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姨妈带乔祺和乔乔去了洛杉矶最有名的乐器店,为乔祺买了大提琴、小提琴、萨克斯管和二胡。�
按乔祺的想法,就不买大提琴了。他说小孩子家学大提琴,会受身高的限制,教学两不便。
姨妈说:“美国孩子个子高。大提琴是你拉得最好的乐器,怎么能单单不买大提琴呢?”
于是一并买了。�
见乔祺的表情更加不安,又说:“别太在乎我为你花几个钱,谁跟谁呢?”�
听她这么说,乔祺的表情才渐渐释然。�
离开乐器店,姨妈又带他俩到体育用品店去,让他俩各选了一辆自行车。捎带着,又买了一副羽毛球拍。�
姨妈去付款时,乔乔对乔祺说:“哥,你看我姨妈对我们多好啊!”�
乔祺忧心忡忡地说:“是啊。这人情我以后可怎么还啊?”�
乔乔学姨妈的口吻说:“还什么还呀?她是我姨妈,谁跟谁呢?”�
姨妈回到他们身边,郑重地问:“以后,你们愿不愿陪我打羽毛球?”�
乔乔说:“愿意!”�
姨妈望着乔祺继续问:“先生,您呢?”�
乔祺说:“当然,当然愿意!”�
姨妈笑道:“这还差不多!”�
两辆自行车没法带回去,姨妈留下了小费,叫给送到家。�
几天后,乔祺开始在乔乔的陪同之下,背着乐器,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到附近某些美国中产阶级人家里去教他们的孩子学乐器。那些美国孩子的父母,都是认得乔乔的姨妈的。他们对乔祺表现出十二万分的欢迎的态度,并再三对乔祺强调他们对乔乔的姨妈的好感,说她是位极可敬的女士。这使乔乔很因姨妈而荣耀,也促使乔祺教得格外认真。不久,他也学会了些英语。怕耽误乔乔太多时间,影响她考哥伦比亚大学,就不许乔乔再陪他去了。�
陪乔乔的姨妈打羽毛球,成了乔祺的义务。乔乔偶尔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打,很眼羡。
考哥伦比亚大学的压力在身,看一会儿就只得怏怏地回到房间里去做功课。�
一个月后,姨妈已呈富态的身段,竟明显地开始恢复当年的苗条了。她不再慵懒,而开始体现活力了。甚而,看去年轻了几岁似的。�
有天吃晚饭时,乔祺居然还没回来。�
乔乔饿了,想先吃。�
姨妈阻止道:“乔乔,等他一会儿嘛!”�
乔乔明知故问:“等谁呀?”�
姨妈说:“还有谁,你哥呗!”�
“姨妈,我盼着你说他是我哥,盼了很久了。”�
乔乔狡黠地一笑。�
姨妈瞪了她一眼,正欲说什么,乔祺回来了。�
他刚一坐下,就从兜里掏出几叠美元放在桌上,发愁似的说:“你们看,这叫我怎么办?这叫我怎么办?……”�
他说那是几户美国人家付给他的学费,每户给一千美元,共六千美元。�
姨妈笑道:“每月六千美元的收入,在美国算中等收入了。你应该高兴,我们应该恭喜你,你怎么反倒发起愁来了呢?”�
乔祺说:“给得太多了呀!都叫我不好意思收。乔乔你替我挨家退回去些吧!我每户只留二百三百的就行。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别叫人家美国人觉得我这个中国人心安理得似的。”
姨妈问:“那你对他们表达你的意思了吗?”�
乔祺说:“表达了呀!尽管我的话他们不能全懂,但意思肯定是明白的。可他们非要我如数收下不可。我不如数收下,就不让我走。”�
姨妈说:“那你就可以收得心安理得了呀!快揣起来吧,别摆在桌上了。”�
乔祺看着那些钱犹豫。仿佛它们虽是纸的,却是些很厉害的东西。碰一下,会咬他一口。
乔乔默默起身,绕到“大哥哥”这一边来。从桌上拿起钱,替他揣入了兜里。�
她说:“哥,听姨妈的。”�
“大哥哥”一个月挣了六千美元,乔乔心花怒放。只不过当着姨妈的面,不愿流露出她那股高兴劲儿罢了。即使“大哥哥”带回的是一万美元,她也不会像他似的仿佛觉得是件愁事。将美元亲手揣入“大哥哥”兜里,她觉得那一种感觉真是好极了。揣入自己兜里也不会有那么好。�
无论乔祺,还是乔乔,谁都不知,那六千美元的学费,其实是姨妈替那些美国人家付的。是她预先将钱一一交给了他们,要求他们不可泄露天机。有一位经可靠人士介绍的大个子中国青年教自己的孩子学乐器,还兼教了华语,还有人替付学费,他们当然都乐得不得了。如此这般好事,美国何曾有过啊!他们当然也就对乔祺特别欢迎,而且乐于对乔祺表扬乔乔的姨妈是位可敬的女士喽!至于那些美国的大小孩子们,他们更是很快地都变成了乔祺的朋友。因为乔祺身上,具有一种仿佛天生的喜爱孩子的人性特征。其实那也不是天生的。是由于从十五岁起就因为乔乔而充当尽职尽责的小父亲,一当就当了十七八年的比较自然的结果。�
当乔乔归回到自己的坐位,乔祺喃喃自语:“真没想到,美国人这么大方。”�
乔乔看着姨妈说:“我也没想到,太大方了!不过呢,肯定也是觉得我大哥哥教得用心,感动了他们。”�
姨妈批评道:“哥就是个哥,不必非叫成‘大哥哥’嘛。你以前那么叫,是因为在他面前你太小。现在你已经不是小女孩了,记住以后要改改口了!”——脸朝乔祺一转,换了一种尊重的口吻问:“乔祺,你认为呢?”�
乔祺怔了一下,附和道:“是啊,是啊。乔乔,你姨妈说得对。”�
乔乔则难为情地嘟哝:“我也不是总叫‘大哥哥’呀。”�
姨妈的目光却一直注视在乔祺的脸上,一副想笑又忍住不笑的样子,这使她的表情看上去意味深长。�
她慢言细语地说:“其实呢,以我生活在美国多年的经验而论,普遍的美国人在钱的问题上,非但不大方,反而特小气。丁是丁,卯是卯,分文不让。只不过少有的几个比较大方点儿的,都让你碰上了罢了。你只能当成是你运气好,啊?”�
一番话,说得乔祺疑惑顿解。�
他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
见他笑了,乔乔也笑了。�
见乔乔和乔祺都笑了,姨妈也笑了。�
她自嘲地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得着教诲别人的机会,像小孩子得着了哗啦棒,且得玩一会儿才肯罢休呢!瞧,你俩装出规规矩矩的虚心模样听我训导,也不好动筷子,饭菜都凉了。那就多忍会儿,热一热再吃吧!”�
于是姨妈轻轻拍手唤来女仆,吩咐将饭菜撤下去热一遍。等着饭菜重新摆上餐桌的时候,三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又聊别的话题。这种时候,乔祺一向沉默有余,很少主动开口。不知为什么,住的日子越多,他越发感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外人。即使往特殊了说,也只不过算是一个客人。尽管,乔乔的姨妈对他的态度,明显的已经变得越来越亲切,越来越良好,越来越不拿他当外人了。但是他内心深处的失落感,却并不是乔乔的姨妈对他越来越良好的态度所能抵消的。有时,他不由自主地总是会这么问自己——乔祺,乔祺,你得承认,血浓于水,乔乔和她的姨妈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所以,乔祺,乔祺,你一定要摆正在乔乔和她的姨妈之间的位置……�
他摆正他的位置的大原则那就是——力争做一位不惹主人反感的客人。而他的人生常识告诉他,那样的一位客人要在主人说话时认真倾听,不管主人说的是些什么话;主人不问自己的时候最好不开口;更不要和主人抬杠,哪怕是在主人和自己说话的时候。�
他基本上这样做到了。对于他并不是什么难事,并不需要刻意而为。因为他天性上本是一个少言寡语之人。�
话题不知怎么聊到了体育锻炼。�
乔乔的姨妈说,由于自己以前是演员,整天不是练功,就是这里那里演出,体形一直是好看着的。可自从到美国,不必练功了,没戏可演了,养尊处优了,就渐渐地腰也粗了,人也懒了,自己对自己的体形绝望了……�
乔乔说:“姨妈,对于你这个年龄的女人,你现在的体形够苗条了!所以你还是要多运动。”
姨妈喜形于色地说:“是啊是啊!我对自己又恢复信心了。管家她们都说我有活力了,年轻了,有味儿了……还说我眼睛都比以前明亮了,真的吗乔乔?”�
乔乔说:“真的姨妈!管家她们不是在奉承你。”�
乔乔的姨妈,就极为温柔地看了乔祺一眼,由衷地说:“都是你的功劳,谢谢。”�
乔祺没有想到话题最后竟结束在自己身上,腾地闹了个大红脸。�
他发窘地说:“我也没起什么作用啊!……”�
于是乔乔和姨妈都因他不知所措的窘态而扑哧笑了……�
第二天,乔乔的姨妈吩咐管家去买了七套运动服和运动鞋,连管家、女仆、厨师、司机在内,一人一套。乔祺在,她就让乔祺陪她打羽毛球、跑步;乔祺不在,管家仆人们中的哪一个陪她,她也能将就。
穿了运动服的乔乔的姨妈和乔祺每天下午跑步的一条路,不是柏油的,也不是水泥的,而是石板铺成的。每块石板都有半多个世纪的历史了。石板和石板的缝隙,长出着绿茸茸的石苔,那一个秋季的洛杉矶地区多雨,所以出现那一种情况。些个美国小孩子们,每每一块儿剥那些石苔,觉得好玩儿。他们用小刀沿着石板与石板之间的缝隙轻划,然后将石苔小心谨慎地挑起。有时他们居然能将十多米长的路面上的石苔一处也不断开地完整剥下,令那一条路的一位老清洁工特别惊讶。�
老清洁工其实不是清洁工,是一位退休了的邮政员。他被称为“打扮电线杆子”的人。那一带的电线杆子皆是圆木的,历史大约和铺路的石板一样长久了。每一根电线杆上都有专为放置鲜花的铁丝编的花篮,鲜花每星期换一次,而那就是“打扮电线杆子”的人的工作。他的工钱微不足道,但他乐此不疲。他因而格外受人尊敬。至于鲜花,是家家户户从花园里剪下来捐献的。�
每天下午,“打扮电线杆子”的人自己,也喜欢在那一条路上散步,于是他对乔祺和乔乔的姨妈熟识了。每当他俩从他身旁跑过或迎着他跑来,他总是友好地向他俩跷大拇指。�
一次乔乔的姨妈跑着跑着崴脚了。�
乔祺问她那只脚还能不能着地了?如果不能,他搀她回去。�
她试了一下,皱眉说一着地就疼。�
乔祺无奈,只得将她横着抱了起来。像半大不大的乔乔在坡底村的家里洗完脚,将乔乔抱到炕上那样。�
那一天是星期日。�
开着一辆小卡车“打扮电线杆子”的人,正在往电线杆上的花篮里插鲜花。他居高临下,望见了乔祺横抱着乔乔的姨妈走来,立刻下到车上。�
原来他总是随车带着一架照相机,而且是立显的那一种。等乔祺走近,他喀嚓喀嚓对乔祺按起快门来。�
乔祺被拍愣了,不由得站住了。�
而乔乔的姨妈则笑。�
“打扮电线杆子”的人呢,转眼将一张照片递给了乔乔的姨妈。之后二人说了几句英语,乔乔的姨妈就笑出了声。“打扮电线杆子”的人又跷大拇指,还连连对乔祺大声说:“OK!OK!……”
乔祺走过那儿后,问乔乔的姨妈她和“打扮电线杆子”的人说了些什么?�
乔乔的姨妈说:“他说他愿意开车把我们送到家里。”�
乔祺说:“那好啊!”�
他说着站住,似乎想转身。�
不料乔乔的姨妈说:“可我对他说,我更愿意让你抱回家。你累了吗?如果不累,那就辛苦你了。如果真累了,也别逞强。”�
幸而乔乔的姨妈经过一个时期的锻炼,苗条多了。然而那也一百多斤啊!乔祺的胳膊确实酸了。但再有一两分钟就走到家了,他逞起强来,故作轻松地说:“不累。”�
乔乔的姨妈又说:“他还说,他嫉妒你。一个男人能像你这样抱着一个女人走,是值得骄傲的事。”
乔祺说:“证明一个男人胳膊有劲罢了,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他还问你是不是我先生?我回答他——当然是!否则我怎么允许你这样呢?”�
乔乔的姨妈说完,自己忍俊不禁扑哧笑了。�
而乔祺一声不吭了。�
离别墅院门还有几十步远时,乔乔的姨妈说:“别抱着我了,让下人们看见了怪不好意思的。”
乔祺说:“你的脚怎么上楼梯呢?我把你直接送到房间吧!”�
乔乔的姨妈坚持道:“不必。让乔乔看见了我更不好意思了!”�
乔祺随她。�
她双脚一落地,竟快步走在他前边进了院子,看来脚崴得并非自己一步也不能走了。�
乔祺甩着双臂,回想她和那“打扮电线杆子的人”的对话,自己也无声地笑了,觉得乔乔的姨妈变得如此爱开玩笑了,对乔乔实在是一件可喜的事。�
乔乔哪里会习惯和一位整日板着脸严严肃肃的姨妈长期生活在一起呢?�
日子流水似的一天天过去了。�
乔祺又挣了六千美元。�
美元却安慰不了他思乡的情绪。�
然而最不开心的还是乔乔,她在学习方面一向的自信,遭到了首次打击。�
她没能考上哥伦比亚大学。�
这打击无疑对她是很严重的。除了她的自信,还有她的面子。�
她整整一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垂泪。似乎无地自容,似乎没脸见“大哥哥”乔祺,更没脸见姨妈了。�
傍晚,姨妈终于敲开了乔乔房间的门,乔祺在她背后随入。�
姨妈倒一点儿没失望,爱抚乔乔,还亲了她几下,安慰地说:“哭什么啊小姐,这就值得哭呀?哥伦比亚大学那是全世界许多国家的人做梦都想考入的大学。如果那么好考,就不是哥伦比亚大学了。不是才差几分吗?明年再考嘛!明年还考不上,后年接着考嘛!你一到美国来,就进入了备考状态,心理压力够大的。正好,姨妈带你们全美国玩玩,放松放松。”
乔祺不禁问:“我……还得住下去吗?”�
在乔乔备考的日子里,乔祺也替她感到很大的心理压力,而且无法分担。�
听乔祺那么一问,乔乔抬起头,乞求地望着她。�
姨妈也将目光转向了乔祺,淡淡地说:“那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乔祺沉吟片刻,下定决心地说:“好,我继续住下来。”�
乔乔阴云密布的脸儿,这才稍见开朗。�
过后,乔祺问乔乔的姨妈:“非得让乔乔考上哥伦比亚大学不可吗?”�
姨妈回答:“那倒不是,考上耶鲁也行啊。乔乔自己说她喜欢西方文艺史学,哥伦比亚大学这个学系出名,所以才鼓励她考哥伦比亚嘛。”�
乔祺又问:“可不可以让乔乔考一所比较好考的美国大学呢?”�
姨妈说:“好考的美国大学,当然也就是一般的美国大学。乔乔她非得考上一所美国的名牌大学不可。”�
乔祺再问:“为什么?为什么非把对她的要求定得那么高呢?”�
姨妈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了,以不容再议的语气说:“我要求,自有我的道理,以后再告诉你。即使我对她没有更高要求,她自己也应对她自己有高要求。”�
乔祺就不说话了。�
二人想法矛盾,有点儿不欢而散。�
以后一个月里,姨妈说到做到,果然带乔乔和乔祺去美国各地旅游了一圈。返回时,三人都晒黑了。�
姨妈的专车一开入别墅院子,乔乔高兴地叫道:“到家喽!”�
姨妈笑道:“这话姨妈爱听,因为你终于把这里当成家了。”�
乔祺的表情却因之一阴。他怕乔乔和姨妈看出,车刚一停,就下车吸烟去了……�
日子又恢复到了先前的样子。�
乔乔备考;乔祺教美国的小孩子学乐器;姨妈变得更加活跃,打羽毛球、跑步、游泳、看碟,还让乔祺将那些美国孩子带到家里来,热热闹闹地开了几次“派对”。而乔祺,又增加了两名学生,每月的收入由六千美元而八千美元了。乔乔的姨妈曾打趣地恭喜他,说他的收入在美国已经达到中等水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