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大校的女儿(选载)

韩琳:

速给彭澄寄去一千元,她们当兵的不容易,我太忙。不日内我将托十分可靠的人给你带钱去。你先把你银行的存款取出来花着,全部取出!放手花!!

彭湛

那些日子不论我在做什么,采购,做饭,打扫房间,接送冉,嘴里都要哼着歌,同一支歌:“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军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尽管天各一方,每天仍我一个人进进出出,但心情较婚前完全不一样。有一种踏实感和可以正视一切的坦然。丈夫的能干又给这踏实坦然平添了一份快乐,一分终有所靠的安宁。工作上的事儿看得淡多了,让写剧本就写,写完了交,交上去完,爱用不用。

我去做了B超,确认是女儿。我给彭湛写信,不断报告给他这个女儿成长的最新消息,让他赶紧给她起个名字;我经常给他写这样的信。女儿多大了,心跳如何,发育如何,表现如何。

彭湛仿佛失踪了,那封让给彭澄寄钱、让我放手花钱的信是最后一封,至今已过去快两个月了,再无任何形式的任何消息;信中所说那个“十分可靠的人”也一直没见踪影。这天下午,在信件到来的时间发现仍没有他的信时,我再也沉不住气了,直接从院门口的收发室去了邮局,打长途电话。家里没人。

我把电话打到了我们曾在其家中聚过餐的那个人家里。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子。

“你好我是韩琳,彭湛的——”

“知道知道!你好你好!”

“请问你知道彭湛在哪里吗?我有点急事找他。”为不给人猜度、嘲笑的时间我一口气说了下去,“我们单位给我们办生育指标,需要他的离婚文件,刚才往他那里打电话,没人。”

“不知道啊。没关系等见了他我一定转告。”说到这他咳嗽了一声,问我最近忙吗,说如果不太忙的话就过去一趟。我问有什么事吗,他说:“来看看呀,新婚夫妻嘛,分开这么久了。哈哈哈哈!”

“哈哈”之后他接着就说了“再见”放了电话。

我无所事事地拿起了电话,一下一下地往家里拨,并不指望打通,只为有点事做,因而当电话中传过来彭湛的声音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了多少遍的盘查诘问全忘了,那一刻那声音的出现使我感激涕零。电话中的声音欢快、充满生气。

“韩琳!你最近怎么样?”

“很好。一切正常。名字你起得怎么样了?”

他明显愣了愣,然后很快道:“起名字急什么,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怎么不知道是男是女,我信里跟你说过!”

“没有!你的信我都看了,绝对没有!是不是你忘了?”

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可怕的怀疑。“也许吧。”我慢慢地道,“冉给你写的信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看了!小家伙会写字儿了,真不错!告诉他,等爸爸忙过这一阵就给他回信你替我问问他还想要什么玩具我在这里给他买最近正好有人去北京给他带去!”

冉根本就没有给他写过信。

彭湛是在我预产期到来的一周前赶回来的,背着一个大大的帆布背囊。知道他要回来我提前把冉从幼儿园接了出来,他没有想到,高兴坏了,抱着冉使劲亲,亲得冉用两个小手掌使劲撑开他的脸,嫌胡子扎,他这才放下他,在他面前蹲下,两手把着他的两条小胳膊,两眼看着他的小脸——那眼睛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喜爱——

彭湛终于开始动手解他带来的大背囊了,这半天那背囊蹲在地上如同一个充满了诱惑的巨大悬念。冉两只黑黑的大眼睛一下子瞪得滴溜溜的圆,两只小脚不停地原地踏着步,急不可耐;我也暗怀期待。

背囊里一大半空间装得是各式玩具,其中有三百多元的大型变形金刚,四百五十多元的遥控坦克,当时一般人月工资在一百元至二百元之间,这种价格的玩具得算是超超豪华了。冉连声惊叫欣喜若狂,把玩具一样样拿给我看让我分享,我一样样看着笑着应着,注意力却始终留在了彭湛那边。他最后从背囊里拿出的是一个塑料袋,隔着塑料袋便可以看出里边是他的几件换洗衣服,什么什么都没给我腹中的女儿带——对自己我原就没敢抱希望——没有一片布,一根线。我没有吭气,不是涵养,不是肚量,只是一种习惯,不习惯去要。其实我已将女儿所需要的一切尽可能地做了准备,尿布,包被,衬衫棉袄,奶瓶奶嘴,小枕头小褥子,不同用场的大小盆子,加上母亲、姐妹们捎来的东西,足够足够了。我的女儿需要的不是东西,是那份来自父亲的关心和在意,属情感范筹。还是那句话,什么都能要,情感不能要,强去要,先就已经变了味儿了。

面上,我沉静如前;内里,心已沉降到了最底线。

被掏空了的大背囊瘪瘪地趴在地上,灰头土脸;彭湛甩着两只空空的手,也感到有点讪讪地。

“不知道家里缺什么,带了点钱来,需要什么,你随便买!”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沓子钱,啪,往写字台上一甩。我目测了一下在桌上滑成扇形的钱,问:“多少?”

“两千多三千来块,我没细数。”

不禁想起他那些感叹号连篇的信,这就是他所谓的“发了”么?也许这的确只是他全部财富的一小部分,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可是他刚才甩钱时的动作,那竭力以漫不经心的方式表现男人豪气的动作,分明在说他很以这一笔钱为意。我得说我对此曾抱有很大期望,哪怕他不再在意我,不在意我的女儿,但若能给我们提供充分的物质保障——比如他往桌上甩下的钱不是两三千是二三十万——我也会安之若素,不,满怀感恩。什么都可以互换,只要价格合适。

我看着桌上的钱,许久,没动。

他不解:“收起来嘛。”

我慢慢伸出手来,去收那钱,拢起来后,那微薄那轻漂直刺心上——我目前的存款几近于零!尽管没有照他说的“胡乱”花钱,但的确花掉了许多不花也可以的钱,比如奶瓶,国产玻璃的不到一元一个,进口硬脂的得十几元,都可以煮沸消毒,但后者分量轻得多,也不怕摔,我便买了这种,有钱当然要买好的。一买就是十个,喝奶的,喝水的,喝果汁的——我怎么就会那样轻信,真以为身后戳着一个可靠的私家银行?

再有七天,我的女儿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