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腹痛时彭湛正看电视,一个外国片子。我没马上告诉他,还得进一步确认一下,腹痛过后我按照书上学得的知识做自我检查,发现“见红”,于是告诉他我可能要生了。他问这就去医院吗?我说恐怕是。边说边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去拿为入院而提前收拾好的包,里面有洗漱用具,内衣裤,托人在卫生科里高压消毒过的卫生纸,挂号证,还有钱。这期间彭湛一直跟在我身后,用这种方式表示着重视和关心,只是抽空瞟一眼电视屏幕,也许是正看到关键处。待我收拾好了东西,他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又不好再继续专门看电视,于是问:“现在怎么办?”全是疑问句。我让他给申申打电话,他拿着号码下了楼。
我坐在床沿上等,腿上放着我的那个包,心中忐忑:申申能带着车按时赶到吗?如果有什么问题,我该怎么办?要不要现在就给单位打个招呼防患于未然?此刻我想做一个纯粹的产妇,什么都不再过问什么都不用张罗。彭湛回来了说是电话打通了,然后坐下来同我一起等,背朝电视机;为什么不关上呢?我想,但没说,那念头仅一闪而过。……宫缩的一阵紧似一阵,看表十一点半多了,仍不见申申他们影儿,我想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就对彭湛道:
“通知我们单位吧。”
“怎么通知?”停停,补充道:“你们单位我谁也不认识。”
他若是仅问“怎么通知”,我就会告诉他怎么通知;但他已有“补充”在后,我就不便再说什么。何必要勉强他难为他呢?没他已经够我累的了。我站起身,准备出门下楼打电话,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我原地站住,屏息静气。彭湛去开了门,当申申真真切切站在了我的面前时,我一下子软弱得泪水盈盈,一手抓住包,一手使劲抓住申申的胳膊,急急地道:
“我要生了!申申,陪我去医院!”
申申挽着我同我一块向外走,彭湛跟在我们的后面走,到得门口后我换拖鞋,感觉他在迟疑,于是抬头,他这才从拖鞋里抽出了一只脚去找皮鞋,我拦住了他。
“不用我了吗?”
“不用了。”
“还是去吧。”
“冉要万一醒了呢?”
“也是啊。申申,那就麻烦你了。”
申申嘴唇紧闭,摆摆手。我们下楼,拐下一层后,听到楼上房间门“呱”一声,关上。申申立刻开口了,很激动:
“你什么意思嘛!”
“他儿子在家,家里没个大人不成。”
申申站住,“那我去替他看儿子!”
“行了,走吧,都什么时候了!”
.……已经半夜一点钟了,我在困倦和腹痛交替中度过了半睡半醒的后半夜,上午查完房后被送进了待产室。此时腹痛已剧烈得超出了我的思想准备。
我痛得茫然无措:怎么会这么痛啊?怎么会这么痛啊?我不住地小声自己对自己说。
我开始喊叫,除了那些单纯表示疼痛的音节如“啊”“噢”“哎呀”以外,我还喊出了以下的一些话:“我受不了了!给我做剖腹产!求求你们了!帮帮我!”
我开始流血,不是最初的“见红”,而是能感觉得到的那种一股一股涌出的流血,热呼呼的。我仍毫无约束甚至是越发恣意地在床上翻滚扭动,怀着一种恶意的快感,任那血在雪白的床单被褥和病号服上蹭抹,到处都是。小护士一直没有回头,当然也就没有看到。看到了她会理我么?会觉着我有一点与众不同么?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我不知如何是好,神差鬼使般从皱缩血污的床上出溜了下来,赤裸着下身跪在了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两手紧紧抓住铁床的床腿,脸贴紧手背苍白的骨节……
“嗨!谁让你下来的?!现在你骨缝全开了这么凉的地会落病的快上床!”
是那个小护士在说话,她终于理我了。我抬起头来看她,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却是面目不清云里雾里一般,剧痛令我的视线都模糊了。
巨痛如排山倒海;灵魂甩开了它附着着的肉体独自出游。
……那天预报是十级大风,大海在远处咆哮得像头野兽。风刮得宿舍门都关不上了,只得在门板上斜着顶上了一把椅子。那天该我值夜班,零点到三点,叫值班的电话铃响了后我起身穿衣服穿鞋,扎子弹带背枪。心里头一直惴惴的,因坑道床铺调整的缘故,这天夜里又是必须我一个人去,事先通知了姜士安,但是,他会不会忘了,或是,假装忘了——这么大的风!……我拿开椅子,拉开门,立刻被扑面而来的风灌得咳了起来,还咳着呢就向左边扭头看去,男兵宿舍在左边,左边空无一人。我沉重地叹息了,由于大风,这天还没有月亮,月牙都没有,想起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路,我恐惧得心都抽紧了。还得走,再黑再害怕也得走。刚走到宿舍房头,全副武装的姜士安闪了出来,那一瞬,我的嗓子都哽住了。我们打着手电向山上走,我在前,他垫后,走了大约一半时开始落雨点,他递给我了一件雨衣,还居然带了雨衣,心够细的。我说你怎么办?他说没关系雨不大。话刚说完雨便大起来了,嗒嗒嗒嗒如万马齐奔。我张开雨衣想把他也裹进来,他一闪身躲开我吼道:快走!我想他吼是因为风声雨声太大了。走了一段实在于心不忍,又一次回过身去请他和我共用这件雨衣,这一次我听出他吼不是因为风声雨声,他的确生气了,使劲把我推开动作粗暴口气也粗暴:走你的!少罗嗦!那个时候我太年轻太单纯太不把姜士安放在心上,所以不明白他气从何来。等我后来悟出个中原由时他已经结了婚并有了孩子。那天他一直送我到坑道口,然后冒雨返回,我把雨衣脱给了他,但想他穿不穿意义都不大了,身上已经湿透了。那天中午,我心里深藏着对他的感激冒险去伙房给他调制了一大碗猪油拌饭——当时还有炊事员没下班呢——临出门又发现了一碗白白亮亮的晶体,味精,灵机一动用小勺挖了满满一勺拌了进去,然后在食堂一直磨蹭到值上午班的姜士安下班回来,看着他大口大口把这碗拌饭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