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时间不明不白地到了第二年。对于古长书来讲,岁月给这个年份赋予了更多的复杂意义。开春不久,制药厂就燃起了一把大火,幸好扑救及时,没有造成大的损失。只烧了生产车间的一角,把几吨半成品的中成药烧掉了。那些天没有风,据说火烧的浓烟使金安市满城都是药味。古长书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了厂子里,还没来得及当英雄,消防队就把火扑灭了。古长书一边听候火因调查,一边紧急召开安全会议。这事儿他三番五次强调过,他也不想把乌纱帽丢进火坑里,但火灾还是无可奈何地发生了。开了会,就回到办公室写检查,检查一式两份,一份给局党组,一份给市政府。不管怎么说,他的态度诚恳到了极点。刘市长说古长书态度真好,还没挨批评就先认错了。只有何无疾私下说些风凉话,他对古长书说,呵呵,好多年没有发生过火灾了,烧一回很难得的。古长书顺口就说,这是我的福气。
火灾故事刚处理完毕,古长书就接二连三的得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先是贺建军打电话告诉他的“党内消息”,说大明县城建局长李兵双规了,接着发生了更大的事:金安市纪委副书记罗庆双规了,而事情牵连着古长书。
这事说突然也很突然,说不突然也不突然,因为它在情理之中。
前年古长书在大明县抓清理违章建筑,城建局长李兵本以为这事会象往常一样,只打雷不下雨,闹一阵子过去就算了,政府不会动真格的。所以,那些天找李兵说情的违章者特别多,自然包括“天不怕”在内。李兵也想趁机捞一把,他对天不怕说:“你太醒目了,县政府可能要对你的房子全部拆除。”一听要拆除他的整个房子,“天不怕”就真怕了,请求李兵帮忙说服拆除违章建筑总指挥古长书手下留情。李兵吞吞吐吐地说,这事难办,但可以试试,并且暗示“天不怕”,有关方面是要打点一下的,看能不能只拆除违章的那部分,也就是强占人行道的那一米多,这样就能保住你的房子了。“天不怕”就给李兵送了两万块钱,希望能保全房子,李兵就把钱收下了。谁知古长书并不象以前那些吼叫一阵就偃旗息鼓的人,他来了个“异地执法”的新招,几天之内把全县的违章建筑一扫而光。异地执法搞完后,“天不怕”从侧面了解到,事情并不是李兵当初所说的那样拆除整个房子,而是当初就决定违章多少拆除多少,也就是说,李兵并没有帮什么忙,也没有花钱打点他人,把“天不怕”送去的两万元钱独自私吞了。“天不怕”认为李兵收了黑钱,一气之下,就一状告到了省纪委。省纪委下来一查证,证实确有其事,李兵就双规了,从家里搜查出来的一百多万元现金和存折。月工资只有一千多元的李兵,哪来这么多钱?主要还是来源于他亲手所批的违章建筑工程,都由不合法变成合法化了。李兵双规后,审查期间顶不住了,就把罗庆供了出来。李兵是罗庆的心腹,罗庆在担任大明县城建局长和副县长、及常务副县长期间,李兵先后送了他近十万元,李兵的这个城建局长就是花五花块钱买的,直接送给了当时的常务副县长罗庆。罗庆一双规,就从家里搜查出了两百余万元赃款,以及价值几万元的高档烟酒,还有十多万元的金银首饰。
第二节
罗庆供述,其中的一枚钻石戒指,就是古长书送的。于是就把古长书牵扯了进来。这是古长书做梦也没想到的。
事情就发生在去年。深大集团总裁黄骏在收购本市国有企业金安市针织厂时,作为市工业局副局长的古长书当时就管这个事。在资产评估,优惠政策等许多方面,古长书都是站在维护国家利益的角度上考虑的,丝毫没有损害国家利益。在这期间,古长书跟黄骏有过交道,且两人的私交也不错。收购的事情定下来后,黄骏送给他一枚价值不菲的钻戒,他死活不要,但黄骏硬是塞在他办公桌上的文具盒里就走了。
