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迎春花

在少吃缺劳动力的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山河村和临近各村一样,战胜了重重的困难,没使春地荒芜一分,全部抢种上了;同时完成了繁重的支前任务。人们挺着腰杆,肚子里塞满野菜、树叶,一面苦干着,一面焦急地注视麦子的成长。终于,麦子在千百双焦急期待的目光下成熟了。但是,这一带种的麦子不多。一来是土地少,麦子的产量低,不够吃;二来土质大都较薄,沙土山地占的比重很大,不宜种麦子。可是毕竟有了粮食,有了依靠。人们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可以吃顿面食,换换吃了一春野菜的胃口了。有的人家在麦子还没全熟的时候,已经开始割着吃了。在这种情况下,完成征收公粮的任务,沉重地压在负责干部头上。

山河村在麦收前夕开了一次行政干部会。会一开始,民兵队长江水山就严重警告大家说:“不能再迟延,再不加以控制,赶到收割的时候,好多人家就要吃掉一半!你们看看,这几天上山找野菜的人不是少了吗?江任保那二流子懒汉的麦子,都快吃完了。我提议,政府派出民兵、青妇队守山,不熟的麦子不准割!”

自丈夫走后很少参加会议的妇救会长孙俊英,这次也来了。她过去开会都是察颜观色讲顺风话,现在却一反常态,时常和江水山顶撞了。她激烈地反对道:“我不同意这末做!这是强迫命令,犯法!”

“在紧急情况下,动点强迫命令也应当。”水山抓住了他腰间的手枪柄。

“我同意这末做。”青救会长孙树经说。他虽然二十几岁,身体却很孱弱,患着气喘病。“不去守着麦地不行。昨天我碰到冯寡妇到田里割麦子,劝说几句,她反倒骂我‘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象她这样家里并不缺吃,存心想吃好的,吃了再要救济,非管一下不可!”

“可别说我保守,”村长江合笑笑,把过去经常挨批评的帽子先端出来,“民兵队长的用心是好的,可惜行不通。现时还是私有制,咱们管的范围不能过宽;不然工作干不好,还招惹人家反对。”

春玲听着大家争论,一时插不上嘴。按她的心情,真赞成江水山的意见,可是又想到这是强迫,就修订了她的意见,说:“民兵队长的意见我同意一大半,不过有一点小意见。这任务单交给我们青妇队做。我们没枪没刀,见有人割麦子,就动员说服他不割。不知对不对?”

几个干部都说这法子使得。江合也点了头。

“这也是强迫!”孙俊英仍然反对,“私有制,有自由!”曹振德把刚要开口的江水山压下去,说:“水山的意见是对的,只是办法过火。可是咱们也不能不积极行动,知道私有制有毛病,为什么不想法克服呢?知道这种自由有坏处,为什么不防备呢?青妇队长的意见是个办法,但不是主要的法子。我的意见是,各个团体立即行动,积极分子、干部带头,进行宣传,说服群众,讲清道理。咱们该看清楚,大多数群众会通的,象江任保和冯桂珍①那样的不过是几个人。大伙看呢?”

干部们的意见统一了,都同意指导员的做法。在收公粮的方法上也有争论,江合主张在场上赶打赶收;振德不同意这种做法,批评他这是不相信群众;孙俊英提出要求上级答应少交点公粮,立时遭到所有干部的反对……麦场刚打完,天就断断续续下开了牛毛细雨。割麦种豆,真是天顺人心,正好是种豆雨。趁雨天,山河村一连召开了党员和各个团体的会议,收交公粮的工作,正在抓紧时机进行……

春玲看了看囤子底,掂了掂口袋,又把囤子里的麦子往口袋里装了一瓢。她再伸瓢,噼啪几声响,干瓢儿挖到柳条编起的囤子底上了。

站在旁边撑着口袋的明生说:“姐,都交了咱不吃吗?”

“怎么都交啦?”春玲指着囤子道:“里面还有呀!”

“只剩下一星点,不留种啦?”明生有些不痛快。“有,”春玲安慰小弟,“除去留种的,还有好几斤,保你过年吃上饺子。”

“那过八月十五呢,我过到十岁的生日呢,不吃面条啦?”明生渴望地看着姐姐的脸。

春玲沉吟着说:“吃呀!没有麦面也一样吃面条,姐用好地瓜面给你擀,使上两个鸡蛋,用点虾米,可好吃啦!”明生点点头,兴奋地说:“姐,你还要给我做面圣鸡,妈每逢我过生日都做……”

春玲身子一震,心坎发热地想:“妈,还忘记妈啦!要留点麦子给妈过周年啊!”她拿起瓢,从口袋里小心地挖出三斤左右的麦子。

明生急忙说:“不用麦面做圣鸡,也用地瓜面吧!留着好吃的送前线,解放军吃了有劲打反动派!”

春玲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把麦子留下。忽听父亲的声音:“玲子,怎么还没装好送去?”

春玲望着走来的父亲和明轩,说:“就走,就走。”她正要把瓢里的麦子向囤里倒,父亲问道:“怎么又往回放啦?”

“留一点过个年节……”女儿话未完,就被父亲打断:“不吃好的一样过节,以后有吃的日子。留够种子就行啦!快送吧,趁这会雨停了。”振德说完,出门去了。春玲决断地把麦子倒进口袋,吩咐两个弟弟道:“你们俩抬那铁桶里的。”

明轩说:“不用抬,分两下盛,我挑着。”

“我在后面看着,别叫碰倒撒啦!”明生接上道。“好,”春玲扛起口袋,“那我先头走。”

“我们后面就到!”明轩、明生齐声回答。

粮站在村东南头靠山根的高台子上,原先是地主蒋子金的粮库,房子高大宽敞,地基甚高,里面很干燥。

春玲来到时,许多人在屋里等着交公粮。村长江合在指挥着。原来的粮秣员参了军,新当选的曹冷元老人在掌秤。新子和玉珊负责把称过的粮食倒进里面库房里。教员孙若西在没精打采地打算盘记账。他心里却在为上级决定所有教员麦假期间留村帮助工作而窝火。孙若西见到春玲后,脸上立刻堆着笑,站起身说:“青妇队长来啦!”又转向旁人说:“她工作忙,让她先交。”

春玲看也没看他,回答道:“不用,挨次序来。”

孙若西搭讪着笑笑,又坐下埋头记他的账。孙若西对春玲早失追求之心,暗地里恨她骂她,躲着不见她。但表面上仍装着没事,满不在乎。刚才他讨个没趣,心里又在发恨:“倔闺女!没有什么可摆的,象个冰棍子一样……他忽然听到柔和的女子声,“大爷,俺儒修哥叫啦,该咱交啦!”

