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饭后彭澄值班,请我陪她哥哥“出去走走”。
“你的脚怎么样了?”接着就笑了,自我解嘲地道:“‘没有骨折’。”
我也笑了。这时听他又说:
“没骨折你当时那个情况也不适合去敦煌,怎么就想不到?”
他肯定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是为了找点儿话说,我却不假思索就说了----说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还要去敦煌----越说越快像蓄积过多过久的水终于找到了流通的渠道,哗啦哗啦流利顺畅从头到尾,隐瞒的只是男主人公的身份和名字。没有动机,也许动机在潜意识里。彭湛两眼平视前方,默默地听;我说完了好久,他仍默默。大雾如纱,我们在静默中走,走得我觉着无趣了,有些讪讪的了,有些沮丧后悔了,这时,听到他说:
“韩琳,你比我想像得还要好!”
我猛然扭过脸去,看他----这分明是一句掐头去尾没说完整的话----但他从此再就没说。
彭澄说她第一次跟她哥哥提到我时她哥哥就说见过我,并一丝不差地说出了我的名字单位和年龄。我颇为惊讶,说想不到你哥哥居然能够在那样匆忙的一瞥之间记住了我工作证上的全部要点。彭澄说这是因为当时你给他的印象很深的缘故。我就问:什么印象?彭澄说:聪明,本色。
接下来的日子里不知为什么彭澄特别的忙,忙到了晚饭后都无暇陪她哥哥的程度,于是,顺理成章地,这个任务落到了我的肩上。我们沿着傍山的小路走,他跟我说了他的婚姻生活说了他的妻子。
“……她很漂亮,走在兰州大街上,回头率百分之百,当时追她的人很多,她选择了我,这对我的虚荣心是一个极大的满足,有一种成就感,男人嘛。”
我笑笑。
“……她身体不好,没病,就是弱,很多事情做不了。比方做饭就做不了,闻到油烟味就反胃,就吃不下饭,只好我做。
“……应当说她人不坏,性格耿直,刚烈,甚至是暴烈,所以在单位得罪人不少,优化组合时差点被组合下来。
“我儿子叫冉,长得像他妈,很漂亮。离婚时她说她不要孩子,我说我要;离婚后,我带着孩子过了半年多,她又要复婚,也是想孩子,说不要孩子不过是一种要挟,她并不是真的想离婚。那次离婚是她先提出来的,俩人吵架,吵着吵着她又说,离婚!我说,好。一度,我的确想复婚来着。”
“后来呢?”
“后来我从北京出差回去,再后来上班,再后来春节,再后来就到了这儿。”口气是玩笑的。
我没有笑,静静地看他:“我是说,复婚了吗?”
“没有。从北京出差回去后,又有点动摇了,想等一等,再说。”
我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
那次在云南,他共住了八天,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如雾般似是而非若有若无,直到他那天离开。“韩琳,”他突然叫我,声音严肃。“你看,我们俩是不是考虑成立一个家庭?”
我看他,没马上回答。这时,彭澄回来了,是车来了。北京吉普数秒钟之内便被浓浓的大雾吞没,只有依然清晰可闻的汽车马达声告诉我,他还没有远去。……
从云南回北京后,一封航空信已在收发室里等了我几天,拆开信,是他的。他说,“我的那个建议是认真的,请你考虑。”
我得说我不想做后妈,不管是给谁的孩子做。有虚荣的成分,更多是出于实际的考虑,那会从一开始就把我的婚姻生活置于一种复杂的、难以理喻的境地。我没有回信。他很快又来了信。
我回信之前给远在云南的彭澄打了电话,电话中彭澄和盘托出了这事的来龙去脉,最后她在电话里声音很小地喊道:“韩琳姐,我哥很有能力,跟你在一起他会很快发展起来,相信我!”放下电话后,我给彭湛回了信。收到我的回信后他没有回信,打来了电话。晚上,我已睡下了,听到楼道里有人喊:韩琳,电话!我蹭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了下来,穿着拖鞋睡衣就冲了出去,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不知是因为起得太急还是因为了某种预感。电话是他打来的,也是经过了不少的总机,声音也是很小。电话中他的头一句话就是:我爱你!并且固执地,孩子气地,一定要我也说。可是我不能,我这是公用电话,上上下下全是耳朵。他非要我说。被逼不过,我只好小声说了,等于没说,他听不到。感觉到他有些生气了,只好对着话筒喊:“我跟你同样心情可我这里是公用电话!”他一下子笑起来了,接下去,就说到了结婚,让我去兰州,去“救他”。“你不来,她不放我。她不相信有你这么个人,以为是借口。”
母亲说,你去吧。她笑眯眯重复了一遍几个月前她说过的那句话:“这孩子不错。”当我通过层层总机把决定去兰州的事告诉彭湛时,他在那头说:韩琳,现在就是真塌了天我也不怕了,现在我们是两副肩膀了!
……波音747终于结束了它漫长的降落过程,在机轮接触到坚实地面的那一瞬间,心脏在我的胸腔里訇然起跳!
----没有拥抱,甚至没有握手,他一手接去了我的东西,一手攥住了我的上半截胳膊,紧紧地攥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