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没有?”�
乔乔被他捧住着脸颊的头,勉强点了一下。�
……�
乔乔不再到学校里去上学了。�
接下来的日子,乔祺有时带乔乔到大草甸子四处去玩儿,有时带她进城去逛。不管多么难得的演出机会,一概回绝。往年,他是绝不允许乔乔到大草甸子去玩儿的。怕她被虫叮了,被蛇咬了,掉进水泡里了,或被什么古怪之物惊着了吓着了。现在,乔乔要离开,乔祺希望她对坡底村周围的水水土土留下深刻的印象。采野花、钓鱼、逮青蛙、捉蝴蝶、找野鸭蛋……还从村里牵出一匹马,让乔乔坐在身前,和她一块儿骑着在大草甸子上奔来驰去。那是些乔乔最开心的日子,她都快玩疯了。而在城里,则主要带乔乔看电影,看文艺演出,逛书店,陪她吃遍一切她想吃的东西;或在大街小巷没有什么目标地走,就自己所知,给乔乔讲点儿或可曰之为“史”的事情……那也是乔乔喜欢的。总之,“大哥哥”整天陪着她玩儿、逛,使她觉得特别满足,特别快乐。�
乔乔的姨妈将出国手续寄来了。�
怕误事,乔祺没让她往村里寄,而是让她寄给一个朋友。�
那天,乔祺将手续从城里带回,一进家门就对乔乔大声说:“小妹,你看!出国手续收到了!”
他尽量显出高兴的样子。�
乔乔却没接。�
她嘴角微微一动,似乎也想显出高兴的样子,尽量笑一笑。�
然而她的努力失败了。�
她的双手一下子捂在脸上,转身无声地哭了。乔祺急忙说:“是咱们两个人的手续啊!
你姨妈果然说话算话。想不到哥沾了你的光,也可以陪你去一次美国了!……”�
乔乔这才破涕为笑,一把将大信封夺过去看……�
乔乔的姨妈想得很周到,同时汇来了五千美元。否则,乔祺就得借钱了。五千美元,使兄妹俩顾虑全无,一人一个房间住在一家条件较好的宾馆里,不着急不上火地耐心期待签证批下来。乔乔的姨妈在信中提了两点要求:一,不许在国内给乔乔买穿的,她要在美国亲自为乔乔买全。二,不许住三星以下的宾馆饭店。至于为什么,没有说明。兄妹俩经过一番商议,决定遵守第一条,决定对第二条阳奉阴违。�
在北京的几天里,该参观之处,该玩儿的地方,乔祺基本上都带着乔乔去参观了,去玩儿了。其实也说不清是谁带了谁了。因为在北京乔祺时常分不清东西南北,晕头转向。说是乔乔带着他四处参观四处玩儿,反而更符合事实一些。�
那几天里,乔祺格外高兴。他内心里也每每涌起一阵阵满足感,幸福感。如果不是因为有乔乔这么一个妹妹,他不一定哪一年才会来到北京呢!来了也舍不得花钱住进一家条件较好的宾馆里呀!更不要说,几天以后还将和小妹妹一起乘上飞机去美国了……�
“哥沾了你的光”一句戏言。对于乔祺似乎具有了“事实胜于雄辩”的意味。�
然而也有时候,一片阴霾漫上心头,像墨汁滴在棉朵上,将满足感和幸福感污染得无法清除。
北京——这是老师高翔的出生地啊!北京有老师的小学母校和中学母校啊!还有老师从前的家啊!十七年了,老师的父母都还健在吗?倘都健在,他们还会肝肠寸断地思念起他们的儿子吗?失去了惟一的儿子以后的晚年,他们又是如何度过的呢?思念起他们的儿子时,他们也会联想到他们家那个忠心耿耿的老女佣的女儿吗?联想到她时仍憎恨她吗?抑或自己们也因当年之事万分追悔?他们如果知道,他们的亲孙女,惟一的亲孙女,惟一的第三代已在北京,他们又会做何想法呢?
