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情人时代

阿琴死了。阿琴活着就像死了,阿琴死后却怎么也不像死。直到医生反复检查她的心脏不再跳动时才确认她已经停止了呼吸。断定她不再吃饭不再怀孕不再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了。医生们同时扬起绝望的脸表现出大同小异的悲枪。在太平间所有成员中只有她风采依然像个活人,活得舒坦活得滋味活得再也不想活了。

阿琴死得出人意料却又合情合理。在小玲坐月子那段时间,她常常到那里去陪小玲坐坐拉拉话,看见野生正在茁壮成长,自己心里便有些着急。阿琴记得,她是与小玲同月怀孕的,在小玲产婴之前与她同去检查过胎位,医生说未见异常。但小玲都满月了她却依然故我。她觉得自己落后了一大步。小玲说你是不是记错了时间,要没记错就足月了。阿琴有些恍惚,让子君再回忆一下。子君拿着台历,坐在沙发上扳着细短的指头闭眼默算,算来算去还是觉得没错。阿琴在一旁问结果,子君伸出一根指头:十个月了。过期了。当时他就想,十月怀胎九月分娩,反正胎儿在娘肚子里长着,多怀几个月也无妨。可看到小玲怀抱野生那陶醉幸福的模样,又让他羡慕不已。阿伟看到妹妹久怀不生的样子很难受,便用警告的口气说:你张子君可别稀里糊涂的了,赶快到医院检查一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瓜熟蒂落是自然规律,十个月还不生肯定就不正常。子君一听着了急,便连忙护送阿琴到医院检查。

妇产科生意萧条。女人们一边谈笑风声一边对阿琴进行检查,检查的结果惊天动地:这是个三胞胎。子君觉得她们的说法有些荒谬。他细细审视阿琴高高隆起的肚子,估摸着装一个婴儿尚可,但三胞胎却无法容纳。医生们对子君的怀疑目光颇为不满,进一步强调说是三胞胎。子君谦卑地请她们再作详查,结果还是没有新的发现和结论。她们嘱子君每天都来检查一次,以防出现意外情况。医生们的口气比较沉重。

子君和阿琴并没有像添个三胞胎那样的应有的高兴。他们的心头笼罩了一层阴影,忧心仲忡地回到了家里。当子君再三审视阿琴的肚子时,他觉得完全是一件易燃易爆危险品。三胞胎固然不错,却可能只有老鼠大。老鼠般的孩能否成活是个问题。即使成活了不是混蛋也是傻瓜。他把这个消息当作噩耗向阿伟作了汇报。小玲听了欢天喜地地说三胞胎真不错,今后爷儿四个正好一副麻将。阿伟说:你知道个屁!他把子君叫到一旁轻轻叮嘱了几句,要让她高度警惕。

晚上张子君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开始在记忆中寻找跟阿琴同床的种种细节。他不明白怎么就糊里糊涂就弄出个三胞胎来。也许是一堆废品。国家实行计划生育,人口指标何等紧张,却弄出一堆废品来糟蹋,那真不好意思。更可惜的是白白怀了这么长时间,结果前功尽弃。他越想越可怕,恶魔压在他身上钻入他脑际,在他的梦中为非作歹,他的脑子成了恶魔的战场。醒来之后便一身大汗。当他明白过来是个梦时,一种不祥之感便向他袭来。

子君没有把这个梦告诉阿琴。子君酷来时阿琴也醒了。她见子君喘着粗气,问他怎么了。子君用脚掀开被子的一角,说被子太厚了,有些发热。他怕阿琴看出他内心的虚怯,还下床咕咕地喝了几口凉茶。不大明亮的灯光映出阿琴煞白的脸。脸上的褐色孕斑因皮肤变白显得更加明晰。子君从这张脸上联想到一副死人的面孔。这个残酷的想法迅速变成一种印象,深深地凝固在脑海里。

