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带的东西都带了么?”他问。“带了。”我按一下腿上的褐色小皮包。“我们先去办手续。”我扭脸看他,多少有些意外。本以为怎么也得先让我去家里坐坐,歇歇,洗把脸。他解释说:“顺路。”
从街道办事处出来已是中午,他带我去了一家清真小面馆,铺面不大,但很干净。吃的是牛肉拉面。结账时,两个人才花了两元八毛钱。他付得账,我连掏钱的动作都没做,我们是一家人了,我可以什么都不用管,这种感觉真好。心中也曾闪过一个念头:这就是我们的结婚宴了吗?如是,是不是过于简单了?这时,听到他说:“明天晚上,‘白天鹅’,几个朋友一块,聚一聚。他们都想见一见你。”韩琳,你就什么都不要想了,一切听从他的安排!
从清真小面馆出来,他又带我去参观兰州市容。白塔寺,皋兰山,黄河母亲,还去了甘肃博物馆。从博物馆出来又去了黄河边,在他问我还想不想去玉泉山看看时,我直率地说了,不想去,我累了。他说不去也好,他也累了,因为今天我的到来,他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我说那咱们赶快回家。他一言不发看着我们面前滔滔流过的黄河水,过了一会,才说,她在家里。
我们的新婚之夜是在别人的家里别人的床上度过的,是他的一个朋友。和我们合住这套两居单元的是这位朋友的妹妹,三十多了还未嫁人,令我一见她就有一种莫名的愧疚。彭湛拿不出钱来住宾馆,我要拿钱他又不肯,他们家的钱全部攥在了他前妻的手里,终于,我开始愤怒。
“你没做错什么不必这么软弱!”
“你很在意我没有钱吗?”
我烦恼地摆手。从小到大我就没在意过钱。小时候有父母,当兵后一直过着供给、半供给制的生活,可以说,钱在我的概念里,从来就不算什么。我在意的是理,是情。他现在是我的丈夫了,凭什么要被人这样的欺负!他误解了我的沉默,开始说打算停薪留职办公司、趁相对年轻闯一闯。
他小心翼翼看我的脸:“你来兰州好不好?……明天,明天我们回家,看看我们的房子,那么大的一栋房子,还有一个小院儿。”
我说:“好。”
这时他又说:“你不必马上来,等我先干一段打下一定基础,我不想让你跟我一块吃苦。”
说这些话时我们刚同他的朋友们吃饭回来,他喝了酒,在我们所住的朋友家惟一的长沙发上枕着我的腿躺下了。他喝得有些多了,偏黑的肤色这时就成了青石色,眉目也因此显得清晰清秀了些。我用食指划着他的额头告诉他我不怕吃苦。他说他知道,从在北京站见到我的第一眼时他就知道。说完他合上了眼睛,似是睡了。我低头端详着怀中的这张脸,眼睛,鼻梁,有些爆皮儿的嘴唇。突然,他睁开了眼睛,望着我:“她说,如果我一定要跟你,就永远不要想再见到儿子。”我眼瞅着怀中脸上的那双眼睛一点点变红,湿润,在盈盈欲滴的那一瞬间,他把它们合上了,于是,泪水就流下来了,顺着外眼角流过太阳穴,流进了两鬓。我轻轻擦去那泪,轻轻摇晃着身子,低吟浅唱般道:“好啦好啦,睡吧睡吧。”他睡了,我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睡,在我怀里他睡得很熟,像个孩子。我想,我会尽我的全力,让这个受了这么多折磨、磨难的男人,得到他所应当得到的幸福。
他带我沿着掩映在梧桐树下的洁净的柏油路回家。
桌上,地上,沙发上到处是碎纸,小孩儿玩具,零食,客厅门旁的地上甚至有一滩半干的深褐色物质,细看,是方便面的调料。这样的一个家,得有多少日子没打扫了?感觉到彭湛在稍后的一侧看我,我拉住他的手,紧紧攥了攥。她不在楼下,我往楼上走,带着好奇,还有点急切,想见一见那个与我丈夫共同生活了七年的女人。她在楼上他们的卧室里,半卧床上,盖着被子,上身穿一件浅驼色的毛衣。彭湛为我们双方作介绍:
“小唐。韩琳。”
我们凝视对方。
我得说,这是很动人的一个人,楚楚动人。我对她笑笑。她立刻作出了相应的反应,也笑了笑,同时用嘴朝床边化妆镜前的小方椅努努,让我“坐”,她的声音如她的模样,带着点磁性,很动人。我坐下了,回头看看,彭湛不见了。
“哪天到的兰州?”她问我。
“我来他没有告诉你?”
“他敢吗?”她冷笑一下,“他这个人,什么事能躲就躲,得过且过,过一天算一天,没胆!那天他一大早就起来了,起来就听他在楼下刷厕所,把我和娃儿都吵醒了,我就知道是你要来了。他以前哪会想到干这些活儿?你看我病了这几天,家里头乱成了什么样子!……这几天我一直一个人在家,想喝口水都得自己去烧。”她说着,眼圈红了。
“你怎么啦?”
“小产。”我心里格登一下,没容我再想她又说了。“他从云南回来的那天下午,一回来就到处打电话找我,我正在上班,他非叫我马上回来,我是请了假回来的。刚一进门拉着我就上了楼。就是那次怀上的。”
我镇定地听。那时我和彭湛已经彼此相爱。我问她:“你手术几天了?”
“就你来的头一天去的医院。”
“他送你去的?”
“他不送我去----他要不送我去他还叫人么?”说着眼圈又红,接着泪水滚滚,她伸手摸过枕边的半卷手纸,揪下一大块来擦着。
她继续跟我说他。“他从来不管娃儿。有一天周末我加班,叫他去幼儿园接娃儿,他答应了,结果忘了,喝酒去了。幼儿园老师就给我打电话,我赶到幼儿园时七点多了,娃儿一个人坐在门口等,好可怜呀。”
这时我插了一句:“你们家里谁做饭?”
她笑了起来:“他跟你也说我们家他做饭了?你说,什么叫做饭:买菜算不算?摘菜洗菜切菜淘米算不算?每次做饭都是我把什么都准备好了,最后就让他上锅扒拉扒拉,吃了饭还是我刷锅洗碗。如果不是油烟味过敏,我情愿跟他换,他干我干的这些,我‘做饭’!”显然他们俩跟我说的都是实话,这时她又说了。“他这个人,心眼还特别小。离婚后,人家给我介绍了个男朋友,姓杨,我们处了一段,就那个时候他又来找我,我就跟人家断了。我跟那个姓杨的就是一般朋友,一点事儿没有,他就是不信。我说你不信我去找那个姓杨的问,他又不肯,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