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箱子,拖着沉痛的左脚,往进站口走。
还有二十多分钟检票,我想我必须找个座位坐下。我径直向放着一提北京果脯的空座走去。空座两边坐着两个男人,一个在看书,另一个抱胸垂首地似是睡了。我看了看他们两个,问:
“这是谁的?”
正在假寐的汉子应声抬起眼皮:“这儿有人!”
“请拿一下。”
“人马上来!”
“来了再说!”
我口气强硬甚至带着点挑衅,此刻我被痛苦武装,无所畏惧。一直看书头也不抬的男子这时抬起了头来,颇有点好奇。汉子也是没有料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了把东西拿开。我坐下来把左脚抬起架在箱子上,长长地吁了口气,于是我的脚伤展现在了左右二位的视野里。
“伤得不轻啊。”看书的男子说。
“啊。”我说。
彼此这就算打上了招呼,当他得知我要去敦煌参观访问时,摇头了,说敦煌当然值得一去,但是我这个样子去,白去。他问我拍没拍片子,我说用不着,就是让人踩了一下。
他毫无体恤:“可能骨折呢。脚背上五根骨头呢,断一根,着地是没有问题。就算没骨折,你现在也不适合到处跑,还跑那么多地方。”
经人一说,立刻觉着非回去不可了。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要真是骨折了,打上石膏,我一个人在北京,也不好办。要不,回家?……回家!一个半小时之后就有一次回家的列车。
决心一定,立刻考虑行动方案。兰州的票就不退了,用它进站,进了站就去返家的列车那里,上车后补票。到了那边家里要是能来车接一下就好了,可是,怎么通知家里?看看表,还有二十分钟检票四十分钟发车,如果我腿脚正常,四十分钟赶到车站对面的邮局拍个电报不成问题。现在是不行了,只这么想想左脚就是一阵剧痛。下意识打量坐在左右的这二位,右首的那个汉子,这回是真睡着了;左首的那位已又开始看书,都是一副踏踏实实等着到点进站的样子,叫人没有勇气打扰。收回目光时无意瞥一眼那人看的书的封皮,眼前一亮,那居然不是金庸也不是地摊书刊,而是一本《现代军事武器》。他很有可能也是一位穿着便服的军人呢,跟我一样。
他约三十来岁,中等个。五官平淡,没什么特点,好的不好的特点均没有。肤色偏黑,毛色很好,板寸头漆黑放亮。服装随意得体,上身一件深蓝T恤,下面一条白绵布裤,凉鞋线条宽大简洁,穿着袜子。拿书的手指甲红润,修剪整齐。看样子还行。这时他扭过了脸来,我方意识到研究他的目光是过于专注了。我正好与他的目光相撞,脸上不由红了一红。他笑笑,想了想,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说:
“快检票了。你就这一个箱子么?”
想也没想地,我突然就把我的打算请求对他和盘说出。
“时间倒是来得及,停止检票前赶回来就行,我是卧铺,不愁没座儿。问题是我的东西怎么办。”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个箱子一个旅行袋,不假思索地道,“东西好办,我给你看着。我也在部队工作。”
“从前?”
“也是现在。”
我拿出自己的工作证递了过去,那上面有照片有姓名有我就职的工作单位,当然还有年龄。我这个年龄已经避讳向别人说自己的年龄了,但是当时全然忘记。他匆忙打开,瞄一眼就合上,就还给了我。
“打个长途电话岂不更好?”
“我们家是军线。”
他又那样地看了我一眼,让我把地址姓名电报内容写一下。
他拿着字条走了。他的个子不是中等而是中上,站着看比坐着看要高得多:腿长。一下子增加了好几分人材。对于男人来说,身材比脸蛋重要。
他是在差一分钟的时候踏上了他的那次列车。他刚上车列车员就收踏板关门了,接着,列车启动,我冲站在车门后的他欣慰地挥手告别,忽然,脑子里嗡的一声——
——钱!
这件事梗在了我的心里。为这个日后我还专门去邮局查了一下,所得结果使我越发难受:发那样的一封加急电报需五块多钱,当时我的月工资才一百八十多块,折合折合,这五块多钱得相当于今天的五十多块。
回家后同妈妈讲起了电报的事情,妈妈津津有味地听完了道:
“这孩子不错。”
春节我没回家,去了云南边防。我不愿回家过春节,姊妹们个个携夫带子,只我孤身一人,别人别扭,我也别扭。
就这样,我来到了驻云南边防部队的医疗所,认识了彭澄。彭澄是这个医疗所的护士。
“向大家介绍一下,”师宣传科干事开口了,“这位是我军著名作家——韩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