阿琴是在全身浮肿时被送去医院的。临行前,叫了一辆出租车在门前等候。阿琴像要出远门似地把屋子细细打量了一番,站在床旁痴痴地迟迟不肯离去。张子君催她上车。她说:你在外面等我。张子君就出去了。她把凌乱不堪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从墙角的纸箱里取出子君前妻的骨灰盒放在从前放置的柜子上。她拖着蹒跚的步履取出它时,眼角上洒下了几滴混浊的泪水。张子君在外面等得急,大叫:你在干什么?该走了!她说就来了,我要收拾收拾。连忙把泪水擦干,尔后又画了点淡妆。出门时子君锁门,她说她来锁。她在锁门时把脑袋伸向门缝内向里面张望了许久,似乎这个温暖的小窝的主妇从此将由别人来取代她,她必须清点家产数目。她好像明白自己将一去不复返。锁门的声音轻慢而清脆,但却如雷贯耳。

那天的城市在一片薄雾浓云的笼罩下露出一副惨淡淡愁兮兮灰濛濛的面孔。市内的几条主要街道不断钻出几声警车的怪叫,一架小巧玲珑的直升机在城市上空环绕三匝之后毫无顾忌地呼啸而去。城市像鲜菜经过开水烫过一般失去了水份,干燥得苍白失去了生机。高墙上的各种广告颇像画家的擦桌布色彩斑斓杂乱无序。出租车从一片警笛声中穿过。路过股市交易所门前时,张子君贴着挡风玻璃望着狂热的投机者们说:听说前几天又有个玩股票的自杀了。他没有使用药物或凶器,而是利用现代建筑一坠而下,就顺利完成了一个生命终结的过程。给所有的玩股者展示了一出触目惊心的悲剧。阿琴说:这个世界该死的在死,不该死的也在死。昨天的电视新闻里不又是特大车祸么?司机回头白她一眼说:在我车上忌讳说这类话。阿琴不以为然地道:这有什么,说死就死了?子君用手碰碰她说,人家忌讳,你还要说。阿琴说:真没什么?死是容易的,死也并不可怕。子君瞟瞟她那浮肿得失真的脸,她视死如归的坦然态度令人吃惊。

阿琴是以产妇和病人的双重身份住进医院的。她在医院住了五天。从第二天开始她的腹部就出现阵痛,胎儿入盆。浮肿在阵痛中有增无减。腿肚子变得圆滚滚的。这种虚伪的臃肿恢复到她做姑娘时胖得最辉煌的那段时期。后来阵痛剧烈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胎儿却一直不肯下来。羊水早破,如一泓清泉湍流不息。阿琴左右摇摆着脑袋,牙齿把下嘴唇咬出了几个深深的血窝。张子君时蹲时站时哭时泣,他从阿琴的状态中看到了一种临近死亡的惊险与挣扎。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罪过恨自己没有任何办法来减轻她的痛苦。唯一可做的是抓住她安慰她抚摸她不断重复早已熟悉的话语。医生们对胎儿迟迟不肯露面的问题进行了会诊。会诊后又进行全面检查,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阿琴怀的不是三胞胎而是一个身子三个脑袋的怪胎。在任何情况下三个并列一体的脑袋都不可能同时从产道出来。只有钻山打洞剖腹取胎。这时候的阿琴已形同死人气息奄奄。医生坦率地告诉子君:这本该是一个简单的手术,但不明白胎儿发育状况及与母体的关系,它的危险系数非常大而且难预万一。子君沉重地点点头。接着,手术室的门铁面无私地关起来,他被拒于门外。他平生第一次对这种门产生种森严壁垒的感觉。

约莫半个小时,子君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阿琴不行了,正在组织抢救。子君问胎儿取出了没有。医生说取出来了,最好你不要看它。死的。张子君从医生的表情上看出,它肯定就不是个人,而是一个怪物。他糊里糊涂地制造了怪物,却没有看一眼怪物的权力。他完全失去了知觉一般掏出一支烟猛吸着,用充满绝望的冷静压抑着心头的焦急。这时他想到了阿伟。

阿伟和向红梅赶到医院时,阿琴已被送到太平间。子君看到阿琴的脸上红扑扑的不再苍白,双目微闭若盹若梦。他像打呵欠似地张了一下嘴抱头蹲了下去,不见哭声不见泪水却从头上揪下来一绺头发撒落满地。

