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安门栓,太不象话了!”袁镇一进化验室,气就不打一处来。
朱端阳悚然一惊。小库房里的事,她还没想好说还是不说,科长就知道了?
“干脆把安门栓送到军事法庭,判他几年!”徐一鸣火上浇油,“当炊事班长的,比周扒皮还抠!”
原来说的是罐头。清仓查库,上面才发现安门栓管的食品罐头,积压过久,许多都已过了保存期。要在别的地方,就地处理就是了。可昆仑山上一粒米一块炭都来得太不容易。袁镇在狠狠训斥了炊事班长之后,将过期罐头抽样编号,请徐一鸣化验能否继续食用。
“安门栓渎职,倒要我来给他擦屁股。”徐一鸣忿然地踢踢堆在地上的罐头。
数量还真不少,象一堆垃圾。凹陷的、膨出的,剥脱锡箔的,长满红绿锈的,光怪陆离。
朱端阳默默地拿出总后配发的战时食品检验箱。她并不恨炊事班长。袁镇的话给她打了预防针。当这种事真的出现了,她吃惊,羞涩,之后便是自责。如果她不嘴馋,不去那间钉着铁窗的小屋,也许一切便不会发生。她愿意帮炊事班长减轻一点责任。
“那个箱子没用。”徐一鸣不屑地说。“这里头没有耗子药。炊事班长总没坏到把每筒罐头都钻个眼,往里头下毒。”他拣起一筒罐头,抛到半空,又准确地将它接住。罐头发出人闹肚子时的气过水声:“要查的是有没有腐败毒素。可惜总后不知道咱们有这么会过日子的炊事班长。”
“那怎么办呢?”朱端阳着急。这么多罐头全报废,不是个小数目。
“试试看吧。尽量凑合着吃。不过,要是咱们做出结论能吃,最后吃死了人,上军事法庭的,就该是我了。”徐一鸣将罐头扔回原处。
责任重大,生命攸关。“怎么试呢?”
“只有做动物试验。”徐一鸣严肃起来。
动物试验?昆仑山上没有猴子没有兔子没有白鼠,连蚯蚓、蜘蛛、蟑螂、蚂蚁都没有,用什么做试验?
“人,也是动物。”徐一鸣平静地说。
是的,人也是动物,只不过稍微高级一点。朱端阳刚才忘了。现在,她师傅教给她。
只是徐一鸣不让她当动物。“你给我做个记录就成了。要不然我吃了之后有反应,也不知是哪个批号造的孽,可真成了比鸿毛还轻了。”徐一鸣自从心里绝了同朱端阳好的望,反倒坦荡起来,不再时时做严肃之态。
徐一鸣不会真吃死了吧?
虽说徐一鸣不再处处以师傅自居,朱端阳从心里还是怵他。一想到他现在承担的风险,着实为他担心。她能做的,只是每天不断地观察他的眼神气色,有时连她自己也觉得像是在观察一只动物。徐一鸣不满地连连瞪她,她也不管,依然坚持细细地打量他。万一出现什么异常,她才能救他。
他并不老。少白头看惯了,倒觉得是一种特殊风度的美。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年青而充满个性的脸,你反倒认为这样的男人,更有胆识和经验,更值得信赖和依靠。
地上的罐头堆,缓慢然而均衡地缩小下去。原本就单薄的徐一鸣,消瘦得象衣架。高原缺氧,人的肠胃原来柔弱。连续进食这些濒临报废边缘的罐头,给予人体的伤害,是很痛苦的。朱端阳每逢看到罐头,都想把它们偷着扔出去几筒。简直象些定时炸弹,谁知其中的哪一颗,会在哪一瞬突然要了徐一鸣的命。
“让我也试试吧!”她近乎哀求。
“不成。”徐一鸣断然拒绝。
朱端阳只有为他暗中祈祷。
“肉毒杆菌主要滋生于罐头食品之中,毒性极强。百万分之一克毒素,即可致人死亡……”
朱端阳看到书上这段话,立刻感到徐一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扔下书就往化验室跑。
那是一筒非常丑陋的罐头。外表糊满红锈,从中段折成近乎断裂的直角,却并没有断裂,象一支畸形的断臂,非常不舒服地弯曲着。徐一鸣吃的时候,眉头皱得格外紧。也许那里正生长着这种比原子弹还要厉害的毒素!
化验室亮着灯,门却推不开。朱端阳拼命敲,没有人给她开门。
徐一鸣正躺在床上,痛苦地辗转反侧,呻吟不止。没有一个人发现,没有一个人救他,他就要昏过去了……
慌乱中朱端阳记起自己也有一把钥匙。因为白天上班时徐一鸣都在,晚上他从不准朱端阳来,所以一时竟想不起。
门打开了。屋内空寂而冷清,徐一鸣不在。刚才的景象,只不过是朱端阳极度恐惧中的幻觉。她无力地倚靠在墙壁上,不放心地打量着。被褥很凌乱,徐一鸣大概支撑不住,躺下休息过。地面倒很洁净,没有呕吐过的痕迹。
她该退出去了。趁徐一鸣还没发现她来过,可她不想走。宁可挨一顿严厉的训斥,她也要亲眼见徐一鸣本人,证明他确实好好活着。不然,她夜里会不安宁。
徐一鸣回来了,惊异地扬起眉毛:“出了什么事?”
“我是怕你出了什么事……”朱端阳嗫嚅。
“我会出什么事?真是乱弹琴!”徐一鸣真的要光火,朱端阳突然抬起头,勇敢地说:“你再也别吃这种要命的罐头了!”
徐一鸣的怒火柔弱下去,他感到被人关切的温暖,叹了一口气:“难道真让它们报废?像我今天吃的那筒,也许是汽车失事后,又从雪地里拣出罐头箱,继续运上来的。说不定人已经死了,我们还在吃他的罐头……不试一试,于心不安。”
这真是一个残酷而又极真实的推理。朱端阳沉默,她亲历过车祸。现在,再没有什么可呆下去的理由,她却不想走。同样的一间屋子,白天是工作间。严整方正,容不得人想别的。灯光下,变得陌生,象它的主人一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有件事,我想跟你说……”真是鬼使神差。朱端阳在这之前,并没有想到要把安门栓的事,告诉徐一鸣。现在竟觉得非告诉他不可,希望他给自己出个主意。
好你个安门栓!真看不出还有这许多花花肠子!胆子也太大了。徐一鸣第一个反应,几乎是愤怒已极。紧接着,便是难以言传的复杂情感:妒意、震惊,隐隐还有一点佩服炊事班长的勇气。待听到朱端阳拒绝了安门栓跑出库房,又生出失而复得的快意并重新燃起某种希望。不过,这一切都象疾凤一样迅速逝去了。他记起了自己的诺言。小姑娘既然是正儿八经地向自己讨主意,就该向兄长一样设身处地为她想办法。
“这件事你跟谁说过?”略一思忖,他问。
“谁也没说。我打算告诉袁科长。”
“不要告诉他。这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恨炊事班长。一个人要压抑自己的感情,是很困难的。他为说出那句话,一定想过很久,这是需要勇气的。还有,不论多少年后,直到你有了自己的家,甚至自己的爱人也不要告诉他。没有到过昆仑山的人,不了解这个环境,也许会以为是你的过错。记住我的话。忘记这件事,就象它从未发生过。”
朱端阳满怀信赖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