当二人坐在机舱里,先后系上安全带后,心情都不禁有些激动起来。毕竟,都是第一次乘坐飞机,第一次出国。�
乔乔的姨妈家在芝加哥郊区,是一幢前后有院子的三层别墅。前院很大,有游泳池,有花圃,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夹道树墙;后院没什么特别美观之物,无非是近百棵松树组成的一片林子,以及一幢小木屋和狗舍。狗舍如同一般动物园囚禁猛兽的铁网笼子,狗窝在舍内。姨妈家养着三条狼犬。那小木屋是养犬人住的。养犬人是一个魁梧的秃头的中年黑人,样子挺令人惧怕的,其实心地很善良。他有两方面的任务——一是饲养三条狼犬,训练它们绝对服从他的指令;二是天黑后将它们从犬舍里放出来,自己肩背一支双筒猎枪,带着它们在前后院巡逻,保卫别墅,具体说是保卫姨妈的安全。别墅是姨妈的亡夫留给她的遗产之一。一层住着一名厨师、一名女管家、一名女佣。都是中国人。且都是姨妈从家乡的农村和县城百里挑一挑来的。雇他们工钱便宜,也使姨妈觉得可靠。二层空闲着。姨妈独自住三层。乔乔和乔祺来了以后,乔乔住在三层,房间在姨妈房间的隔壁。所谓姨妈的房间,不仅仅是卧室,还与卫生间、洗浴室、化妆室、健身房和书房、客厅在一起。书房里的书一排排一架架,但姨妈从未抽下一本看过。她喜欢看的是时尚杂志和小报,女佣或厨师每天为她从外边买回来。乔乔的房间也有不小的洗浴室,也有阳台。乔祺一个人住二层。二层有一间放碟的小放映室。但姨妈没在二层看过碟。长久空荡无人的二屋曾使她心里害怕,连上下楼梯经过二层时也会加快脚步。乔祺住在二层后,姨妈有次对他说:“乔祺,我觉得我多了一名忠实的保镖,现在住在这里的感觉好多了。”�
乔乔和乔祺为姨妈寂寞的生活带来了大大超出她希望的新内容,也为四堵有电网的院墙内增添了前所未有的人气。�
早上,第一个起来的是乔祺。他到院子外面去跑步,跑回来后扫尽院中夜晚落下的叶子,用拖布拖一遍门前台阶,或修剪花木。�
姨妈第一次看到时阻止道:“先生,我可不是雇你来当杂役的。”�
乔祺说,他总得找点儿什么事做啊,要不闲得慌。�
姨妈笑道:“那我应该付你工钱。”�
过后她果真正儿八经地付给乔祺很高的“工钱”。乔祺哪里肯收呢?�
“你不收,我不是太过意不去了吗?你是乔乔的哥,我是乔乔的姨,那么我也是你的姨。你别当成是工钱,就当成是姨给你的零用钱嘛!”�
姨妈整整大乔祺十岁。她似乎开始喜欢乔祺了。常装出庄重的样子跟他开玩笑。他脸一红,她就欣赏地微笑。�
但乔祺从没跟乔乔的姨妈开过半句玩笑。乔乔曾私下里批评他在她姨妈面前太拘谨了。
他却说:“小妹,她只是你的姨妈,并不是我的姨妈。”�
乔乔说:“你不好意思也当她是你的姨妈,当她是亲戚也可以随便点儿啊!”�
乔祺就叹道:“你姨妈是好人,但是她和我这种人太不一样了啊,叫我怎么能随便得起来呢?”