是否收下黄骏送给的戒指,古长书颇费踌躇。跟商人打交道是件很谨慎的事情,好多贪财者下水落马,就是因为别人的案子扯来扯去扯出来的。古长书明白,他作为一个工业局副局长,主抓国企,他的行为是代表政府的。他跟黄骏有私人感情,但平时的交往又涉及到国家和集体利益。把私人感情纳入到公事之中,这样是容易出问题的。他宁可为黄骏多服务多办事,也不能收他的贵重物品。如果收下了,将来的许多事情就难办了。再说,别人就是在议论针织厂卖掉时打折的事,怀疑他得了什么好处。现在黄骏真给他送了钻戒,将来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古长书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说实话,古长书还是想要那枚钻戒的,款式非常漂亮,他想把它送给妻子左小莉,她手上从来没戴过什么饰品。可古长书又想,这年头官不好当,事不好做,一枚戒指是小事,就怕年长月久了,说不准什么时候有个闪失,或因某个人落了水他把牵扯出来,他就会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想来想去,他还是毅然决定把钻戒上缴纪委。把它上缴给纪委,从经济上他能说清白,从政治上他能落个好名声。至少,能证明他不是个贪小便宜的人。
之后,古长书给黄骏打电话,说:“你来一下,把你的礼物拿回去。咱们还是朋友。”
黄骏听到这话很生气,当初以为他推辞不要是客气话,没有想他还真要拒绝。黄骏说:“古长书,你怎么这样啊?你以为我是巴结你?希望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你错了,我没想到要请你办什么事。”
古长书说:“老同学,你来拿回去吧,你不拿回去我就上缴纪委了!”
黄骏赌气地说:“看把你吓的。你小子有种,就上缴好了!”
第二天,古长书就真的把那枚钻戒上缴了纪委。拒贿上缴,确实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举动。可问题偏偏就出在上缴纪委这个光明磊落的环节上。
那天古长书拿着钻戒到纪委时,他也不知道应该交给谁,正好遇到纪委副书记罗庆的办公室门开着,他往里面看了一下,罗庆也正好看见了他,跟他亲热地打招呼,古长书就走进了罗庆办公室。他手里拿着东西,怕来人打扰,得抢时间办事。还没入座,就把钻戒盒从公文包里掏出来,双手递给了罗庆。罗庆说:“这是什么?”古长书说:“是一个老板送我的,我不能收受这么贵重的东西,退不掉,就只有上缴。”正要细说缘由,罗庆办公室忽然有人敲门,趁罗庆起身开门的功夫,古长书顺手把那个戒指盒用报纸掩饰了一下,怕别人看见不好。客人进来了,是市委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李修明,手里拿着一份文稿。古长书是认识李修明的,两人对视一笑,上前握握手,李修明就开始对罗庆说文稿的事了。古长书见他们有公事商量,就告辞了。反正戒指上缴了,干净了。古长书出门的那一刻,心里感到很轻松,很平静,他对自己都有些肃然起敬了,觉得自己还真是个行得端坐得正的人。
谁知罗庆也是个贪赃枉法的货色,他居然来了个顺手牵羊,把那枚钻戒居为已有了,送给了自己的小情人。可就在一年之后的今天,罗庆因为大明县李兵的案子被双规了。纪委副书记双规,影响当然很大,面对办案人员,罗庆开始是死皮赖脸地抵赖,后来顶不住了,就象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的种种劣迹全部吐了出来。罗庆在供述中说:其中有一枚钻戒是工业局副局长古长书送的。于是,古长书被叫到专案组接受调查。
第三节
面对纪检工作人员的询问,古长书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古长书还是想得简单,把事情的经过说清了就没事了。工作人员认真做了笔录。然后反问了一些问题,请他回答。
工作人员:你当初上缴钻戒时,既然要上缴给纪委,为什么要交到罗庆手上呢?
古长书:我跟他很熟的。既然正好遇到他,就交给他了。
工作人员:你应当知道,纪委书记不等于就是纪委,纪委也不等于纪委书记,这是个人和组织的关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你在见到罗庆时,说明是要上缴给纪委吗?