孙若西一看,是表妹淑娴,眼睛立时亮了。自从挨了春玲的巴掌,孙若西就注意到淑娴了。原来在他眼里淑娴简直没法和春玲相比,难看得没法说,现在却又觉得淑娴也是很美的了。她那丰满匀称的身体,象柳条一样的软,比春玲直棒棒的体格强多了;那胖圆的脸蛋,黑亮的不大的眼睛,就连眼窝下几点小雀斑,都对孙若西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力,使他心醉。原来孙若西常骂姨父老东山,一层为激起春玲对儒春的反感,二层因为他每逢轮到老东山家管教员的饭①,招待得不满意,吃得比一般人家差。如今孙若西却变了态度,时常进出姨家的门……

孙若西见淑娴领着老东山挑着粮食走上来,赶上前招呼:“表妹,姨父!我来,我来。”他没去接老东山的重担,却接过淑娴的半口袋麦子。

淑娴有些吃惊孙若西这种亲近表示,迷惑地看了他一眼。江任保空手跟在老东山担子后面。趁人群拥挤的当儿,任保飞快地把老东山担子后面那头——大水桶上的一个小篓子提下来。担子立时失去平衡,前头落地。老东山就势放下来。他谁也不看一眼,把麦子倒进过秤的大木斗里后,聚精会神地瞪大眼睛,紧盯着掌秤的粮秣员曹冷元的手。“任保,你来做什么?”有人问道。

“交公粮呀!”任保嘻皮笑脸地说。

“你是来领公粮吧?”玉珊瞪他一眼,“解放以来你交过几粒公粮?真是个吃公粮的大耗子!”

“嘿嘿,尖嘴闺女,你压迫不着我!上级的政策,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我是无产阶级分子,就出力来帮助工作。”任保涎着脸皮,刚要凑上前,忽听老东山象雷一样的吼声:“啊!还差四斤多?我在家明明称得一两也不差,秤杆平平的,怎么会少啦!”

任保一听,伸了下舌头,提着篓子溜了。

“老兄弟,”冷元和气地指着秤说,“明白摆着,你自己看看嘛。”

老东山摇摇头,一口咬定:“不用看,我心里有数!我家的秤老辈用的,十四两顶新称一斤①,错不了!”新子眨着眼生气地说:“我说东山大叔,你讲不讲理?村公所的秤怎么会错!再说也不光你一家,全村都用的。”人们都向老东山开火,说他没理。

老东山仍是不服气。实际上,不能说老头子无理取闹,不过他的悲剧还是自己找的。文章出在任保那个篓子上。

老东山每次交公粮都在家里称得半两不多一两不少,这次也如此。他先吩咐大儿子儒修挑着一担去了,又打发侄女淑娴背上半口袋,他自己用水桶挑着麦子压后跟来。老东山一出门,任保夫妻就跟上了。任保和老东山并肩谈起了话,两人争得一句高一句低的,很是热火。平常老东山连睁眼看都不看江任保,这次何以同他谈得如此热闹?原来是在谈论任保卖地的事。任保卖地被指导员说服暂时不卖了,把老东山好一顿气,骂任保反复无常,言而元信。这次任保又和他谈起卖地,老东山架不住好地的诱惑,兴趣又来了。实际上任保是以此把老东山的注意力吸住,他随便地用手捺住老东山肩后的扁担,他老婆非常顺利地从后面的桶里抓麦子,她把前襟兜满后,就悄悄溜回家了。这里,任保的嘴和老东山激烈地争执着卖地的价钱,手把上面用毛巾盖着下面装着一些泥块的小篓子,放在他后面的桶上,使老东山的担子一点没偏侧,平衡地挑到公粮站。

淑娴见要吵起来,急忙说:“大爷,不该人家么事,我回家再拿点来。”

“不准去!”老东山恼喝一声,抓了把麦子,送到村长面前,忿忿地说:

“你看看,村长!我的麦粒成不成?哪家能赶上我的好!

成粮双倍面——少几斤还嫌弃,我还觉着吃了大亏!”江合见吵得厉害,知道老东山的脾气,就和解道:“好啦,下次再说,这次就算了吧。”

“不行!公事公办,私让不得!”一声脆利的银铃般的喊声,把人们都震动了。

春玲叫着冲到江合跟前说:“村长,这怎么能算了!人人少交一点加起来就多啦!再说,凭什么理由不交齐!”她转向老东山,恳切地劝道:“大爷,再回家拿点来吧!交公粮是咱们应当做的,何苦为一点粮食惹人说……”

儒春参军后,老东山一直等着儿子遵照他的命令跑回来。然而等了两个月,却筹来了儒春安心在部队的一封信。老东山的希望破灭了,就迁怒到未过门的儿媳妇春玲身上。但他又没有权力来管教她。老东山暗自悲叹,他再不敢和这样的人家这样的闺女结亲了。在不幸中他感到庆幸的一点是,当初儒春走时,他咬着牙以一丈粗布的重大代价,给儿子换来那张“护身符”,这个损失总算是没白受。

春玲虽然没嫁到老东山家,但这些天也费去姑娘不少精力。有时她为儒春他妈做点针线活;有了点希罕吃食总给老东山送去。当然,春玲没好把她在北河把儒春送走和那张“护身符”顺水东流的事告诉老东山。

现在,当着这末多人的面,为这种事情,一个未过门的儿媳妇,竟敢如此顶撞公公,真把老东山的肚皮气得鼓鼓的。“你这个……”老东山恨得脸色铁青,扯破嗓子叫起来,可下面骂什么好,却使他梗住了。他吞一口唾沫,扬起胳膊:“你这个脏丫头!我用得着你管吗?呸,不要脸的东西!”

