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伊人,伊人

当乔祺抱着一大抱劈柴回到屋里,但见乔乔的背影正站在灶间。�

“小妹你干什么呢?”�

乔乔一转身,乔祺看见她手中拿着湿抹布,她背后是水盆,放在案子上。她的一双小手冻得彤红。�

乔乔小声说:“我在擦灰呀。”�

“嗨你,也没点儿热水,缸里的水多凉啊!”�

乔祺放下柴,走到水缸那儿掀开缸盖一看,缸里已经冻了厚厚一圈冰。只有一圈冰中间的一部分水还没被冻实。�

他从乔乔手中夺下抹布,丢在了水盆里。接着轮番抓起乔乔的两只手,搓,举到嘴边哈。刚放下她的这一只手,立刻又抓起了她的另一只手。�

“哥,你还像我小时候那么心疼我!”�

半点钟以后,灶膛里、炕洞里的火,熊熊的燃烧着了。他们这一个曾经共同拥有的家,开始变得温暖了。�

炕面热了。乔乔的脚再不必用被子盖着了。�

她将被子铺在炕上,压着双腿跪坐在炕窗前。�

她满脸幸福地望着乔祺,一副欲笑不笑,欲庄还欲娇还欲谑之模样。�

乔祺双手撑住炕沿站着,也望着乔乔微笑。脸上在笑,心中在悲、在哭。�

他问:“乔乔,你饿不饿?”�

乔乔摇头。�

他又说:“家中有土豆、地瓜、南瓜,还有老玉米,都是村里别人家送给的。你即使不饿,我也为你现在烤点儿什么?万一你一会儿又饿了呢?”�

乔乔点头。�

“那,乔乔究竟想吃什么呢?”�

“烤两个地瓜吧。”�

“两个?你吃得下两个吗?”�

乔乔笑道:“我吃时,哥也得陪我吃一个呀!”�

“行,烤两个!”�

“哥,你可得仔细挑。挑那种烤熟了又甜又软的,不是可别怪我不吃!”�

乔乔的话,听来又是那种被宠惯坏了的小女孩儿的语调了。�

当乔祺烤上两个地瓜,洗净了手时,乔乔轻拍着被子说:“哥,求你陪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乔祺什么也不再说,默默脱了鞋,默默上了炕坐在了乔乔身旁。�

乔乔又说:“哥我坐累了。”�

乔祺默默拖过了一只枕头。�

“可我也不想躺着。”�

乔乔似乎要开始耍娇磨人了。�

乔祺小心谨慎地问:“那你想怎样?”�

“你还不明白呀?!”�

乔乔脸红了,看起来是害羞了,也仿佛是快要生气了。�

乔祺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也就明白了。�

他张开双臂,将她搂在怀里,使她的背,更为舒服地靠着自己的胸膛。�

灶洞里,飘散出了烤地瓜的香味儿。�

乔乔望着窗外,低声问:“哥,春节前你给咱爸烧纸钱了吗?”�

乔祺反问:“乔乔,你相信有另一个世界?”�

乔乔说:“不信,可我真希望它是存在的啊!”�

乔祺说:“春节前我没给咱爸烧纸钱。但我在埋咱爸骨灰那地方摆了些供品,包括一瓶酒。肯定都被大雪盖住了。”�

乔乔说:“哥,如果我死在你前边了,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如果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想你了,我会托梦给你。你在这个世界想我了,你就给我写封信,烧在什么十字路口的地方……”

乔祺打断道:“乔乔,你胡乱说些什么呢!”�

乔乔说:“每个人都会死的呀,谁什么时候死,那不是能由自己决定的。也许我就真的死在你前边呢。其实我挺想由自己来证明,看究竟有没有另一个世界。果然有,我就能见到两位爸爸一位妈妈了,多好。可我又那么舍不得离开这一个世界。因为这一个世界有你……”