古长书说:纪委和纪委书记确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但记不清我怎么说的了。我说明过,戒指是我要上缴的。既然上缴,就肯定是上缴纪委了。上缴对象是组织而不是个人。这与赠送有了本质的区别。
工作人员:既然你明白是要上缴到纪委,纪委是要给你开收据的,你有收据吗?
古长书:我不知道要开收据。再说,我怎么向书记要收据呀。这个,当时我真没想过。
工作人员:那你为什么不要收据?
古长书:我刚才说了,我根本就没想到这事。
工作人员:那就是你疏忽了。
古长书说:是我疏忽了。有关我拒贿的情况,我希望你们找黄骏核实一下。我当时就给他打电话说过,如果你不拿回去,我就上缴了。为此他还生气了。
工作人员:这个你放心,我们会找黄老板核实情况的。
古长书哭笑不得。专案组的质疑也没错,错的是古长书自己。是他把罗庆看得太圣洁,太清廉,过分的信任,忽视了必要的程序。罗庆不仅私吞了那枚钻戒,还贪污了古长书对组织的一片忠诚。这回古长书真是有苦难言,本想当一个清正廉洁的好人,却沾惹上了行贿的嫌疑。他开始琢磨自己错在什么地方。还是觉得自己认真过头了,结果弄巧成拙。
走出专案组的临时办公室,古长书的心里如五内俱焚,他连头都有点抬不起来了。因为大家都隐约知道,自从市纪委副书记罗庆双规之后,就有一个又一个干部被叫去询问。这些都是与罗庆有关系的人,或者说与他案子有关系的人。双规一个,惊恐一片。而且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一个国家公务员,被这么叫进去一回,你头顶上的政治天空就有点轻云薄雾了。因为如果没事,他们是不会随便叫你的。即使是去说明情况的,也容易在外界造成一些误会,而消除这些致误会也不是件容易事。眼下,古长书怎么也弄不清一个问题:你是一个不清白的人,人家就觉得很正常;你真正清白了,人家反而认为你不正常。为什么做一个清白的人比做一个不清白的人还要更难呢?
过后,专案组在第一时间找黄骏核实了古长书拒贿的情况,证实古长书所言不虚,才算把事情弄清楚。
黄骏自然也到专案组走了一遇。当他听说古长书把那枚戒指上缴了纪委时,他脑袋轰地一响,差点气炸了。他跟古长书是同学,是事业上的好朋友。朋友之间的人情往来他上缴给纪委,做事太过分了。黄骏真想做得绝情一点,反咬古长书一口,说他暗示过自己,你要出卖我,我就要坑害你,咱们的友情也就至此为止了。可他不断听到专案组的人提醒他“请如实说,你要对自己的话负责”,他就只好如实说了。
第四节
黄骏从专案组办公室出来,开着车就直奔古长书家里。人生气了,车屁股下面的青烟都是一股股地往外喷。进门就指着古?书的鼻子,气势汹汹地说:“我送给你全个戒指只是礼节性的,你却以为我行贿于你,讨好于你,来做这等讨好卖乖的事情!”
古长书说:“快请坐,快请坐。”
黄骏做出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瞪着眼睛说:“坐?我还想打你呢!”