春玲一点不回避老东山的气势,却把淑娴吓着了。她上去靠着春玲,以防老东山的巴掌落到女友脸上。孙若西幸灾乐祸地藐视春玲一眼,心里呐喊:“打!给我报仇……”

春玲的面色赤红。她是那样镇定,连眉也没皱,声音平和地说:“大爷,我管得着的,管得着的。为公事,人人有责呀!你说我不要脸,俺看大爷你这末不争气,连这四斤多麦子都舍不得给子弟兵吃,我这没过门的儿媳妇也觉着脸红,难为情,丢人!大爷,你不觉得吗?”

老东山愣怔怔地看着春玲,脖颈发软了,底火跟不上来了。他想打人的手扶住了草帽边,耷拉下眼皮,为自己辩解道:“我老东山交公粮,哪次没交够?哪次交得不好?哪次交晚啦?”

“对呀,”春玲紧接着说,“每次都交够,这次也该交够啊!就为我知道大爷会自个交够,为打反动派尽自个该尽的力气,我才没倒一些麦子给你添上。”

老东山哼一声,闭上了眼睛,挑着空桶往家走,吩咐淑娴回家拿麦子。

人们望着老东山走远,哄的一声笑开了。

交公粮的工作又继续进行下去。

春玲把口袋里的麦子倒进木斗里。麦粒发出哗哗清脆的声。玉珊情不自禁地赞道:“春玲姐家的公粮就是好,又干净又成棒!”

春玲道:“谁的还不一样?”

“够啦,够啦!”冷元的秤杆已经向上撅起来。春玲把口袋向木斗里抖了几下,说:“还有一些,俺兄弟后面送来。”

江合道:“你爹又要多交?留点自己吃吧……”“尽着力量拿吧,自己留多少也是个吃。”春玲笑道。她见外面又下起雨来,忙挤出门:“我去迎迎俺兄弟,别湿了……”

“嗳呀,你们看明轩和明生!”谁在门口叫了一声。

明轩挑着两桶急走,明生在后面跟着小跑。他们弟兄上身清光,黑红的脊梁被雨水浇得湿溜溜的。

春玲跑着迎上去,着急地问:“为么光着上身!”啊……她看清了,每个桶口都盖着一件小褂儿。姐姐急忙把担子接过来,疼爱地问:“怎么不在家找东西盖着?淋了身子……”“没关系,正好洗洗澡哩!”明生擦着脸上的雨水,笑嘻嘻地说,“姐,俺和哥走在半道下雨啦!刚下第一颗雨星,俺俩就紧忙脱衣裳,公粮一点没湿着!”

江合再三坚持,不让春玲把拿来的麦子都交了,因为比曹振德家该交的数超过很多了……春玲一遍遍解释道:“大爷,我不哄你,俺们家还有哪!不信,你问俺兄弟。”

明轩忙接上说:“有,大半囤子哩!”

“有啊,村长大爷!”明生的声音响了,“俺姐说,除去留种的,过年还能吃饺子。还说,我过生日也有面条吃,有面圣鸡。俺姐说,用地瓜面做,和麦面一样好……”“明生!”春玲瞅他一眼。

“怎么啦,姐?俺说错啦?”明生瞪大眼睛,“你刚才这末说……”

“好啦,姐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在场的曹冷元最知情,振德的地少且差,只种了二亩麦子。他和春玲打的场,除去交的这些外,再留些麦种,就剩不几斤了。冷元刚要强把那半桶麦子留下来,可是春玲姐弟三个的动作更快,把拿来的所有麦子,都倒进大堆的公粮里。

在春玲家交过公粮后,有不少人把多余的部分没有向回拿,学着样子倒进粮仓里。有几家还回去拿了第二次,但不是象老东山那样回去找补,而是格外多交。这其中就有曹冷元,虽说他统共也只有很少的一点麦子。

当晚,广播员玉珊姑娘披着蓑衣爬上村中央树上的广播台报告全村公粮收齐的消息。她念过多交公粮的人家的长长名单之后,又指名批评了没正当理由交不上公粮的几户人家,其中又有江任保和冯寡妇的名字。

蒋殿人每天去读报组听新闻,有时还到村公所去看报纸,真可谓关心时事的积极分子。他对报纸的兴趣很广泛,几乎每版都仔细地翻看,但主要有两方面:战争的局势和政府的政策。看后者,他是为琢磨、猜测对自己这种人的关系,从而采取相应的行动。比如,在复查清算地主运动之前,他从对各地地主富农的破坏活动的报道上,就敏感到共产党要采取对策了。果不出他所料,正是如此。国民党发动内战以来,蒋殿人最关心的是时局的发展。在近乎一年的时间里,他大都处在兴奋中。国民党占了很多重要城镇,逐渐向解放区推进,有时真是长驱直入,势不可当。这些虽然在报纸上称之为人民解放军在杀伤多少多少敌人之后主动撤退的,但蒋殿人是不信这一套的。他摸着胡子暗笑:“不这样宣传有么法子?蒋介石有四百多万精兵,还有老美全力帮忙,天上飞机,地上坦克、大炮,海里军舰,难道还抵不上不足百万的土八路吗?八路军那套刀枪谁没见过?打打游击倒可以凑合,对付老蒋的正规军吗,嘿嘿……”

但是过了几个月,蒋殿人的心又开始沉下来。蒋介石声称三至六个月光复全中国的话,真个象报纸上说的,是在痴人说梦话。打了快一年了,共产党军队不惟没减少,倒越打越多了!不过蒋殿人仍然心里有数地想:“胜败乃兵家常事,老蒋是有点吹大牛,可是共产党陷城失地,厄运已定,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以后,局势的发展倒象是顺着蒋殿人的心思,今年三四月中央军又来凶的了,把共产党的首府延安占领,并且在鲁中南集结四十多万重兵,要与解放军决一死战,把山东全省侵占。

蒋殿人这些天密切注意鲁中的战况。前三个月村里出民工,说是去支援鲁南大会战,四个月就回来。蒋殿人对老婆说:“哼,他们回来?回来是能回来,家里连棺材也不用预备,就等回来个死信吧!”

