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澄的诗终于得以发表,数家报刊同时刊出,全文,一字没动,包括题目:《墓地里只有一个她》。他们——那些苛刻的资深的编辑们——为什么不给动一动,是想彻彻底底保持住它的原汁原味吗?
我看着报纸上印成了铅字的那诗,不知为什么,印成了铅字后就觉着好了许多似的。同时,数家报刊不约而将作者彭澄的名字用一个黑框框起,不约而同在诗前、在框了黑框的作者名字后,加了一段编者按语。编者按语这样写道:
“该诗作者是驻守西藏高原的一名女兵,一个月前,在执行任务中车祸牺牲以身殉职,时年二十三岁。现将这首作者生前寄给我编辑部的诗作全文刊出,以飨读者。”
彭澄乘车下部队巡诊,一车六人,翻了车。六个人除彭澄外包括司机都还活着,伤势最重的,是手腕腕骨骨折。彭澄也是骨折,却折在了颈椎,当场就停止了心跳呼吸,没有给同车她的战友们留下一丝丝抢救的余地。但战友们还是按照所有抢救程序对已经没有了生命指征的她实施了全力抢救,气管插管,胸外按摩,口对口呼吸……
我知道这些情况时,彭澄早已化做一缕轻云融入了西藏高原那无尽的苍穹。是彭湛告诉我的,在我打给他的电话里。
那天在邮局与彭湛通完话,我没有马上回家,就在邮局里给各编辑部写信通报彭澄的情况,以便写完后能马上发走。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为那个女孩儿做一点什么;也不知道我正干着的这件事,对她还有什么意义。突然之间想起了那些也算与彭澄有过某种关系的编辑部,在想起他们的那一瞬间,心里头竟涌上了一丝恶狠狠的快意:你们不是说她的诗思想肤浅情感做作吗?好,现在她用生命为它做注释了,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还想要什么?!
几个月过去了,兰州那边没有钱来,倒是来了个人,受彭湛之托,给海辰带来了一包旧衣服和许多小汽车,有二十多辆。没有信,也没有说我的信他收没收到。那些小汽车使海辰高兴得发疯。不知是由于汽车本身还是由于是“爸爸给的”——我曾一再地、反复地跟他强调了这一点。这时的海辰已是幼儿园婴二班的一名小朋友了,已与社会有了更广泛的接触,“爸爸、妈妈、孩子”的家庭模式已在他面前呈现得更直接、更具体、更频繁了,不断强化着他头脑里的关于这三位一体不可分割的意识。看电视,看到电视说母狮子如何为小狮子觅食,他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妈妈,那个父狮子呢?”“父狮子”一词是他的创造,这么大年龄的孩子颇有这方面的创造能力和勇气。当时我这样回答他:父狮子“去做别的更重要的事情了,养小孩儿一般都是妈妈的事。”事实上这个时候雄狮已不再管小狮子和它们的妈妈,可是我不能照实回答,怕海辰会联想。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也不要求长久,只要求在他小的时候,在他身心都还非常娇嫩的时候,不要受伤;他长大后自然可以抵御伤害,长大到那伤害已不成其为伤害的时候。我敢说我的方法是奏效的,证明之一是,海辰的开朗,自信,坦然。不断会有大人问他关于他的爸爸:“海辰,你爸呢?”“在兰州。”“在兰州干嘛?”“工作。”“怎么不来看你?”“忙。”
来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副身体好没头脑的傻小子模样。几句话交谈下来,便发现他对彭湛和我是何关系浑然不知。可惜彭湛百密一疏,这傻小子既能为他利用,就也可以为我利用,与彭湛相反,我非常非常想知道他那边的情况,经济状况,还有——姑且可以说是感情状况吧,我是这样问的:
“彭湛什么时候结婚?”
傻小子道:“没听说他要结婚啊,还早了点吧,才认识不多久。”
我愣了愣:“怎么叫‘不多久’?都认识一年多了!”又摆摆手,“噢,你可能不知道。”
傻小子果然中计,叫了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谁知道?那女的是我中学同学!”
他的中学同学!我盯着他问:“你多大了?”
“二十一。那女的跟我同岁,姓吕,双口吕。”
就是说又换了。三十多的换成了二十多的,刘换成了吕。但是仅凭年龄不一定就说明吕比刘强,我便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这位同学肯定长得不错了?要不然像彭湛这样的抢手货……”
没等我说完,傻小子便悻悻地道:“‘抢手货?够当她爹的了!现在的女孩儿一个字,贱!”
这就等于承认了那女孩儿长得也不错。霎时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在我脑海里诞生:面孔如玉,长发飘飘,细嫩的小手插在彭湛有力的臂弯里,形同小鸟依偎着它的那棵大树……我不由怒从中来:男人的艳遇永远和他的事业成正比,这是一条铁的规律,毫无疑问,彭湛现在蒸蒸日上如日中天,却好意思只给海辰一些旧衣服和廉价的汽车玩具,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