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我没生气……”�
乔祺那一颗将碎未碎的男人心,又多了一道裂纹。�
“哥,你要是真没生气,那你就亲亲我。”�
“大哥哥”乔祺,便向她俯下身去。�
她在被吻时,不闭眼,也不眨眼。仿佛要将她的“大哥哥”吻她额头时的表情,通过双眼清清楚楚地摄入脑海,再印在心上。�
“哥,我保证,以后我会经常回国来看你的!”�
“哥相信。”�
“你以后也要保证经常到美国去看我。”�
“我保证。”�
“拉钩……”�
乔乔首先伸出自己的一只小手指。�
于是乔祺也赶紧伸出自己的一只小手指。�
两人的小手指紧紧钩在一起时,乔乔庄严地说:“拉钩,发誓。一百年,不后悔。”�
乔祺点头而已。�
“只点头不行,哥你也要说一遍。”�
乔祺便也庄庄重重地说一遍。�
两个白天里,每当乔祺伤心、委屈到了极点,幸而乔乔也颇善于反过来劝他一番。�
“哥,我今晚要睡在这间屋里……”�
“哥,我今晚还要睡在这间屋里,别让我睡到自己屋里去……”�
“哥,睡不着。你握着我的手我就能睡着了……”�
两个黑天里,乔乔都提出了同样的请求,一副可怜模样。可怜得楚楚动人。�
“行……”�
“那就睡在这间屋里……”�
“把手伸过来……”�
乔祺对她百依百顺。�
“哥,哥!带我回家!……”�
夜里,乔乔多次喊醒过来;一手心汗,也将乔祺的手心弄湿了。�
第三天她姨妈亲临坡底村来看她。富孀从宾馆包了一辆高级的出租车,是连车带人从江上摆渡过来的。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坡底村还叫坡底村。村里有人办起了砖厂,“近水楼台先得月”,大部分人家的土坯房被砖瓦房所取代,这是它作为一个村子最显著的变化。当年的大小青年成了中年人,乔守义的同辈人都已经成了老头老太太,这是它作为一个村子的内在变化。这一种内在变化决定了坡底村对它当年的秘密不再负有继续保密的责任了。新时代的人和以前的人们的一个很大的区别在于——认为替他人保守秘密是很可笑的事,倘竟长期地没有任何利益可图地替他人保守秘密,那么简直就等于是特别吃亏的事了。坐着一辆很高级的小汽车出现在坡底村的女人,使坡底村当年的往事一下子变成一出特有看头的戏了,而且没锣没鼓的,直接就从中折开演了。如同一股龙卷风,谁家也没危害,单单只将乔家的房顶、门窗、四壁摧毁了,使他们的家变成了露天舞台,使兄妹二人变成了舞台上的对角演员。�
“原来不是亲兄妹,哈!哈!……”�
“难怪乔祺这小子三十好几了还不结婚,嘻嘻……”�
“我亲眼看见乔乔有一个星期天自己从学校回来,一进院子就蹿到乔祺背上了,撒娇作嗲地让乔祺满院背着她走!……”�
“我也亲眼看见了,还亲耳听到乔乔问乔祺:‘哥,想没想我?想没想我!’……”�
“快别说了,臊死人了,那乔乔还怎么好意思在高中里冒充三好学生呢?……”�
“难怪只两个人,还要单为乔乔接盖出一间房来,把全村人都当大傻瓜骗哩!……”�
乔祺的同龄人,尤其那些成家了是丈夫和父亲了,一心巴望将日子过得好点儿却又缺乏能力没有任何指望的男人;以及那些曾经梦想乔祺娶她,请媒人递话遭到他的婉言拒绝,亲自向他表白同样以失败告终的女人,说起如上一些话来,心里感到非常的快感。�
看电视连续剧看多了,使他们对男女间事的想像力变得异常丰富,每一个人的想像力似乎都能达到编剧的水平。起码是二三流编剧的水平。�
乔乔的姨妈是来当面告诉乔乔的——她的护照就要到期了,她必须回美国去了。她说她一回到美国,就会加紧在美国替乔乔办理好一套去美国的手续寄来。�
乔乔说也不必那么急着办,因为她还在读高中……�
“乔乔,等你高中毕业了再去美国那可不行!那你还会找借口说你想考大学……”�
姨妈一点儿也不给乔乔商量的余地。�
“姨妈,我是想考大学的!”�
乔乔也不肯让步。�
“为什么不可以在美国考大学呢?美国的好大学是世界著名的呀!清华北大倒也算在世界上多少有点儿名气,但那考上得多难呢?一个省也考不上几人呀!乔乔,还是到美国考大学去吧!
