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的民间,对于大雪早年有另一种说法叫“豪雪”,是指气势而言的,大约是从什么唱本上后来流传开的。“豪雪”一下,那就不但漫天漫地,冻山冻河,而且下得无边无际,有时下白了整个北方。“天无私覆,地无私载”一句古语,便获得了大感觉大印象的诠释。真个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初一上午,在他的家里,当乔乔兴奋地用手机告诉姨妈她已经找到了乔祺之后,她将手机递给了他,说她的姨妈要和他通话。�
乔祺犹豫一下,缓缓接过了手机。�
他已经多年没听到过乔乔姨妈的声音了。�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乔祺,我向你道歉!”�
乔祺说:“我也后悔了……我当年都不跟乔乔告别一声就走了,我做得也不对。”�
见乔乔正看电视,他边说边走到了阳台上,怕乔乔听他口中说出什么蹊跷的话,心中起疑,追问他什么。乔乔是多么的信赖他啊,似乎从来也没想过他也有可能对她说假话。甚至,对他所解释的自己“蒸发”多年的原因,也全盘相信了。�
在阳台上,他听到了乔乔姨妈的第二句话。�
她说:“乔祺,我已经彻底打消了当年要报复的打算了……”�
他说:“这就对了。这样才好。就当乔乔并没有爷爷奶奶在世吧。”�
她问:“乔祺,乔乔在你身边吗?”�
他说:“乔乔在看电视,我在阳台上。阳台的门关着,有什么话您只管吩咐,乔乔听不到。”
“乔祺,咱们的乔乔……咱们的乔乔她……她活不了多久了呀!……”�
乔祺从手机里,听到了悲伤的哭声。�
他第一次从乔乔姨妈口中听到“咱们的乔乔”这样的话,却万万料想不到,这样的话和一个五雷轰顶般的噩讯连在一起!�
“你……你说什么?……你别哭……我没听清……”�
乔祺本能地压低了声音。�
乔乔的姨妈咽咽泣泣地告诉他,乔乔患了晚期肝癌,已经扩散了。医生说她最多只能再活半年了……�
“她……她自己知道吗?……”�
乔祺扭头朝屋里看了一眼,声音更低了——电视机前已没有了乔乔的身影,她又进入乔祺的卧室了。乔祺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此次见到的乔乔为什么脸色那么苍白,为什么动辄就愿躺在床上……
“也许她自己已经知道了……也许她自己还不知道了。她的样子,似乎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还蒙在鼓里。我想……她也可能是装的,怕被我看出来,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生命的情况……”�
乔乔的姨妈,又哭了。�
“别哭,请你别哭!快告诉我,我该做些什么事?怎么做?……”�
乔祺觉得阳台似乎开始摇晃。而且,似乎开始往下掉着。他不由得将背贴靠在墙壁上,否则,也许会因晕眩栽倒于地。�
“乔祺,你注意听我的每一句话。你可要听好,听明白。咱们可怜的乔乔,她还没爱过啊!她还没被人爱过……”�
“我爱过她!”�
乔祺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仿佛在更正一个被歪曲的事实。之后,又不停地自言自语:“我爱过她,我爱过她,我爱过她……”�
在美国那边,乔乔的姨妈打断了他的话。�
她说:“我当然知道你爱过她!我也爱她!这都是不用强调的!但我说的是另一种爱,男女之爱!乔乔她没被检查出来癌症前,我给她介绍过几位优秀的青年了,主动追求她的也大有人在,可是她对哪一个都没动过心!乔祺你还不明白我的话吗?……”�
乔乔的姨妈的话,已经不再说得咽咽泣泣的了。她的语速变快了。虽然快,但却每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听来像一位体育赛场上的评论员。�
乔祺自言自语地说:“不明白……”�
“你弱智啊你?!她心里暗暗爱上的是你!自从她知道你不是她的亲哥哥了,你们的关系在她那儿就变了!连我都早就从旁看出这一点了,你怎么一点儿都感觉不到?!你把她从小呵护到大,你为她作出了那么多人生的牺牲,你爱她远超过许多亲哥哥爱亲小妹!那么这世界上只要有你存在着,咱们的乔乔她还能爱上别人吗?!乔祺,你别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冉·阿让那么老的男人!对于咱们的乔乔,你哪里有那么老?!现在,三个多月过去了!如果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乔乔她还有两个多月的生命了呀!乔祺,我请求你,别太愚蠢,别太顾虑别人们怎么看怎么说,赶快把男人对女人的那一种爱给予咱们的乔乔!乔祺,乔祺,你可千万要多多地给她啊!你如果真的原谅了我,那么你现在就立刻答应我的请求吧!你快说你答应了呀!……”�
“我答应……”�
乔祺听到自己口中说出了这三个字,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口说答应,其实并没太明白自己究竟答应了什么,也更不明白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实行自己的诺言……�
在阳台上,他只不过感到意外,感到遭受了某种沉重的袭击,感到一阵阵晕眩而已。他的第一反应,他所问的话和所说的话,还都是特别理性的。他急切地想要搞明白的,还仅仅与责任和义务有关……�
当他离开阳台,走入卧室,见乔乔果然仰躺在床上,而且还盖着被子。�
他坐在床边,望着她的脸,低声问:“小妹,你冷吗?”�
乔乔说:“有点儿。”�
房间温度并不低,乔祺还觉得有点儿热呢。�
他起身去关严了换气的小窗,并开了空调,好使温度再提高几度。�
当他再坐在床边时,乔乔说:“我听到你在阳台上和我姨妈说的话了。”�
乔祺心中暗吃一惊。�
乔乔微笑着又说:“只听到两句。前一句是,‘我爱过她’;后一句是,‘我答应’。哥你对我姨妈说你爱过谁?你又答应了我姨妈什么事儿?”�
乔祺向她俯下身,刹那间目光变得温柔无比。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内心里充满爱意地说:“乔乔,你听到的第一句话,那当然指的是你。除了咱们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我从来爱的只有你一个人,而且从来也不曾改变过。”�
乔乔说:“我也是。”�
她的目光中也饱含着温情。那是乔祺似曾相识的。在美国的时候他从乔乔的眼中发现过,但是那时他不愿承认它的内容是与以往不同的。现在,他才倍觉它是那么的弥足珍贵。他心灵战栗,悲伤而又幸福。�
“你明白我的话吗?”�
乔乔细声细语地问。�
乔祺默默点了一下头。�
他觉得只点头还根本不足以表明,又肯定地说:“乔乔,我明白。”�
乔乔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幸福感也同样饱含在她的目光里,洋溢在她脸上了。
她问:“那……现在呢?”�
乔祺说:“现在,我答应你的姨妈,我要比以前更加爱你。”�
“我姨妈,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呢?”�
“她希望我……希望我……不要再把你当成一个从前的小妹妹来爱……”�
“就这些?”�
“就这些。”�
“是啊,我都二十七岁了……”�
乔乔的双眸的深处,也有一种悲伤,从幸福的眼神的背面,渐渐透现着了。�
乔祺无言地将一只手伸到乔乔身下,将她的身子扶起来,拥抱在自己怀里。他仍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的头担在他的手臂上,她那苍白的脸上红晕犹在,显得妩媚而又圣洁。自从她五六岁以后,乔祺就没有这么将她拥抱在怀里过了。�
他说:“乔乔,我的乔乔,从今天起,从现在起,我是你的,你是我的。你也明白我的话吗?……”
乔乔的眼里,一下子充满泪水。�
她说:“嗯。”�
乔祺低下头,心灵战栗不已地吻向她的嘴唇。�
而她的嘴唇正期待着。�
那是这世界上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深吻。它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这世界的各个地方发生。但那也是这世界上很不寻常的一次深吻,因为足以令男人和女人双唇一触,随即双方都会觉得被吻在心上了的吻,委实已经很少发生了。�
“乔乔,如果你找不到我呢?”�
“找不到你,我就会一个人回到咱们坡底村的家去。自己做饭自己吃。晚上,将火炕烧得热乎乎的,躺在被窝里,回忆从前的事,想念你,想念咱们的父亲……”�
“那,你半夜不会害怕吗?”�
“我想,我肯定会害怕的。但那我也还是要住在坡底村咱们的家里。我绝不会住在什么宾馆里的。因为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找到你,就是要让你陪着我,回坡底村咱们的家里住几天。实际上我想初一就回坡底村的,喜出望外的是居然在除夕夜晚发现了你……”�
乔祺不由得将乔乔的身子搂抱得更紧了。�
“要不是发现了你,那么,我现在一定是独自一人,躺在咱们坡底村家里的炕上了。肯定的,在默默地流着泪……”�
乔祺的心,都要碎了。�
“乔乔,乔乔,乔乔……”�
他只有反复地说着她的名字。同时,不停地吻她的后颈,吻她的肩头。她穿的是一件红色的薄薄的小内衣,没有袖,像一条刚刚变红了一半的红鲤鱼。�
他一吻她,她就停止不说了。全身一缩,像小毛虫被触了一下作出的反应似的。当他停止了吻,她的身子才重新松弛,才开始再说。�
“也不知道咱们坡底村的家里,有好劈的木柴没有?如果没有,连引火的干柴草也没有,这么冷的冬天,我自己回来了,那我可怎么办呢?……”�
“乔乔,乔乔……”�
他就又吻她,眼中默默流下着泪水。
当乔乔睡熟以后,他悄悄起身,走到了院子里。�
他不敢哭。�
雪后的夜空,很高,很深远。�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老师,老师,老师呀!您看到了吗?您看到了您的女儿已经长成了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女子了吗?您当年将她托付给我时,您曾对我说:‘乔祺,你以后可一定要好好地爱她。’我做到了!可现在,我却要失去她了!如果能够,我宁愿替她去死!可这又怎么能办得到呢?老师啊,我的恩师,我的命里已经不能没有她了呀!