今天傍晚,蒋殿人下地回家,走到村头就听到吵吵嚷嚷的,一群学生正在向墙上贴什么。他近前看去,一大张粉红纸上墨笔大书:

号外

我军大捷:我英勇的人民军队,在鲁中孟良崮一举歼灭蒋军王牌整编七十四师,共毙伤俘敌三万二千有余,并打死其师长张灵甫。该师全是美国装备,蒋介石鼓吹是其最精锐的五大主力之一……蒋殿人象当头挨一闷棍,脑子一阵昏晕,看不清字迹了。他刚要离开,看见旁边一个孩子用石灰水在墙上画了个光头骷髅的丑恶人形,一只胳膊被刺刀斩断,正往下淌血。蒋殿人又是一惊,向那孩子问:“哦,你们画的什么?”“七十四师被歼!”明轩站在凳子上,没回头,用笔指着画宣传道,“咱们解放大军把反动派最棒的军队杀光啦!蒋秃头可哭坏了,这个师和他的一只胳膊一样重要!”“嗯,这末回事。”蒋殿人冷冷地说。

“怎么,我画得不象吗?”明轩对这人的反应不满意。他回头见是蒋殿人,就气恨地瞪他一眼。

“象,象!”蒋殿人连声笑着点头,“哈哈,可好啦!真是好消息……”

蒋殿人一进家门,咣当一声把镢头甩掉,躺到炕上,粗声地喘息起来。

“怎么回事?”他的胖老婆惊异地问。

蒋殿人没好气地喝道:“滚开!”

胖老婆嘴一咧,没敢出声,端上饭来。蒋殿人看着粗面粑粑,喝道:“做大米饭吃!酒!”

胖老婆低声道:“凑合少吃点,到夜里再吃吧,叫人家看见……”

“去他妈的!”蒋殿人把粑粑狠狠地摔到地上,“看见就来抢吧,我不想活啦!快!酒……”

蒋殿人靠南山脚的打谷场上,那座多年不动的大草垛底下,有个巨大坚固的地洞。这是抗日战争期间挖的,没人知道。蒋殿人象老鼠一样,一个人在夜间偷偷地把细粮向里面搬运,一直积攒了好多年。在这次复查清算地主的运动过后,村里对地主的监视渐渐松弛下来时,蒋殿人就从这里偷取食物。

“你今儿怎么啦?”胖老婆看着他被酒烧红了的瘦脸,胆怯地说,“可不要再喝啦,酒多出事。”

嘣的一声,蒋殿人将酒杯掷到桌面上,怒喝道:“滚开,老不死的!他妈的,我蒋殿人不低声下气地装好人啦!我要和共产党拼命!”他抓起酒壶向嘴里灌。

“我那天哟!可不得了啦!”老婆哭泣着,上去把酒壶夺下来,“你小点声,别叫人家听见啦!天哟……”“听见就听见!”蒋殿人凶狠地瞪着血红的小眼睛,“他妈的!哪个狗操的进来,我就要他的命!拼掉一个我够本,拼掉一双我赚一个!”

孩子在西炕上被惊吓得哭叫起来。

蒋殿人狂怒地喊道:“把那小杂种砸死!老蒋过不来,还留后根干屁!”接着,他的脸痛苦地抽搐起来,撕开衣服,拼命地揪着胸脯上的老皮,流着泪,呜咽道:“蒋殿人,蒋殿人啊!难道说我这辈子就完啦?我做得不对?我失算?我没听汪化堂的话,杀他一个是一个……啊!我好苦啊……”他哭,呕,嘴里倒出混杂的稀汤,发出难闻的气味。把肚子倒空之后,蒋殿人象条疲惫不堪的老狗,瘫痪地倒在炕上昏睡过去。“你才是怎么回事?叫人心直跳!”胖老婆见他醒过来,埋怨地说。

经过沉睡,蒋殿人酒散人醒。他又恢复了常态,做出衰老和胆小的表示。他胡须底下露出苦笑,说:“人还能没点性子?闹过就好啦。唉!这难怪我,老蒋不争气,把人给搞昏了头。”他又变得刚愎自用起来:“好,没关系,胜败乃兵家常事,四五百万军队,何在乎一师半军之折损?不过,咱也不能再老实,等着人家来割肉。”

“你要跟那愣头青汪土匪学?”胖老婆心悸不安,“照我说就委屈着等中央军来再说吧,咱们做点事,还不是蚂蚁挡路——垫不翻车!”

“不能死等!”蒋殿人愤恨地咬着牙:“干一点是一点,翻不了车也叫他们走不稳路,集小成大!”他又吩咐道:“拿土信①来。”

“要它做么?”胖老婆吃惊地问。

“约莫包四斤。”

“这末多?”她见他瞪了一眼,没再问,就从盛面的瓦罐里把药山②的毒药包了一大包。

“上哪去?”胖老婆见他下炕。

蒋殿人把土信包接过揣进怀里,低声说:“夜里回来得晚些,留着门子。”

一股醋火,立时从老婆心里冲起。她那肥胖油光的白脸腮,即刻变得血红。她象只暴躁的母狼,恶声嚎道:“你又去找那狐狸精……”

“瞎说,去那儿干么。”蒋殿人低沉地说。

胖老婆越发火起,扬手指点道:“你还蒙我眼珠子!把土信给你那小妈冯寡妇,你以为我是傻瓜!上次把我年轻时的绣花鞋都送给了她……”

“胡说些什么!”蒋殿人怒喝一声,“女人见识,就知道枕边被窝的事,大事一点不懂。”接着,他压低声音向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胖老婆的脸又渐渐变得松弛发白了。

听到几下拍门声,王镯子急忙将一盖生饺子端到磨顶上,将手在盆里洗了几把,用衣襟擦着,向外走着问:“谁呀?”

蒋殿人的出现,使王镯子松了一口气,但又袭来一阵紧张。她试探地问:“大叔,你来有事?”

“串个门吧。”蒋殿人跨进屋里,注意到锅里开着的水,“这末晚还没吃饭?”