一滴泪水,落在了乔祺的手上。接着,又一滴……�

听了乔乔那些话,乔祺心里明白——对于她的命运,乔乔自己肯定已是十分清楚的了。

“乔乔,乔乔,今天还不到十五呀,还在春节的日子里呢,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乔祺除了这么说,除了将她搂抱得更紧,不知再说什么好,不知再该怎么做。他惟一明确的一点那就是——要在乔乔面前时时刻刻地、尽量地装出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万一被乔乔看出他已知道得一清二楚了,那么,连乔乔最后的一些日子,也将注定是凄凉悲惨的了。而她从美国回到中国,千方百计地寻找到他,并请求他带她回到坡底村这个他们共同拥有过的家,可不是为了让他陪着她凄凉悲惨的呀!�

乔祺的脸上,也又一次滴下了眼泪,幸而一滴也没滴在乔乔的后颈上,只不过一滴滴连续地滴在了自己的毛衣上……�

他们又沉默了。就那样坐在炕上;坐在窗前;一个偎靠在另一个怀里;一个双臂轻轻地搂抱住对方,双手轻轻地握住着对方的双手,长久地、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他们所熟悉的家乡的雪景,望着埋了他们共同的亲人骨灰的那一道银堤,并想像着它们春媚夏绿秋荣时的种种美丽。�

是的,对于乔乔,坡底村这一个平常得不可能再平常的北方农村,已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她的家乡。它的一位叫乔守义的老村长,已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她的父亲。�

她沉浸在一种落叶归根般的感觉之中,虽然她才仅仅二十七岁,正是芳华的年龄。她也沉浸在一种新春佳节合家团圆般的温馨而又幸福的感觉之中,虽然这个家里只有她和她所背依着的一个似兄非兄亲爱她呵护她胜过亲哥哥的男子。�

那一时刻,对于乔乔,世界上仿佛只剩下她和乔祺两个人了。就像世界之初只有夏娃和亚当两个人一样,孤独而又庆幸。�

乔祺的心情,和乔乔完全相同。�

夜幕降临了。�

满屋里弥漫着烤地瓜的香味。�

于是他们开始吃地瓜。�

两个地瓜烤得都很软,也很甜。�

他们将地瓜吃得只剩下了薄薄的皮儿了,互相取笑对方的馋相毕露。�

乔祺怕乔乔只吃地瓜,夜里会烧心,下了炕又去弄点儿吃的。家里没有什么现成的东西可吃,他决定做点儿疙瘩汤。那是他在做饭方面的“至高本领”。�

他正在开水锅前弄得两手都是面,忽听乔乔在屋里放声大哭起来。惊愕地擎举着双手进屋一看,见乔乔站在桌前,抽屉拉开着一截;桌上是信,地上是信,乔乔的手里也拿着一页信纸。�

乔祺顿时呆住了。�

那全都是乔乔写给他的信,而他一封也不曾复过。他将那些集中收藏在抽屉里的信忘到脑后去了,不成想被一时闲着没事的乔乔无意中翻出来了。�

他擎举着沾满面粉的双手呆呆地看着乔乔放声大哭,不知所措,想不出一句话可说。而乔乔,并没背过身去。相反,她也看着他,分明是感到被欺骗了,哭得可怜死个人。�

乔祺终于作出了一种反应——他跨到乔乔跟前,用两只胳膊肘轻轻夹住她的肩,盯着她的脸说:“乔乔,乔乔,别这么大声地哭,会哭伤你身体的呀!……”�

而乔乔的两只小手攥成了拳,左右打击,一双鼓槌似的擂着他的胸膛。�

她边哭边说:“你怎么就这么忍心,你怎么就这么忍心!……”�

“乔乔,小妹,你听我解释!不是我不愿回你的信……”�

“那你为什么?”�

“因为……”�

乔祺将头一扭,避开了乔乔那一种逼视般的目光。仿佛一个罪犯,对自己的罪行拒绝交代。

“哥,你看着我。”�

乔乔的话终于说得平静了,但模样却显得非常严肃。似乎只要乔祺再说一句谎话,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冲出家门,离他而去,使他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也寻找不到她。�

“别叫我哥!”�

乔祺生气了,脸更红了,又和乔乔面对面了。四目相对,他的样子竟显得有些可怕,似乎要用双眼将乔乔吞掉似的。�

“如果你不能给我个明白,那么从现在起我也不想再叫你哥了。”�

乔乔的话说得还是那么的平静,然而使乔祺觉得,分明在警告他了。�

“因为我后来已经爱上了你!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

两句话从乔祺口中凶巴巴地喊了出来。同时,他的臂肘将乔乔的肩夹得更紧了。他低下头,更近地看着乔乔的脸。确切地说,是更近地瞪着她的眼睛。好像要从她的眸子里看清另一个自己。另一个他们不那么情愿接受的自己。�

“后来……是什么时候?……”�

乔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迎视着乔祺的目光。好像也要从他的眼睛里发现另一个乔祺,另一个不仅仅只是“大哥哥”的乔祺。�

“是……当我第二次去美国时,我已经有点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了……”�

乔祺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确乎像一个罪犯,终于彻底坦白了罪行,反而顿时获得了解脱,如释重负。他那方才还剧烈起伏的胸膛,由于长长地叹了口气,随之平定。�

“乔乔,是你逼我说的……”�

“罪犯”在期待着不知怎样的一种判决之前,喃喃地进行着最后的申辩。�

然而乔乔却向前一耸,扑到了他的身上。她用双臂搂抱住他的脖子,挂在他的胸前。紧接着,她又在他的胸前往上一耸,将双腿盘在了他的腰部。这么一来,她就比乔祺还高出一头了。�

她双眸晶亮,嘴凑着乔祺的耳朵,声音极小语速极慢语调极其温柔地说:“哥,那你就好好地爱你的乔乔吧!从今天晚上起,你无法想像这是我多么愿意的事啊!其实……我也在我姨妈出现以后就爱上了你呀!你也不想想,既然你不是我的亲哥哥,那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还可能爱上别人吗?可能吗?……”�

乔祺仰头望着乔乔的脸,见她双颊绯红,梨窝浅现,眼睛比平时显得更大,不但晶亮,而且深如幽潭。他觉得那一时刻,她的模样美丽异常,楚楚动人。�

而他自己,却已是泪流满面,只有无声地哭泣……�

乔乔用一只小手替他一下下擦尽了脸上的泪。�

她缓缓低下头,吻开了乔祺的双唇。并将自己软软的舌尖,送入他口中。�

乔祺一动未动。一动未动的仅仅是他的身体。他的心灵,却战栗得如同接通了一股强大的电流。

那是不一样的吻呀!�

那是他的乔乔在吻他啊!�

和他在自己另一个省城里的另一个家里的床上,他第一次吻她的感觉是那么的不同!�

乔乔闭上了眼睛。�

乔祺也闭上了眼睛……�

他想抱住她,又不愿弄乔乔一身面。他就那么样地擎举着双手,微闭着双眼,任心灵一阵比一阵猛烈地战栗着,持续地与他的乔乔相互深吻着。�

他想起了老师高翔二十七年前将才一岁多一点点的乔乔托付给他时说一句话:�

“她是你的了……”�

想起这一句话,使他感到,在自己和乔乔之间,似乎有一种宿命的关系,乃是先天注定着的了……�

疙瘩汤煳了,然而他们吃得都很香。�

在2004年,在正月十五以前,除了中国某些极穷困的人家,很少有谁家的人只各自吃了一个地瓜,喝了一碗疙瘩汤,就算是一顿饭了。�

然而他们却都觉得心灵上享受到了人世间真正的美味佳肴。�

当乔祺在灶间刷锅洗碗时,乔乔从屋里走出,脚步轻轻地走到为她接盖出的那间屋子的门前,推开门往里看了一眼,回头看看乔祺道:“我的屋子也没法睡呀,墙上都有霜了!”�

乔祺说:“我没烧你那屋的炕。”�

他不回头看她。�

她凑到他身边,又问:“那我可睡哪儿呢?”�

声音小得乔祺刚刚能听到。�

他说:“当然和我睡一个屋了。”�

他的声音倒挺大,仍不看她。�

“那,我去铺炕吧?”�

乔乔的声音还是那么小。�

“去铺吧。铺好,就脱了鞋上炕,连袜子也脱了。我接着要烧水。一会儿你烫烫脚,那样睡觉才舒服。”�

乔祺的话,听来仍那么的像兄像父又有点儿像一位母亲。�

乔乔轻轻地“嗯”了一声,默默转身进屋去了。�

乔祺先在灶间自己洗罢了脚,然后才端着一盆热水进屋。�

他见乔乔已将炕铺好了。乔乔她将两条褥子铺得紧连在一起,之间未隔半寸席。她正趴在自己被窝里看《宋词三百首》。那是她上中学以后,乔祺为她买的。她去美国之前,怎么找也没找到。因为乔祺将它藏起来了,要留做纪念。�

他将水盆放在炕前,瞧着她说:“乔乔,趁水热,泡脚。”�

乔乔又温情地“嗯”了一声。�

她撩开半边被子,乖乖地坐在了炕沿,将两条腿垂落下来。她已将衣服脱得仅剩上身那一件紫色的无袖无领的内衫了。她的双腿赤裸着,大腿小腿匀称好看,白皙得晃乔祺的眼。

乔祺嗔怪道:“看你都这样了,自己还怎么洗啊,我给你洗吧!”�

说着,就将乔乔的两只小脚丫按在水盆里了。�

乔乔叫道:“烫!”�

乔祺按住她的两只小脚丫说:“别动,乖点儿。不至于那么烫。”�

于是乔乔的两只小脚丫老实了,任凭乔祺轻轻地洗它们。�

乔祺去倒了水再回到屋里,乔乔已重新趴在被窝里了。�

他说:“乔乔,那些宋词你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别看了,我要关灯了。”�

乔乔第三次“嗯”了一声。她听话地将《宋词三百首》塞在枕下,仰躺着了。�

当乔祺关了灯,也躺在被窝里后,他轻轻叫她:“乔乔……”�

她答道:“嗯?”�

他说:“过来……”�

几秒钟后,她却坐了起来,打算脱去她上身那一件小衫。�

他制止道:“别……”�

她就停止了,在半明半暗中,她坐着的身影扭头看他。�

而他,抓住她的一只手,轻轻一拽,乔乔便顺势钻入了他的被窝。�

他也将嘴凑近她的耳朵,无限温存地说:“被窝外还是不如被窝里暖和,我怕你冻着……”

�他就在被窝里替她除去了那件小内衫;而她,默默配合得十分情愿。�

他的头脑之中已再无它想,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他要和他的乔乔做爱。他要使他的乔乔享受到做爱的销魂滋味儿。他自己也要。他们,他和他的乔乔,从心灵到肉体,都要水乳交融。这念头非常强烈,但并不是如饥似渴的那一种,而是温存有加惜花怜玉的那一种。乔祺这一个男人,那时刻心柔似水情柔似水。仿佛连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塘暖水,能给予乔乔这一条小白体鱼儿幸福感觉的一塘暖水……�

他将她搂抱在自己怀里。如同一条长出手臂的大海豚,搂抱着自己的小海豚。而乔乔,她又像一条体形多么瘦溜多么美妙的小海豚啊!不,宛如一个小美人鱼!�

这是一种年轻的生命的奇迹现象,是那么的异乎寻常,那么的不可思议!当它被美国的医院的权威医生断定只能再活半年多了,当三个多月过去了只剩不到两月了,它竟还是那么的美好!它的肌肤竟还是那么的柔润、细腻,富有弹性而又白嫩。仿佛它的内脏和身躯实际上分成为互无联系的两部分似的;而受到癌魔侵害的,仅仅是内脏那一部分。它的身躯部分,又似乎一直被一种信念所营养着才会如此,那信念就是爱。就是被叫做性爱的那一种爱。它似乎只有在尽情地享受到了它所期望所渴望的事情带给了它无限的欢愉以后,才会听凭命运的发落。而在此之前,它将仍会靠了信念奇迹般地保持着柔润、细腻、富有弹性而又白嫩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