乔乔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呢?大家都是中国人,你和她从小又都是农村的孩子。”�
乔祺固执己见地说:“以前是以前。乔乔,我估计你往后也会变的,变得越来越和我不是一样的人了,越来越和你姨妈是一样的人了。”�
他说得很忧郁。�
乔乔瞪着他说:“往后我会不会变,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永远是你的妹妹!”�
她见乔祺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不成想站在三楼阳台上的姨妈看到了。�
当她从院子里回到别墅里,走向自己的房间时,姨妈在走廊上拦住了她。�
姨妈严肃地说:“乔乔,你以后不可以再跟乔祺太亲密。他不是你的亲哥哥,你也不是他的亲妹妹。对于你,他只不过是一个比你大十五岁,有恩于你的男人罢了。”�
姨妈一说完,就走向自己的房间。她在自己房间的门前站住,沉思片刻,扭头又对乔乔说:“我的话,你要记住。我才是最值得你亲的亲人,这一点你也更应该明白。”�
乔乔一头雾水。她不解姨妈为什么自己对她的“大哥哥”的态度越来越好,却要求她与“大哥哥”划清感情界限。�
早上第二个起来的是乔乔。她洗漱完毕,和乔祺一块儿吃过早点,姨妈为她请的英语家教老师就到了,于是开始两个小时的英语学习。家教老师是位退休了的中学女教师。有一半英国血统的那位美国老太太,在姨妈面前,多次对乔乔的进步极尽夸奖。姨妈一高兴,有时就留下她共进午餐。
姨妈爱睡懒觉,起床时往往十点多了。等她出现在一层,也就快到用午餐的时间了。而整整一上午,那时乔乔和乔祺才算终于有机会第二次面对面地说话了。餐桌是长方形的。姨妈坐一端,乔乔和乔祺坐两侧。如果家教老师也留下了,便坐乔乔旁边。午餐时姨妈的表现挺活跃,动辄开乔祺的玩笑,还亲自为他夹菜。姨妈在午晚两餐时爱饮少量葡萄酒。乔祺对酒无嗜好,却似乎具有无穷的酒量。葡萄酒对于他如同饮料。然而他乐于奉陪,自觉地认为那是他责无旁贷之事。午餐后,倘若家教老师在场,三个人就聊天。姨妈回忆她当年在县剧团的岁月,并问乔祺一些坡底村的风土人情。二人有一个共同的语言,那就是农村。中国的农村。在姨妈的回忆中,她的农村家乡仿佛变成了令她终生难忘的优美地方。而乔祺有一次则对乔乔说:“你姨妈只捡好的方面讲,她撒谎。”乔乔便说:“你别背后说我姨妈撒谎。她怀念家乡,你得理解。”�
该维护姨妈形象的时候,乔乔的立场一点儿也不含糊。�
有时三个人能聊到一个多小时那么久。看出姨妈和“大哥哥”聊得投机了,乔乔就高兴。通常她只能充当惟一的也是表现良好的“听众”,插不上几句嘴。�
之后乔乔回房睡一会儿午觉。下午她还要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自修别的课程。姨妈要求她报考哥伦比亚大学,不管哪一个院系,总之是哥伦比亚大学。这使乔乔感到压力巨大。但是她的学习劲头很高,内心里特要强。�
乔乔回到房间去以后,通常姨妈还会让乔祺陪她到院子里去散步。有时乔乔会站在阳台上看他们一会儿。姨妈一向挽着乔祺的手臂,边走边继续向他讲什么。乔乔觉得二人的身影,尤其他们的背影,望去很优雅,很和协,身材很般配。像一对情侣。两个自己最亲的亲人关系也那么亲密起来,使那时的乔乔内心里一片阳光、一片温馨,无比庆幸、无比安慰。有几次她情不自禁地想像那样子搀着她的“大哥哥”的并不是姨妈,而是她自己,于是因自己的想法而独自害羞,颊上飞起一片红晕。�
姨妈散过步后,又要睡下午觉了。“大哥哥”没什么事可做,就从书房里取走几本书,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一下午……�
直到晚餐时,三个人才又聚在一起。�
姨妈也喜欢看起碟来,但需乔乔和乔祺相陪。她喜欢看老电影中的爱情片,那种情节缓慢但却表演细腻的爱情片。比如《魂断蓝桥》、《翠堤春晓》、《巫山云》之类。看时特投入,攥着手绢,唏嘘有声。乔乔看过的影片不多。她也觉得那些影片很好,也常感动得落泪。乔祺从不言自己不喜欢看。但是他时不时出去吸一支烟。过后三个人谈论起来(通常在第二天的餐桌上),他也会说几句关于音乐的感受。结果可想而知,令乔乔和姨妈都大失所望。�
“先生,我们要听的是,您作为一个男人,对于片中男主人公的那一段爱情是怎么看的!”