“你上炕坐吧。”王镯子用身体遮住向磨顶方向射去的灯光,口吃地说:“饭早吃过啦,烧点水、水……烧点水烫烫头发。”

蒋殿人留意到她的神情,发现了磨顶上的东西,会心地笑笑,坐到炕上,说:“你舅呢?叫出来吧。”“俺舅?”王镯子一顿,“他走好些天啦!”

“走啦?”蒋殿人冷冷地说,“你还哄我?”

“不哄你,大叔!”王镯子一半是真一半掺假地解释道,“俺舅见说不动你,闷在我家怕出事,就在夜里溜啦!”

“唉!”蒋殿人懊丧地叹息一声,“他到哪去啦?”

“他说先转到莱阳,尔后去青岛找他二兄弟。”“唉,我后悔当时胆小,没和他商量商量叫他站下脚。往后的时局,实在叫我也沉不住气啦;现时我的腰要直起来啦!”蒋殿人真挺了挺身子,又问道,“你深更半夜做饭给谁吃?”“烧水洗头……”王镯子有些心跳。

“我的眼不瞎——还哄我吗?”

“我包饺子吃。”

“哦,明白啦,好聪明的孩子!”蒋殿人以自己的做法判断对方,“你白天在人眼前哭穷,夜里就吃香的。要叫人家知道了……”

“不叫他们知道不行吗?”王镯子顺水推舟,“我是军属,谁疑心我王镯子!”

“好!镯子,煮饺子吃吃,吃了有大事!”蒋殿人板起了面孔。

“么事?”

蒋殿人从怀里把沉甸甸的布包掏出来。

“什么东西?”王镯子瞪大眼睛。

“你先说敢不敢干?”

“干什么吧?”

“对付共产党!”

王镯子向西房间瞟了一眼,含混地说:“你要怎么样?”“咱们去放毒!”

“药人?”王镯子有些紧张,又有些高兴。

“还没到药人的时候,”蒋殿人瞪起深藏在眼窝里的小眼睛,“药死牛。现时牲口要紧……”

他刚谈完计策,只听一个压抑的喝声:“好哇,蒋殿人!你要反革命,抓起来。”

蒋殿人一惊,看着出现在面前的穿军装的人,手枪正对着他。他愣了片刻,滚身下炕,拼命克制战兢兢的身体,弯着腰,带着笑说:“啊,是承祖大侄,解放军,回来啦!多会来的家,侄媳妇也没告诉我一声,送点礼……”

“少废话,跟我到政府去。”孙承祖板着脸喝道。“大侄子,这是为的哪一件?我可是安分守法的啊!”蒋殿人的样子非常可怜又虔诚,“你不信,问我侄媳妇。”王镯子噗哧哧地捧着肚子笑倒在柜门上。

孙承祖把手枪收起,拍着蒋殿人的肩膀,亲热地笑着说:“大叔,不要装样子啦!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清啦……哈哈!你可真算有识之士,是英雄……”

蒋殿人听完孙承祖的来龙去脉,欣喜若狂。他异常懊丧而又兴奋地说:“唉!我真该死。你舅去找我……可你们也不早说。好,如今算好啦,一块干吧!化堂真走了吗?”“走了。”孙承祖回答道,“我舅的脾气你也摸底,老想动手用刀枪,在家藏不住。共产党控制得这末严,我怕他出事,就让他去青岛了,也去报告一下这里的情况,也许他还再回来。”

“承祖,你说国军怎么还打不过来?”蒋殿人焦急地说,“听说在沂蒙山折损了那末些兵马,真使人心急!”“过来总是要过来,出不了这个夏天。”孙承祖满有把握地说,“不过共产党也不是纸扎的。特别咱这地方,穷小子为打国军把骨头的油都能挤出来。所以说,咱们这些人也不能闲着,要起来大干一场。我回来这些天,和东泊村‘刮地皮’他们接上了头。我叫他们再接几条线,光景也就起来了!”“好!把黄垒河两岸的村子串起来,再向北伸到昆嵛山里面去,就够共匪瞧的啦!”蒋殿人说着又忧虑起来,“只是要提防,共产党的手段挺凶,万一被他们识破一个村或一个人,会连累整伙……”

“大叔放心,我早有安排。除了‘刮地皮’父子知道我本人,与我直接通气,其它的人都是一个连一个,这叫‘单线’。这‘刮地皮’的情况,大叔你还不知道。他的几个儿子在日本时期吃得开,抗战胜利时被八路军抓着一个枪决了,另一个儿子现在国军里头,家里这个是老二。这老头子外表也象你一样老实,骨子里呢——拿他自己的话说,‘有一口气也得咬共产党两口’!”

“是个人材!”蒋殿人共鸣地摸着胡须说。

“唉,”王镯子叹息道,“都是叫共产党逼的。俺哥至今还不敢回家,不知下落,要不……”

“重点在山河村!”孙承祖打断妻子的话,眉头拧起来,“我回来这些日子,还没找到下手的空子,原因是没拉到公开出面活动的人,很着急。大叔,你看谁可以干?”“真正贴心的很难说,”蒋殿人考虑着,“冯寡妇倒听我的话。”

“那烂东西只会上神卖炕,还能干什么?”王镯子厌恶地说。

“这人靠是靠不住,我是说叫她去放坏话,找干部的麻烦是好手。”蒋殿人分析道。

“对,是一个人物。”孙承祖思忖着说,“最好能在干部中找上线……”

“这就难啦,共产党里的人能听你的?”王镯子又插嘴了。“他们里面也不一定没两个心眼的,大叔过去还不是挂过共产党员的牌号?”孙承祖对着蒋殿人笑笑,“你看孙俊英怎么样?”

“嗯。从江仲亭参了军,她就不大干工作了,松下来啦!”蒋殿人说,“不过她不象冯寡妇,孙俊英不是个熊人。”“对付她,嘿嘿……”孙承祖瞥妻子一眼,吩咐她到外面听听动静。王镯子走后,他小声说:”不瞒大叔,我和孙俊英还有点老交情。”

蒋殿人兴趣十足地竖起耳朵。

“早先孙俊英在牟平她叔家,我上烟台打那走,听说咱乡里有人在那里开旅店的,生意兴隆,大半靠个俊妞儿招徕的。我就去了……很投契,和她挺热火,还为她花费了不少。”蒋殿人开心的笑道:“嘿嘿,想不到你那末小就干风流事啦!现在还能搭上茬?”