当乔祺和乔乔坐在列车上时,从初六又下起来的“豪雪”,还在下着。
当他们回到冰城,来到江桥的桥阶前,那一场“豪雪”,仍在下着。
江桥的桥阶前那个地方,对于乔祺,是记忆中一个最容易引起他伤感情愫的地方。二十七年前,就是在这里,老师高翔,将才一岁多一点儿的乔乔托付给了他,而之后,当十五岁的他怀抱着一岁多一点儿的小乔乔深一脚浅一脚踏雪走在大草甸子里时,老师却是死心铁定地迎着一列列车从容走去的。死前相托,那是一种怎样的信赖啊。所以他每一次在此处上下江桥,心情都会特别的沉重,脚步也会不由自主地放松、放慢。只自己一个人时是这样,何况现在乔乔就在他的身旁!
他不由得又一下子将乔乔紧紧搂抱在怀中。而乔乔,一动也不动,身子随之一软。乔祺感觉得出,她那是在贪婪地享受他紧紧的搂抱。�
在雪花漫天飘舞的情形之中,他们静止的样子看去像是雕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乔祺终于开口说:“乔乔,我背你过桥。”�
背着乔乔踏上桥阶,走在江桥中段时,乔祺脸上的泪痕粘住着雪花,半冻不冻的,渐粘渐厚。
下了桥,乔祺还要继续背她,乔乔却再也不肯了。�
她从乔祺背上溜下,看着乔祺的脸问:“哥,你的脸怎么了?”�
乔祺并不知道自己的脸已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摸了一下,摸在手掌一层湿雪花,这才明白那是由于自己脸上流过太多的泪的原因。�
他煞有介事地说:“我也没觉出背着你累呀,怎么会出了一脸汗呢?”�
再向脸上伸手时,乔乔及时抓住了他那只手。接着,她用自己的另一只手,轻轻的,一下一下地将“大哥哥”脸上的雪花擦尽了。�
她这一只手将落未落之际,乔祺也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这一只手。�
于是,他们就那么手牵着手,默默地走在回村的路上。在他们前边的雪路,洁白无瑕,没有一行脚印。一如二十七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乔祺怀抱才半岁多的乔乔回村时的情形。在他们身后,他们留下的足迹很深很深。仿佛洁白无瑕的雪毡上,绣出了一条花边。
他们一路无话回到了家里。�
一进家门,乔祺便将乔乔抱起放她坐在炕沿了。接着,替她脱去鞋子。�
“把脚放到炕上。”�
乔乔乖乖地那样了。�
乔祺拖过一床被子,盖住她双脚,之后命令道:“就这么待着别动。我去劈柴,一会儿就会把火升起来!”�
乔乔温顺之极地点了一下头。尽管,家里很冷,到处都是灰尘,但乔乔的脸上,还是呈现着终于又回到自己梦魂牵绕的这一个家里了的无比喜悦。她的双眼闪烁着一种大夙愿到底实现了的光彩。
乔祺脱下羽绒服,走到灶房去拎起了大斧。�
当院子里响起他的劈柴声时,乔乔在屋里下了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