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马疫病。
马,对于骑兵部队,简直是装甲兵的坦克、水兵的军舰。随着时代的发展,它们的地位有所下降,但在这偏远的高山雪原,仍有不可比拟的战斗作用。支队建有庞大的军马兽医科。同是看病,军马科属司令部,卫生科属后勤部,于是兽医颇看不上人医。这次不行了,他们的军马化验员因故不在,疫情诊断不明,只有向人医求援。
军马所派来接人的栗色军马,象一堵高墙似地停在化验室外。徐一鸣因服变质罐头腹泻不止,身体十分虚弱,头发几乎全白了。他困难地收拾着所需物品,一步三晃地往外走。
“我们是人医,不是兽医!看你成什么样子了。”朱端阳心疼地说。
“人和马并没有什么原则上的区别,除了马病了不会说话。这就更需要详细全面的检查。”徐一鸣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一定要去,我去。”朱端阳抢过出诊箱。:
徐一鸣迟疑了一下,也就交给了她。真正的军人,需要锻炼。
这是一匹极为出色的军马。它激奋地昂着头,瞪着极黑极大的黑眼球,用一种藐视的神情,睥睨着她的女骑手。
朱端阳虽会骑马,但骑术并不高明。女兵们平日多只骑步履平稳,专供首长坐乘的走马兜风。象这种高头烈马,令人打怵。
军马不耐烦起来。栗子皮一样油滑的皮毛下,一条条肌腱不安分地鼓动着。细韧的蹄腕甩动海碗大的前蹄,将地面击出点点火星。
朱端阳提了口气,准备破釜沉舟。刚上前半步,军马一侧脑袋,鼻口喷出两道白烟。她吓得退后了一步。
“这不行。光比划不练,你看不出这马性子急?人一踩蹬它就会猛跑。小心脱蹬!”徐一鸣焦躁起来。
脱蹬?!端阳吓得一闭眼。真脱了蹬,因为军马通人性,蹬上又有机关,倒不至于象电影《农奴》中那样被活活拖死,但摔个鼻青脸肿算是最轻的了若是脊椎骨被摔断了,闹个一等甲级残废,可就几乎算革命到底了。
她央告徐一鸣:“能让马跪下吗?要不,我去搬个凳踩着。”
徐一鸣的脸色变得严峻而冷酷起来。搬个凳?你以为军马是骆驼吗?他看都不看朱端阳低声喝道:“闪开!”将皮大衣的前襟往腰两侧专为骑兵定制的挂钩上一别,翻身就要上马。一个军人,即使是女兵,也绝不应该在关键时刻怯懦。
朱端阳从蔑视中受到刺激,勇气象暴风一样骤然而至。她抢先跨出一步。粗鲁地推开徐一鸣。因病而衰弱不堪的徐一鸣几乎扑倒。顾不上心疼,朱端阳挽缰纫蹬,飞身上马。粟色马象听到起跑的枪响,朱端阳尚未落鞍,战马的嘶鸣还在耳际回荡,栗色的闪电已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外。
老马识途,军马更识途。不消几时,便到了军马所。
病马很可怜。它们温顺地,用姑娘一样长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无限依恋地看着每一个走近它们的军人。
需要抽血化验。朱端阳犯难了。给人取血是在耳朵上,给马呢?总不能先用理发推子推掉鬃毛,然后再用刺血针放血吧?其实这是她过虑了。兽医们将马赶入特制的围笼,用长长的铁制注射器,直接从马脖子血管抽血,看着悸人。
够用的了!别抽了!朱端阳急得叫。马血不是水。年青的兽医们倒不在乎,好象唯有如此,才能显出对女化验员的敬重。
剩下的操作步骤,马和人是完全一样的。结果一出来,朱端阳不禁黯然神伤:马的红血球里都出现了奇怪的核。幸亏是马,还能坚持到现在,若是人,早已无挽救之望了。
不想兽医们脸上倒出现了笑容。当然不是那种无忧无虑的笑,而是困境中看见一条生路的宽慰之笑。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难道忽略了这样危险的征兆?女化验员不得不严肃地提醒他们。
“哈哈……”兽医们这一次是友好而戏谑地一齐笑了:“人和马到底不一样,马的红血球,天生就有核!”
