有文化,长得也好,他怎么会对我有意啦?我长得不俊,身子粗,个子矮,眼睛也不大,脸上还有几颗小黑点点,又没文化,他怎么喜欢上我了呢?大概是没有了春玲的缘故吧!也许还为我们是亲戚,为个亲上加亲吧……本来,能找个孙若西这样的人也不错呀,人家是教员!可是我的心已有人占上了,没有比水山哥使我更爱的人了!孙若西这些日子对我可好啦,真亲近,若是没有水山,说不定我能相中他……咦,春玲一听孙若西,脸立时就红透啦,很有气,这是为什么?他俩为这事吵过架?春玲还嘱咐我,不能和孙若西好,要我拿定主意。她却光说他落后、坏,也没讲为什么,只是说我慢慢会明白。春玲妹,事情不是明摆着?我成天见他的面,还不明白什么呀?
“唉!水山哥呀,水山哥!我二十整啦,也好出嫁啦,可为着你,我等一百年也行。现时冒出个孙若西,俺大爷也应允下来。他是我的养身人,对我有恩哪!我不能全不理会他呀!水山,你要应承我——不,你给我一点光亮,有个盼头,我就能挺起腰杆和俺大爷顶。可是我这时一点希望也没有,说什么也没劲。我怎么办啊?
“好吧,水山哥!我硬着头皮也要等些天,一定和你谈一次公开的,你要是说‘不’,我就死心——不,再谈两次,你要说‘不’,我就死心——不,再谈三次,四次,五次……嗳呀,烦死人!我的心多会能透点亮啊!”
淑娴清醒过来,拍了一下头。她摸一摸枕头,不觉一惊,悄声说:“是汗?不。是泪。我哭了,枕头都浸湿啦……”
屋里漆黑一团。盛夏的闷热在显威。家里人都在南场上乘凉未归。蚯蚓在墙根的阴湿处和水缸根上,发出间歇的叫声,象给打锣似的蚊子声伴奏。
狗吠。门响。
淑娴心想一准是家里人谁回来睡觉了,也没理会,翻了一下身,又闭上眼睛。
进来的人关上门就没声音了,淑娴以为是嫂子到厢房睡去了,也没发问。
蓦然,姑娘敏感到有人进了房间。她立时睁开眼,真有个影子在蚊帐外面蠕动。淑娴陡地坐起,惊悸地喝问:“谁?”“我,是我。表妹……”来人向前伸出的手停住了,沙着嗓子回答。
“你,孙老师!你要做什么,快出去!”淑娴叫着,急将外衣套在身上。
孙若西在黑暗中低声道:“表妹,咱俩的事不都明了吗,你还怕什么?”
“胡说!我没答应。”淑娴低声喊道,“你快出去!你快出去!”
孙若西欲前又止,急忙解释道:“好妹妹,别怕,我没有歹心,是想……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有话白天说吧。”淑娴松了口气,说,“这样子不好。再说,叫俺大爷遇着……”
“我刚从南场上来,他们不会来家。好妹妹,你尽管放心,我是个有知识的人,正人君子!”孙若西挨到炕上,柔声地说,“我知道,你从小失掉父母,寄人篱下,举目无亲,多孤单啊!你相信,只有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咱俩结婚,我保证对你好,一心爱着你。”
淑娴听着这些话,心中不免有些感动了,也就忘了知友春玲的忠告。淑娴感激地说:“你对我这末好,我一辈子忘不了。只是我不能嫁你。”
“不行,你一定是我的!”孙若西摸到了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拉着,“我明白,你对江水山有情,可是人家对你却无意。他已经和别人好上啦!”
“啊!”淑娴惊叫起来,“他和谁?”
“噢,你还一点不知道呀!江水山经孙俊英的介绍,和汤泉村的青妇队长拉上线啦!”
淑娴怔住了,心里象有包针在搅……但,她马上摇头说:“真有此事,春玲为么不知道?不对,不对……”“人家为什么非告诉你不可?你也许看得出来,妇救会长孙俊英对春玲不怎么好,孙俊英是个精细人,她知道你与春玲亲近,怎么会告诉她?”
淑娴感到有理,身上有些发凉了。转瞬间,她又疑惑地自语道:“难道俺亲妈也瞒我不成?”
“嗳呀呀,我的表妹,你真是太老实啦!你想,江水山他妈知道你对水山有心,怕你听了吃不住,也怕找麻烦,还会对你讲吗?唉,你呀,还痴想傻念,那江水山枪不离身,革命比脑袋还要紧,他怎么会看得上你?再说你这个顽固家庭,你大爷的作为,江水山更是怒火三丈,有现成的干部他会不动心。那位青妇队长还是模范哩!可你呀,表妹,快清醒吧,咱俩……”
“你,你快别说啦!”淑娴,柔弱软嫩的姑娘,心里酸痛,泪珠成串。她想抽回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但没有能挣出来。“表妹!你还不相信我呀?我,我只有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啦……”孙若西说着,脸贴上了姑娘的腮……“表哥,别这样……”淑娴心乱如麻,声音喑哑,立时爆发出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