乔祺先生……”�
“他是我哥!”�
“啊,我说错了我说错了,你别激动嘛乔乔,你哥告诉过我,说你聪明,学习又勤奋、努力,那么考上一所美国的好大学是绝对不成问题的。姨妈会在美国给你安排一位有水平的辅导老师,保证你的英语水平短时期内就会大大提高!而且,而且姨妈多希望你能早点儿去到美国和姨妈共同生活在一起啊!……”�
姨妈说着拥抱她,亲她的左脸,又亲她的右脸。�
乔乔低声说,那也不必姨妈在美国办手续。自己什么时候去,哥会替她都办好的。�
于是姨妈的脸转向了乔祺,一句紧接一句地问他:“你办过出国手续吗?没出过国吧?没办过吧?那是很麻烦的,得到北京去办。还得耐心等着审批下来,使馆批不批还不一定。你办能保证不误事吗?……”�
乔祺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一次也没出过国,一次也没办过出国手续,一点儿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办。�
“可是我在美国替你们办起来就容易多了也顺利多了,只要从美国……”�
“那,我可以和我哥一块儿去美国了?”�
乔乔的眼睛一亮。�
姨妈却怔愣了。�
“乔乔,说什么呢?不许使姨妈为难!我到美国去干什么呢?我为什么要跟你一块儿到美国去呢?我对你表示过也要去美国的意思了吗?我……你简直胡闹!……”�
乔祺的话接近着训斥。他有些生气,也感到尴尬,脸都红了。�
姨妈的目光,从乔乔的脸上迅速一移,盯视在乔祺脸上了。盯视了几秒钟,又缓缓转向了乔乔的脸。她怀疑在乔乔和乔祺之间,发生过什么旨在于共同对付她的合谋。然而她善于察言观色的经验又明明在告诉她,纯粹是她多心了。�
受到乔祺的训斥,乔乔低下了头。�
她被伤害了似的嘟哝:“哥,如果你连送我到美国去都不愿意,那我从今以后不要你这个哥好了,我也更不需要什么姨妈了!我独自一人漂流四方就是了,你们谁也不必管我了!……”
“放肆!我白劝你那么多话了吗?”�
乔祺竟吼了起来。�
乔乔一转身,紧咬下唇,潸然泪下,立刻就会哭出声似的。�
姨妈看出,乔祺是真的恼火了。而乔乔的话,也断不可以全然当成儿戏。�
“好啦好啦,乔祺,你用不着发火。乔乔,你也别耍小姐脾气。让你自己去美国,我还真是挺不放心的。这样吧,今天,咱们就三人当场对面作出个决定,到时候,乔先生陪你去美国,也省得我亲自回中国来接你了!……”�
姨妈反而在乔乔和乔祺之间充当起调解者来。竟然有此机会,她暗自高兴。总比她和乔乔之间不断发生矛盾与分歧,不断由乔祺来调解的好。她这么认为。�
“我们三个人之间没有什么乔先生,只有一个男人,他是我哥。”�
乔乔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大获全胜才肯罢休。�
“行行行,明白了,记住了,以后我也当他是你哥,高兴了吧?”�
姨妈一再让步。�
“他本来就是我哥嘛!”�
乔乔破涕为笑。�
那天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了她的姨妈,并且与姨妈贴了贴脸颊。�
……�
姨妈走出乔家的小院时,看到远远近近站着不少坡底村的人。他们或三个五个地聚在一起,或形只影单独立一处。他们全都以研究的目光望着她,仿佛她是某一历史事件中作用最为特殊的角色;而他们似乎皆意识到,自己正幸运地成为坡底村那一历史事件的见证人。�
“诸位老乡多谢啦,多谢你们多年以来对乔乔的关照呀!……”�
她作秀地微笑着和那些个陌生的农民打招呼。他们使她联想到了自己所熟悉的那个农村的农民们。她和他们主动打招呼倒不是由于亲近感,而是由于不安。他们的目光使她有些心慌。些个小孩子们围在大人们身旁,一个个很有耐性地期待着发生点儿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于是有场热闹可看。最好是场面激烈惊心动魄的事,他们的眼对那样的事流露出渴望来。�
乔祺和乔乔也感觉到了那一天村人们的异样。�
乔祺立刻就明白了几分,而乔乔困惑之极。�
乔祺对乔乔说:“小妹,你别出院子了,我替你送送姨妈就可以了。”�
他说着,将万分不解的乔乔推入院里,并关上了院门。�
乔乔呆立院中,环视院外的村人们,也已敏感到了他们的不友善和大不安分。
“乔乔,别站在院子里了,进屋去吧。听话,啊?”�
乔祺不放心地在院外看着乔乔。待乔乔转身进屋了,才若无其事地对乔乔的姨妈说:“我们村里的人爱看热闹,谁家来个陌生人他们也会觉得好奇,您别见怪。”�
乔乔的姨妈强作一笑,司空见惯地说:“农村人都这样。”�
汽车开走时,有人大喊:“乔祺,你不是东西!”�
乔祺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叫留根的半大青年,而对方也正是自己当年替之逮住两只水獭的那个孩子。他比乔乔大一岁,已经十八岁多了,快长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了。没考上高中,在村里的砖厂做小工,每月能挣二三百元钱了。�
乔祺装没听到,一转身大步往家走。�
“你就不是个东西!整天拉琴吹管的也不是个东西!”�
背后,留根的话像一只仗势欺人的狗似的追吠。�
乔祺不由得站住在自己家院门外了。他扭头朝留根狠狠地瞪去,那半大青年迎视着乔祺的目光,一副有深仇大恨的样子。而其他村人们,包括女人们,皆无声地笑。用集体的笑对留根的公然羞辱加以怂恿。乔祺的脚终于迈进院子。�
他刚要进屋,门开了,乔乔和他相互堵在门口。�
乔乔满脸彤红地说:“哥你让我出去!……”�
乔祺轻轻将她推入屋里,关上了门,却仍挡在门口,不许乔乔出去。�
“哥你让我出去嘛!他凭什么?凭什么啊!”�
乔乔两眼泪光闪闪,企图将乔祺从门口推开,冲出家门。�
“乔乔,听话。哥不跟留根一般见识,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一句话两句话的,忍一忍不是就过去了吗?”�
乔祺双手捧住乔乔的脸劝她。�
“他才不是东西呢!在中学时他就给我写那种不要脸的纸条,我都没向老师汇报他!有次你不在家,他还闯到咱家来纠缠我呢!当年只不过给他面子,收过他几支铅笔,他反而有了什么借口似的!哥当年要不是你帮着,就他能逮住两只水獭吗?!……”�
“好啦好啦,哥怎么说的?恶言恶语,人一忍它,它就变成耳旁风。来来来,咱们看看你姨妈带来了些什么礼物!……”�
乔乔仰起了脸。�
她问:“哥,是因为我吗?”�
他明白她在问什么,佯装不懂,反问:“什么因为你不因为你的?”�
乔乔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说:“村里的人,还有留根。”�
乔祺说:“不是因为你。怎么会是因为你呢?他们是因为……大概是觉得我傲气点儿吧?”