“这些年是凉啦。她当上干部,嫁了人,正经起来了。不过按她现在的作为,对共产党不是真心。这种人本性难改,男人也走了,架不住旧情挑逗。不过要瞅好时机,慢慢叫她下水。”

蒋殿人满意地点点头,慎重地叮咛:“人心隔肚皮,千万小心,不可盲动!”

王镯子走回来,指着毒药包说:“大叔真是见多识广,可找到下手的时机啦!大叔,你何不多拿些土信来,把牧牛山撒满,叫周围几个村所有去吃草的牛,都翻白眼!”“够了,侄媳妇!”蒋殿人沉着地微笑道,“来日方长,慢慢地干,猛一下子闹大了,易出乱子。嗬,山河村这群牛伸了腿,就够曹振德那伙小子受的啦,也出出我这口压了多少年的冤气!”

孙承祖板紧脸皮沉思了一会,说:“现在牲口最要紧,要杀!不过,你说在咱村停牛场上放毒?”

“对,对!”蒋殿人点头应道。

“使不得。”

“这我就不懂啦!”蒋殿人忍不住地叫起来,“和着土信煮一升黄豆,今夜撒在西河滩停牛场上,明早天不亮牛就去了,饿肚空肠,吃下去一个也活不了!这是万无一失的手段,怎么使不得?”

孙承祖连连摇头,脸上露出冷笑:“你怎么忘了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啦,嗯?”

“哦,啊……我白多吃那些年粮了!”蒋殿人恍然醒悟,自惭地拍拍脑壳,朝国民党的特务心服口服的说,“差一点为我的疏忽出乱子。嘿嘿,镯子,我比你男人差远啦!他真是‘智多星’,我可光顾出眼前的气啦!”

“伸冤报仇也要看大局。天下的共产党都是咱们的对头,打它的哪个地方都痛着它的心。咱在自己村边的停牛场下手,人家不就怀疑到本村有坏人了?一时查不出来,也会加强对我们的防备,以后我们的手脚更不好动了,何况曹振德这小子,虽说土里土气,可他那把骨头是为共产党长的,够厉害的了,咱们要处处提防这把刀!”

孙承祖的这一席话,使蒋殿人和王镯子连连称是。

不过我们不怕他,要干!我要怕他们就不回家乡啦。只要咱们多动脑子,曹振德那几个人算得什么!”孙承祖攥紧了拳头,瘦长脸上闪着凶狠的青光,看着毒药说,“牧牛山大得很,不光是山河村去放牛……好,煮饺子吃,吃饱去打这一仗!”

“姨父!”上身白衬衫下身蓝布裤的青年,文雅地叫道。“若西,你坐吧!”老东山的妻子招呼道,望着躺在炕上的丈夫:“你外甥看你来啦,还不快起来。”

窗外细雨霏霏。虽是中午时分,屋里光线黯淡,气候倒还凉爽。

老东山慢腾腾地坐起来,闭着眼摸起烟袋,沉闷地说:“你来啦。”

孙若西把布伞放到桌前,将手里的能盛一斤的酒瓶子高高地举起来,讨好地说:“昨天赶集,打了点酒……”“哦,不用你破费!”老东山眼睛睁开,满意地接过瓶子端量一番,放在窗台上,吩咐妻子:“烧水给外甥喝,他不喝生水。”

“一斤酒的脸面这末大,舍得草烧水给我喝啦。”孙若西心里暗道。姨母走后,他坐在炕前的凳子上,试探地说:“姨父,我爹妈有个意思,想和你老人家商量。”

“说吧。”老东山闭目抽烟。

“是这末回事,”孙若西陪着笑脸,“是我的事。姨父你知道,外甥今年二十多啦,还没订亲,想和你老人家商量……”他咽口唾液,想知道对方的反应。

老东山冷淡地说:“要说亲,好事嘛。想找谁家闺女?”

“我爹妈的意思,是想咱们两家,来个亲上加亲。”“嗯!”老东山突然睁开眼,有些惊讶,“和我娴子成亲?”“是,”孙若西谨慎地看着老东山的脸,“是我爹妈的意思,姨父,我自知无才,怕高攀不上我表妹。不过,姨父你知道,外甥虽不种地,也念过一肚子书,教着学,一月挣几十斤粮食,我家也用不大着。我爹在烟台的买卖虽说不太大,也有点门面,家里不种地也过得去。再说,有了教学这个差事,年头好也吃饭,不好也饿不着。再说万一变了天下,也一样干,和铁饭碗一样,破不了。地呀山峦对我一点也不需要……”

老东山的眼睛早又合拢了。孙若西的话多半没进他的耳朵,他心里正在打算盘。对于淑娴这个无爹无妈的侄女,老东山心里不知想过多少回。他想给她找个丈夫嫁出去,但要是个富裕户。这样不会找自己的麻烦,也尽了他对死去的弟弟的责任。不过也不能太富裕了,那样恐怕挨斗争,日子不好过。理想的人家是象他自己一样,上不上下不下的中等家庭。

听外甥孙若西一提,老东山心里活动起来。孙若西在他眼里不是十全十美的人。老东山觉得他不知道干活,话多,好穿戴打扮,淑娴嫁给他,他很可能挑唆淑娴向自己要财产。转念又一想,孙若西是识字人,教学挣死粮;他父亲在烟台有商行,乡下的家产和自己相仿佛;论讲门当户对,自己还逊人一等,不会来要财产。其次,孙若西也是个标致青年,老东山虽说看不惯不种庄稼的人,可是他想现在都兴识字念书,给侄女找这末个女婿,她一定会心满意足,也省得自己费唇累舌。不过,老东山忽然又想起最重要的一件,出口就问:“若西,你属么的?”