朱端阳也快乐地笑了。军马还有救!她终于用自己的手,在昆仑骑兵支队的历史上,留下了独立的一笔。
回程的路,安逸缓慢多了。
昆仑山,也有它美得令人心醉的一面。
天,象被靛草汁浆染过,蓝得不可思仪。白亮耀眼的云朵,水平地分布在距地面很近的一条等高线上,象被一名无形牧人驱赶的羊群。穿行在湛蓝的空气中,你会感到空气的波纹在你眼前分开,无声地在你身后汇合。你象一把锋利的小剪子,悄悄地将一块柔软的巨绸划开,待你走过,它们又天衣无缝地连缀在一起,平滑得不留一丝痕迹。行得久了,意识便恍惚起来。天真低呀。轻轻地落在你的脚下,云象白蘑菇一样绊住你的脚,使你走动时有一丝羁绊。就像夏日早晨,草丛中有若有若无的蛛丝,挂满了露珠拦住你。看得久了,云朵泛出冰蓝色,好象被天幕所染,变得不那么雪白了。天也仿佛不那么均匀了,深一蛇浅一块地,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昆仑山无边的积雪,虽不曾消融,尖硕的冰峰被轻纱般的岚气包裹着,也显得柔美多了。
朱端阳流连忘返。这美,徒自无声无息存在了多少年!随便一座峰,随便一块石头,搬到北京杭州,不知要修出多少名园,写下多少诗章。
她沉浸在遐想中。竟没有发现,尤天雷是何时和她并辔而行。
“遛遛马。没想到碰上你。”尤天雷骑的是一匹骁勇的红砂马。两匹马亲热地磁碰头。朱端阳一紧缀绳,将马拉开距离。
“又是谎话。”她已经能看出机要参谋耍的小花招了,淡淡地说。
“对。是谎话。我是特意在这儿等你的。有话对你说。”尤天雷索性挑明来意。
朱端阳有点慌乱。忙向四周睃视了一番,静谧安宁,没有一个人影。这不会有什么不良影响吧?心稍微安了些。
“这么多山。如果每人能随便挑一座山,你要哪一座?”尤天雷并不急着说自己的话,反而赞美起景色来。
朱端阳奇怪起来,这正是她片刻前看山时的想法。刚才的戒备之心顿时忘却,她快活地说:“那我要这座。”
一座秀美袅娜的山。山尖却很高峭,陡峻地插向云天。
“我要这一座。”尤天雷随手一指。
朱端阳脸红了。尤天雷指的却不是什么山,而是象征她的那座山之下广阔的土地。
“重来。这座山我不要了。我要那一座。”朱端阳这一次指向天尽头。
那里的确有一座美丽的山。不知是含有什么矿物或金属,它竟是粉红色的。在赭青色群山环抱之中,像一位盛装的公主。
“这么多山,为什么偏要这一座?”不知为什么,尤天雷脸上布起了阴云。
“这么多山,为什么偏不能要这一座?”朱端阳又耍起小脾气。
久违了,这娇嗅的神态!尤天雷不禁飘然起来。然而,他还是要说:“换一座吧。好吗?”
“不好。”朱端阳没有商量的余地。对尤天雷,她更随便而放任。
“那不是我们的山。”尤天雷不得不告诉她。
倾刻,一个战士的职责与使命,回到了漫步中的青年男女身上。朱端阳为自己刚才的轻妄感到惭愧。她用马靴狠狠击打了一下马腹,栗色马激奋地甩掉尤天雷雍容华贵的红砂马,风驰电掣般地远去了。
机要参谋一个示意,红砂马象一道火光,追了上去。
“就要到营地了。叫别人看见,影响不好。”朱端阳冷冷地说。她怕尤天雷再缠,脸上也挂出冷漠的神色。没想到,尤天雷在距离她相当远的地方停下马:“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
“你要到哪里去?”真的要分别,她又留恋起来,朱端阳驱马靠近些。
尤天雷说了一个环境险恶的一线哨卡。他要到那里去任站长。
“你天天抄抄写写,要去也该是当指导员。你会打仗吗?”朱端阳为年青的机要参谋担起心来。
“真正的军人,就应该去打仗。当参谋,太不过瘾了!”
尤天雷说的是实话。他是主动要求到前卡去的,那里边情很紧张。热血男儿,没有不渴望打胜仗的。内心深处,他愿意获得更大的光荣。只有英雄才能赢得更多的幸福。
“祝你一路平安!”朱端阳伸出手。
尤天雷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银亮的小夹子,递过来:“我从军马所搞来的。这是给军马测体温时夹体温计用的,送你夹帽子用。”
朱端阳犹豫了片刻。按规矩,她不该接受男子汉们的礼物。但她实在喜欢这些银闪闪的小夹子。要是有人问起来,她就说是今天到军马所帮忙,人家给的酬谢吧!
她捏起小夹子,灵巧地避开了尤天雷那只想握住她的手。
“我要告诉你的话是:当战士的不许谈恋爱,你可一定得记住!”尤天雷曾一千次一万次地沮咒过这条军规。如今,它是强有力的保险索,尤天雷感到珍贵和亲切,郑重嘱托。
朱端阳没有回答。
远处有个披着大衣的人影出现了。那是徐一鸣。徒弟久去不归,他放心不下,出来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