“不。哥一点儿都不傲气,遇见了谁都客客气气的……”�
“乔乔,别胡思乱想的了。”�
“哥,对不起……”�
乔祺顿觉眼中一热,忽然想哭。乔乔哪天一走,坡底村这个费心营造的家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而乔乔将去美国一事,已成定局,只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罢了。连村人们都不念乡情了,几乎集体地背叛了他对他们往日的友好。为什么呢?不论凭什么不凭什么,凡事先得有个为什么啊!他心中结成老大一个疙瘩。本是兄妹俩从父亲口中学来的,听后彼此说来说去的,就像一句共同的口头语一样,自己已对妹妹说惯了也听妹妹对自己说惯了的“对不起”三个字,今日听来,竟有点儿永别之语的意味了似的!�
他顿时感到那么的孤独。�
他不由得再一次低下头去,见乔乔仍仰着脸,眼里也又泪汪汪的了。�
“哥,我知道……是因为我,他们才对你那样的……”�
眼泪在乔乔眼中渐渐溢满,缓缓滴下。她的模样,看去也真像就要和他永别了似的悲伤。他感觉到她的双臂,将自己搂抱得更紧了。�
“还瞎说!”�
他也想搂抱一下乔乔,可连手臂都被乔乔紧紧地搂抱住了。抽了一下,竟没抽出来。�
于是在乔乔额上又亲了一下。�
“哥你怨我吗?”�
“为什么要怨你呢?你也没做错什么事。”�
“那,我去美国以后,你会想我吗?”�
“会啊,当然会了!”�
“你要是想我,你会到美国去看我吗?”�
“这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你要是想我,你就回中国来看我。我要是想你了,我就到美国去看你。”�
“我回到中国来看你,那还比较容易……”�
“我到美国去看你,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啊!”�
“不,对哥哥不那么容易。我指的是钱。听说到美国的一张机票很贵很贵……”�
“我会每年先攒下一笔钱,存着不花。什么时候想乔乔了,什么时候就立刻买张机票去看你!”
“那你也做不到,不是说办齐了手续,最快也得两个月吗?”�
“人是有预感的呀。如果预感告诉我,就快想你了,那我就提前两个月办手续。哥是那么傻的人吗?会非等到想你想的不行了才去办出国手续吗?”�
“听你的话,好像你一年只会想我一次似的……”�
“当然不是那样!乔乔,听我说,我会经常想你的。但是你必须明白,无论哥多么想你,最多也只能一年去美国看你一次,这一点哥不愿骗你!”�
“那,这样行不行?如果我特别想你了,就让我姨妈替你在美国办好手续,还让她把买机票的钱预先寄给你。那样你不是又省事,又省钱,又可以经常到美国去看我了吗?是我姨妈使我们分开的,所以她也得承担点儿义务呀!再说,她不是个有钱的女人吗?而且还是美金……”�
乔祺终于从乔乔的搂抱之中使劲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他双手捧住乔乔的脸,表情极其严肃口吻也极其严肃地说:“乔乔,小妹,你给我听好,你给我牢牢记住——你刚才的话,跟哥说说是可以的。但是我绝对不允许你跟你姨妈流露刚才的意思!一次也不行!一句也不行!而且,我还要求你,必须将你那想法从你头脑中清除掉!如果连这一点你都做不到,我就只能当我以后没你这个妹妹了,也不会到美国去看你了!……”�
乔乔的脸,渐渐变得苍白了。她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危机感。眼泪又从她眼中流出来了,顺着乔祺的手指流到了他手腕那儿,在他手腕那儿一滴一滴落在光滑的水泥地上,滴滴有声。乔祺看出乔乔被他的话和他极其严肃的样子吓住了。他心软了。但他又认为他的话是非说不可的,也是乔乔非牢牢记住不可的。�
他加重语气问:“记住没有?”�
乔乔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