孙若西正在猜测对方的态度,被老东山突然一问,一时愣住,怕一字说差,计划破产。他陪着小心探测道:“姨父,你是说……”

“这还不懂?结亲两家的‘属’犯忌,那还行吗?”孙若西心一惊,暗自叫苦:“妈呀!属什么的和属什么的才是和的呀?倒忘了他有这一着。我是属老鼠——啊,不好,老鼠谁都讨厌。我属……”他猛然看到墙上贴着张陈旧的画,上面是只虎,他心里一亮:“虎,画这末旧他还留着,他一准喜欢。”

“嘿,姨父,我有些记不清,刚想起来。外甥是属虎的。”“不对吧,若西?”老东山妻子端上水,说,“我想着你比俺家你儒修哥小一岁,是属老鼠的。”

“不,姨!你记错啦,错啦!”孙若西急忙分辩。“真属虎的?”老东山闭着眼问。

“不错,一百个不错!”孙若西绝口咬定。心想:“老头子,这一下叫我看透你的心啦!”可是对方的回答使他大吃一惊。“哦,不用提啦。”老东山断然地说。

“怎么回事?”

老东山冷淡地说:“俺娴子属小龙①的。”

“这末说——”

“蛇虎如刀锉。”

孙若西懊丧极了,急忙说:“不对,不对!我记错啦,我姨说得对!我属老鼠,耗子。”

“嗯,你二十几?”老东山留起心来。

“二十四。”

“不会错,若西是二十四。”老东山妻子证明。老东山脸上露出点和悦颜色,说:“属相对,小龙和鼠,斗只管斗,可是和善的。”

“姨父,你乐意啦?”孙若西惊喜地叫道。

“我算有意,你和你爹妈说说。

“那用不着,他们都喜欢。姨父,说定了吧!”孙若西迫不及待地要求。

老东山沉着地说:“哪有这末简便的?等看好了日子再立婚约。”

“好好,就听你老人家的!”孙若西毕恭毕敬。孙若西走后,老东山妻子担心地说:“这是个大事,等和娴子商量好再定吧!”

老东山不以为然:“养活她这末多年,这事我还做不得主?”

“如今不是早先,得儿女愿意才成。”

老东山沉吟着说:“也好,不得罪她。我看和若西成亲,娴子不会不……”

突然街上传来惊呼:“不好啦!牛死啦!牛死了一大群……”

老东山象离弦的箭窜下炕,拖拉着鞋就向外跑。

二十几条大牛和犊儿,躺在西河滩的停牛场上,痛苦地翻滚着身子,把脖子伸长,头角向沙里撞,从内脏里发出绝望的嚎叫。牛犊儿蹬着小蹄儿乱窜,眼睛流着浑泪,嗷嗷地直叫“妈妈”。

先后赶来的人们都在牛身旁忙乱着,想尽一切办法去解除牲畜的痛苦和厄运。

牛,一条条绝命了,不到半个时辰已死去十多头!全村三十多条的牛群①在逐渐减少。

人们身上象着了火,虽然落着细雨,阴气逼人,他们身上却冒着汗。有的人冲到牛倌耿老汉跟前,愤怒地吼道:“你他妈的怎么闹的啊!怎么把牛放死啦?”

“你这个混帐的老头子!天一晴就要种豆,正赶这节骨眼上,你这不是要俺们的命吗!”

“耽误了生产,你的罪名多大!”

激烈的怒责声,把耿老汉吓懵了。他抱着一只花牛犊,眼泪直流,一句话也说不出。

曹冷元自己并没有牛,但比谁都来得早,在牛群里逐个地察看。他向大家说:“大伙先别吵吵,别难为老汉。”“老哥,你放过牛,是行家!你看牛到底是怎么啦?”有人问道。冷元有把握地说:“照我看,牛是中毒。”

“中毒?!”人们大吃一惊。

“是中毒。”冷元说,“躺下的牛,嘴里冒白沫,嘴唇子都烧起了泡,不是吃了毒药是什么?”

耿老汉大哭大叫:“冷元老弟,我老汉平常没和你过不去,你这是要我的老命!”

人们齐声叱喝——

“放屁!对坏蛋,不讲情面!”

“正赶上缺劳力,你这老东西下此毒手!”

“牛死在他手里,别人谁能放毒?”

“别说啦,把他送到政府去!”

“妈啊!妈啊!”传来一阵粗哑的哭叫声,只见老东山哭喊着发疯般地向耿老汉扑来。老东山听说牛死了,冲到牛场后,一直和自己的大黑牛躺在一起,抱着牛,在沙滩里打滚。牛断气了,他哭天抢地,直取耿老汉,动手要打;但被人们拦住。他嘶叫道:“你这老东西!赔我的牛,赔我的牛!我和你拼命,拼老命!”他挣扎着向前冲,“上政府!要人民政府惩治你!”

“不要吵!看,指导员他们来啦!”有人叫道。曹振德和江水山、江合急跑着赶到。

人们七嘴八舌向他们报告了情况。

“指导员,振德兄弟!我可没干黑心眼的事啊!”耿老汉拉着振德的胳膊,哭着说,“我放了一辈子牛,压根也没象八路军来了有人看得起,有吃有穿。我报恩无能,怎么会使坏心啊!”

“老哥,放宽心!”振德安慰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政府有眼睛。”

“我信咱人民政府……”耿老汉话没完,老东山怒吼道:“你敢起咒?”

耿老汉指天盟誓:“我要黑良心,天打五雷轰!”

振德向大家喊道:“不要停着,赶快想法子救牲口。”冷元应上道:“用稀粪灌。”

人们急赶回村,从茅厕里挑来粪便,用水搅起稀粪汤,想尽办法向牛嘴里灌。牛吞下粪水,胃肠发作,把吃过的东西都呕了出来。

经过大半下午的努力,挽救出十几头牛的生命,其它将近二十头牛,丧失了!

曹振德几个人,跟着耿老汉顺着今天放牛的路线勘察了一遍。他们在牛群每天必到的牧牛山的一片新嫩的草上,发现了洒在草上的白面。曹冷元抓了个蝈蝈,叫它吃下带白面的草芽,它一会就死了。人们明白,洒在草上的是用面粉掺着的毒药——土信。

“妈的,敌人捣的鬼!”江水山气忿地叫道。

耿老汉又惊吓起来:“民兵队长!我可有良心。”“你有良心,还有没有良心的!”江水山怒目竖起,抓着手枪柄对指导员和村长说:“错不了,是反动派!马上把那几家地主押起来!”