古长书的妻子左小莉看见黄骏进门时脸色坏极了,连忙把茶水递上,再送上一副笑脸。左小莉嘿嘿一笑说:“哎哟,我说你一个大老板,跟自家兄弟计较什么?长书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跟我讲呀。都怪我们家教不严——我给你道歉了。”
左小莉的玩笑话稍微缓解了一下气氛,黄骏看看左小莉,又看看他们的孩子,说:“左老师,以后你多管教管教。”
左小莉就拉着儿子进另外的房间去了。进门前,还回头冲黄骏友善地笑了笑,这是在为他们的和解而努力。
在古长书的眼中,黄骏的脸在任何时候都是红光满面的,今天完全一脸僵肉了,脸上的肌肉象风干了的馒头。古长书觉得有趣,哈哈一笑说:“别激动别激动。戒指这事确实使我很茫然,我一时拿不准,所以我就上缴了。真是对不起,我做得不妥。你老兄尽管批评。”
“我恨不得把他大骂一顿才好!”黄骏自顾自地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立起来,过滤嘴对着桌面,象打桩机一样,使劲在茶几上往下砸。一边砸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自找的。要是你当时收下了,还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你偏偏想做一个正人君子。你不仅没当成廉政建设的模范,还把兄弟给出卖了一回!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听着这些挖苦话,古长书也不把它当回事。同学之间,骂了就骂了。古长书用申辩的口气说:“你还责怪我呢。谁叫你送我东西的?真正的朋友交情,是不在于物质交往的。你不送我钻戒,就什么事都没有!”
黄骏沉默了半晌。伸出一只被香烟熏黄的大拇指,说:“我好歹算个儒商,经商这么多年,很少给哪个领导送礼。凡是送礼,没有哪个不要的。你是第一个,也是让我伤心的一个。气死我了!”
“真有那么生气吗?”古长书笑得很快乐,说:“如果你想跳河的话,很方便的。汉江没有盖盖子。”
黄骏说:“该跳河的是你!”
古长书伸出一只手,说:“你老兄打我一下吧,解解气。”
黄骏就在他手心上狠狠打了一下。之后用力捏了捏,两人握手言和了。
黄骏一走,左小莉就跟古长书吵嘴了。在左小莉看来,黄骏送的那枚钻戒可能就是送她的,可古长书转手就交给了纪委,结果遇到了贪官,弄出个麻烦事来。左小莉说:“我看你脑子有水,怎么对同学做出这种事情。为什么瞒着我?是怕我沾你的光吧?”
古长书说:“我能把那枚戒指给你吗?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黄骏收购针织厂时,价格上是打了折的,有些人就有意见。所以,黄骏感谢我是有道理的,可是他低估了我的政治素质。在这种情况下,我更不能收他送的东西。本来没什么事,收下他的东西就不好说了。如果没有他收购针织厂的事,如果他不在这里投资,他送我一幢楼房我都敢要!”
左小莉用黄骏的话反击他:“还是黄骏说得好:你不仅没当成廉政建设的楷模,还把兄弟给出卖了一回!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古长书说:“别这样骂我。我才不想我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家里用的,都是别人送的。那样活着不自在。我现在多好,每一个细胞都是硬梆梆的。把中国的贪官污吏一网打尽,也抓不到我头上来。”
左小莉说:“可谁也不会给你立个清官的牌坊!”
顾晓你也听说这事了。她在市里找了个男朋友,正在一心一意谈恋爱。她趁与男友见面的机会,专门来看看古长书。怕他一时糊涂,有什么闪失,所以就匆匆赶来问个究竟。顾晓你一进屋,就把门关紧了,神秘地问:“问你一个事,你是不是真给罗庆行贿了?”
古长书看看她,觉得她越来越漂亮了。古长书说:“你怎么知道的?”
顾晓你说:“下面县里传得挺凶的,有人还说你也快双规了,把我都急死了。”
古长书呵呵一笑,说:“谢谢你的关照,我要是快双规了,还有心思跟你聊天吗?”古长书就象对组织汇报一样,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番。
顾晓你这下释怀了。她相信古长书不是那种糊涂人,再说他给罗庆送戒指也没那个必要。顾晓你说:“有戒指不送给我,要上缴什么呀。要是送给我,不就没事了嘛!”
古长书开玩笑说:“好吧,下回有人再送我戒指,我就送给你。”
顾晓你顽皮地咳了一声,装腔作势地说:“古长书同志,你还是位好同志。组织是相信你的。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吧。”
古长书看看她那顽皮的样子,说:“有组织的支持与鼓励,我一定再接再厉。”
顾晓你闪电式地古长书脸上亲了一口,裙子卷起一股轻风,开门出去了。
古长书还没醒过神来,纳闷地说:“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