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大校的女儿(选载)

孩子于下午两点五十八分娩出。是儿子,而不是我一直以为的,女儿。

彭湛留了一张字条。说他一大早就到医院里来了,等了一上午没有动静中午就去外面买了点饺子;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知道母子平安他就放心了,还说他现在感到责任重大他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了。

走廊里停着一架巨大的婴儿车,车上躺着一大排乍看上去形状颜色包装完全一样的婴儿,区别只是有的在“啊啊”地哭,有的在浑然不觉地睡。我有点担心我会不会认不出他,我们只见过一面,匆匆忙忙。……我看到他了!正在哭,哭得很使劲,嘴上方的肉都挣得发白了。飞快地走过去拿起拴在小手腕上的布条看:韩琳之子!弓下身子小心翼翼把我的“子”从婴儿车的深处捞上来双手捧在胸前快步回到房间在床上坐下,他仿佛接到了信号毛绒绒的小脑袋立刻准确地向我怀里拱来,他的头发很黑很亮还有点蜷曲,我们长得也不是一无是处,即使就是一无是处全世界的人都嫌你妈妈还是爱你只会更加爱你我可怜的小丑娃娃!

我和彭湛带着儿子回到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里。

从前,我眼里心里的母婴全都罩着一圈圣母圣子般的光环,圣洁、纯净、美丽得如诗如歌如画如梦,直到身临其境方知全然不是:洗不完的尿布屎布,彻夜的啼哭,溢奶吐奶,清洗消毒,母亲乳头裂了,婴儿肛门淹了……彭湛也不能再出去,洗涮,取奶,采购,做饭,一件事连着一件事,做也做不完。

他变得沉默了,一天到晚难得说几句话。

兰州方面不断有电话来催,催他回去,我不吐口他就不能回去。眼下我离不开他,离不开人,我还在月子里,就是不在月子里,我一个人也承担不了一个婴儿所需要的全部。

彭湛开始四处找保姆,前两个或者因为体检不合格或者没有身份证件没有得到我的认同。他在把第三个保姆带来的同时拿回了第四封电报,这次电报上只两个字:速回。

他走的时间是晚上,晚上我在房间里给儿子喂奶保姆在叠尿布,彭湛在门厅里等待出发。我抱着孩子,趿上鞋,开门走了出去。

他斜靠在行军床上看一本杂志,我把儿子放在了上面,心里说,看看他彭湛看看他,看看你的亲生儿子。他低头看儿子,我看他,他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

我说:“咱们给他起个名儿吧?”

“你起吧。”

“海辰,怎么样?”又试着念了念:“彭、海、辰?”

“让他跟你姓吧。”接着他马上又说,“我妈也姓韩,他姓韩算是跟了他奶奶。我妈要知道肯定高兴。”

我难过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能说出来我也不说,他不捅破我不捅破,他维持到哪步我就跟到哪步。他伸出一只手撩上我垂落的头发,是因为感到内疚了么?

“韩琳,你也要注意休息。”他说。

我一把抱住了那只手,哭了:“我困死了,十多天没怎么睡觉了,我困死了……”

手里的那只手被抽了出去,果决,猛烈,不容置疑。我抬起头,看到了浮在他眼中的冰冷,满腔热泪刹时间被这冰冷凝固。我抱起儿子站起来,赶在他开口之前,说:

“你该走了。”

“是啊,我得走了。”

他穿衣服,背背囊,开门,关门,嗵嗵嗵嗵,下楼的脚步,脚步消失声……

我连夜写信,给曾经的战友梅玉香,小梅,请她在她家乡帮我物色保姆。不是发现了现任保姆有什么不好,但心中总不能完全踏实。现在这个家只有我和我的婴儿了,保姆就不能仅是一个劳力,她还得是我的伙伴,我的依靠,我的另一个家庭成员,能够跟我一起将这个家支撑起来。小梅会为我负责。

我给母亲也写了信。信中说,婴儿好,我好,彭湛也好。

我们姊妹间有一个没约定过的默契,谁也不准回娘家坐月子,谁也不许把孩子送到家里让父母带,再大困难,自己解决。父母一生不易,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