“水山,你又冒失啦!”江合急忙阻拦,指着绿茵茵的广阔的山野说,“牧牛山这末大,多少个村子的牛群都来,也没固定场合,你怎么敢断定就是咱村的人使的坏?有的村子的情况比咱村复杂,也许是别村出的坏蛋干的。再说,咱村真有人想毒牛,为么不在西河停牛场上放毒,跑到这末老远的山上来干?我看还是报告给上级处理吧。指导员,你看呢?”曹振德的脸一直紧绷着。这时他沉思道:“江合哥,先不要把事情看死。敌人不都傻,他们破坏时,也会先想好叫咱们查不出来的手段。不管是哪个村的坏蛋干的,说明敌人没有睡觉。也好,打咱们一巴掌,叫咱们清醒起来。没证据不能抓人。把事情报告给上级。咱们本村也要调查。”“雨下得这末甘贵,看样子明天放晴就得种豆,这可是难处啊!”曹冷元看着天,难过地叹道。

“没关系,老哥!反动派怎么破坏,也挡不住人民向前走,只不过多受些难处罢了!”振德望着在蒙蒙烟雨中的山下的广大田地,信心十足地说道。

接着,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叫江合去区里报告案情;同时立刻派人通知附近各村,防止牛中毒;还叫耿老汉在牧牛山上守候一个时间,不要使其它村的牛群再吃了这片有毒药的草。

细雨不断头地落下来,松树针、桲萝叶、山草发出簌簌的响声。天空灰糊糊的,西边半个天亮一些,云层在逐渐地裂成块块。水气浓重的雾网,顺着山脊,从高处向下游荡——这是要起风的征候,一起风,天就要晴了。

曹振德下了西山,顺着河边的一道山梁上的碎石小路,步履艰难地走着。由于听到牛群出事,他顾不得戴草帽或披上块麻袋皮就跑了出来。此时此际,他衣衫全淋透了,浑身上下,前后左右,里里外外,没有一点干地方,连那双打着补钉的猪皮鞋子也灌满了雨水,一走一噗哧,脚象插进蟹窝里一样了。雨水将他的发茬淋得紧贴头皮,水流淌到脸上,那久未刮过的乱糟糟的胡茬茬挂着成串的水珠儿。振德那因为长期熬夜老是发红的眼睛,现在又浸进雨水,倍加涩痛,他时刻要用手背去揉搓一下。

中国共产党山河村支部委员会书记曹振德,从抗日战争中期挑起负责一个村的工作的担子开始,就一直感到这副担子的沉重。有时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工作之后,觉得轻快一些了,想舒口气了,猛然,却又会因对突然来临的新事情没有足够的准备而感到受不住,被压得够戗。曹振德不只一次地尝过这种味道。所以,他无论在怎样顺利和胜利的时刻,都自然地留有余地,以备应付新的形势,不致为想不到的事件的来临而慌乱失措,束手无策。

今天,发现了敌人的破坏活动,党支部书记没有感到惊异,不过心里也禁不住说:“敌人可真无孔不入呵!”几年来,山河村没有发生过暗藏敌人的破坏活动,群众和干部也很乐观,正象村长江合刚才说的,山河村的情况不象有的村那样复杂,地主少,富农有限,伪属只有一家。

“毒牛,有没有可能是本村的人使的坏呢?”曹振德在心里问自己。指导员他细细地数了数全村每户人家的社会、政治情况,除去烈军工属和贫雇农、党员、基本群众之外,有五家富农,三家地主。他又进一步探索,地主蒋子金父子早送县制裁,判了刑;剩下的蒋殿人和另一家地主,是重点。蒋殿人在上次土改复查中,肯定是将财物打了埋伏,也就是进行了抵抗,又极狡猾多诈,早在防备之列。富农中间有一户伪属,即老东山的妹子,她儿子王井魁抗战时当汉奸,迄今下落不明;不过家里只一个老太婆,看平时表现,不会干什么反动的事情。

最后,曹振德的结论是:别看这总共一百二十四户人家的小村庄,家与户,门窗相对,壁墙毗连,不是近亲就是近邻;然而,革命势力和反动势力的战争正在激烈残酷地进行,生死存亡的阶级斗争在日益深刻化,比抗日战争时期错综复杂得多了。这场中国人民与反动派进行的最大最激烈的你死我活的革命战争,把各个阶级、各个阶层、形形色色的各种各样的人,都卷了进来。战争,冲击着每个角落,每个人的生活。这中间,有的人会变坏或坏上加坏,而更多的人是要变好或更加好;然而,最可怕的是少数坏人夹在多数好人堆里,不易甄别,难以挑剔出来。毒牛的罪行,不能肯定说不是本村的坏人干的,振德要通过这次事件,在党内和党外,对大家进行教育,加强敌情观念,提高革命警惕性。“回村先开支委会。”党支书走下山岗时,这样决定着。回村的路上,曹振德在一块拔去麦子的田边上站下来,蹲下身,抓起一把土,看了看,心里说:“牲口,庄稼人的半条命!老东山哭闹得那末凶,多少人都落泪……”他的眉头紧蹙,望了望天,丢掉湿土,两手拍打着站起来。

“冷元哥说得对,雨下得不大,看样子天要放晴。天一晴,就得赶快抢着种豆,误了时节就种不下去啦!”振德脑子里又盘算道,“一下子折了这末多条牛,怎么办?得快寻法子啊!”曹振德边走边苦苦地搜索着解决畜力不足的办法。突然,呼噜哗啦一阵响,他只觉得脚下晃摇,站立不住,急忙向后退去。原来,是指导员的精神太专注,眼睛又不好使,加上有雾气,他不知不觉地走进西河的水流里了。

曹振德没脱鞋挽裤腿——其实他早已水淋淋的了——迈开有力的步伐,涉过了激流。当走到山河村村头堤上的时候,雨后抢种豆子的办法也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