有次三个人谈论起《海上钢琴师》时,乔乔姨妈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乔祺的话,使他对于钢琴弦能否被弹得产生高热,以至于燃着卷烟那一细节的质疑吞咽而止。�
“有爱情吗?……对不起,我一点儿没看到……可能,因为我出去吸烟了吧?……”�
乔祺说着站了起来。�
“哥,你干什么去?坐下陪我们聊会儿嘛!”�
乔乔以请求的目光望着他。她觉得每天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希望他能理解她的心情。
“你们聊,你们接着聊爱情……我到外边去吸一支烟……”�
他却还是离开了。�
乔乔和姨妈你看我,我看你,便都很索然。�
姨妈说:“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三十好几还没谈过恋爱了,他对爱情的反应太麻木。”�
乔乔嘟哝:“那倒也不见得。他是为我才拖到现在。”�
姨妈瞥她一眼,挖苦道:“小姐,别太自作多情了。一个男人为了一个不是自己亲妹妹的妹妹耽误爱情这种事儿,只有在小说和电影里才那样。”�
姨妈说完,擎起高脚杯,缓慢地深饮了一口。�
乔乔的脸倏地红了。她想反驳姨妈一句,张张嘴,没想出什么充分的论据,只得充聋作哑。
而在院子里站在龙爪树下吸烟的乔祺,正满腹忧郁。�
他想家了。离开了坡底村那个家,他才明白它对他有多重要。�
家里储藏着回忆。在那一种回忆中,父亲、乔乔、他自己,三位一体的关系如同是黏米粥里兑蜜,坡底村人认为养人。�
而在这里,每一个过去的日子,似乎已不再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忆的片断了。�
但是他又难以撇下乔乔一走了之,内心矛盾极了。�
第二天清晨,乔祺跑步回来,在院子里碰见了乔乔。�
她说:“哥,天凉了。别只穿背心跑步了,小心感冒。”�
“小妹,我求你一件事。”�
乔祺的话,说得那么客气。�
“哥你说!”�
乔乔抬起了头。�
“我想咱们坡底村的家了。非常想,想极了!我求你跟你姨妈说说,让她给我买票,我得走了。”
乔祺摸了她的头一下,转身离去。�
乔乔呆住了。�
尽管分离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但她还是呆住了。�
从小到大,乔乔听惯了乔祺对她说“哥”怎样怎样;“我想……”、“求你”、“我得走了”,这种说法使她难以接受了,尤其在“大哥哥”决意与她分离的时候。不,不是难以接受,简直是难以承受。�
乔乔呆呆地望着他进入别墅,怅然若失……�
“姨妈,我哥他想家了,要走。可你千万别让他走啊!他要是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那你也别指望我能考上哥伦比亚大学了。”�
然而乔乔对姨妈是这么说的。�
午饭时,姨妈问乔祺:“乔乔告诉我,你想走,是吗?”�
乔祺点点头。�
姨妈笑道:“先生,你来得容易;走,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外甥女没考上哥伦比亚大学之前,你不能走。”�
乔祺沉默。�
他的一只手,那时放在桌角。姨妈的一只手,轻轻握了他的手一下。�
姨妈又说:“我是个无所事事的女人,已经习惯了无所事事,也根本想不出有什么非值得我做的事。你不像我。这我理解。整天无所事事,你当然会不开心的。我替你安排一件你喜欢做,又有些报酬的事怎么样?比如,教几家美国人的孩子学学乐器……”�
乔祺双眼一亮,随即目光又暗淡了。�
他低声说:“可惜,我什么乐器也没带。”�
姨妈又笑了。�
“这好办。改天,我亲自带你去买。”�
她的手,也又握了一下乔祺的手。�
隔日,姨妈亲自驾车,带着乔祺和乔乔直奔洛杉矶市区。乔乔听管家说,姨妈很少亲自驾车外出,心里对姨妈充满感激。乔祺也是。他独自坐后座,一路不停地说:“这多让我惭愧,这多让我惭愧。如果你们愿意让我留下,其实不必替我安排什么工作,我也是可以再住一段日子的……”�
姨妈望着车前镜中乔祺那副受宠若惊老大不安的样子,愉快地笑道:“可以再住一段日子,和高兴再住一段日子,你的心情不同,我们的心情也不同。我们都希望你能高高兴兴地再住一段日子。当然,更希望你能乐不思蜀!是吧乔乔?”�
乔乔也愉快地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