张子君拖着阿琴的骨灰盒回家时,才发现前妻的骨灰盒已放置在柜子上了。他很快明白过来这是阿琴走前收拾的。他把阿琴的骨灰盒也放了上去。两个盒子的大小颜色与规格一模一样,并列在一起,像两个站得高高的巨人。当他转身时突然觉得有两双可怕的目光凄衷地望着他,屋里悲恸的寒气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满肚子的泪水已完全板结凝固,无论如何哭不出来。在他翻箱倒柜找烟时,他发现了一堆衣服,那是阿琴给未出生的孩子编织的毛衣毛袜,还有许多尿布。上面压着一封遗书。遗书上说:不是我要离开你,是老天是儿子不让我活,你只能自认命苦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在九泉之下会帮助你的。孩子的衣物你把它烧了放在骨灰盒里,让我们母子四人在一起吧。在烧孩子衣服的时候,面对汽油泼下的熊熊大火,子君哭出了阿琴死后的第一声悲音。

子君与这座城市一起惟摔了。从那天起他就忘记了自己是个需要饮食的动物。成天在屋里睡懒觉,把太阳睡得老高。他不知睡了几天几夜,睁开眼睛时便看见床对面高高耸立的骨灰盒,恐怖和悲伤充塞了整个空间。阿伟怕他自杀常来看他。子君说,我对不起阿琴,没有好好照顾她。阿伟说,这不能怪你。我晓得你是爱她的,这就行了。我们以后还是兄弟。阿伟说了这话之后就再没有来过。

最伤心的是那个游医。他听到阿琴去世的消息惊恐万状地跑到子君那里。他不知道如何来安慰子君。他忧戚的表情比哭还让人难受。额头上的皱纹比以前变得更加深刻。在城里他别无朋友而视张子君为至交,张子君也是唯一能瞧得起他的人。这天他用算命先生的眼光把张子君仔细打量了一番,觉得张子君的不幸与他自身有某种直接的关联,说他命中克妻,注定这辈子下无子嗣旁无妻室孤身只影。子君很感激他这句话,这样可以消除他对未来生活的种种幻想,会使他更实际一些。

阿琴的死给阿伟心灵带来了重创。对于只有兄妹两人的他来说,妹妹的死比死去父母更为伤心。他非常明白那是逃脱不了的厄运。怨天尤人只会自寻烦恼。他极力抛开这些事情不去想她,可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出小时候阿琴那天真烂漫的面孔来。他想妹妹尸体不火化多好,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她埋葬在她曾经玩得欢天喜地的那个草坪上。在那个草坪上她曾经哭过闹过给他撒过娇,曾经在那里帮哥拾柴禾打猪草摔一跤之后爬起来又跑。许多阳光明媚的日子都是这样打发的。她曾经在那里玩家家时垒过一间小房,她说她长大了住。阿伟说那个小房没有门,没有门就不能住,住进去会憋死的。阿琴说只要进去了就能出来。想到这事时,阿伟专程到那里去了一趟,以前那青青的草坪已面目全非地成为工业区了,现代文明早把装满了童年旧事的故土改变得恍如隔世。他在一个石阶上坐下来时仰望灰濛濛的天空,立刻有一种沧桑感,头顶一片乌烟瘴气长叹一声。

阿琴的不幸辞世使他对亲情之爱备加珍惜。萎靡不振的阿伟一到小玲那里就转忧为喜。又白又胖的野生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田,使他忘记了世间一切不快之事。他觉得野生真是伟大得了不起。产后的小玲经过月子的调养和产后恢复以及持续的形体训练更加漂亮了,比当姑娘时更加丰满更加丰润更加丰姿了。阿伟常常抱着野生看着小玲久久不肯转睛,不知说什么才好。小玲被看得不好意思之后说:你这样看我干什么?阿伟说,我恨不得啃你一口。小玲说,反正是你的,你啃吧。阿伟说:你好像既是情人又是妻子。小玲说,介于妻子与情人之间最好,恐怕我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

因为怀孕生孩子,小玲停止了半年时间的性生活。野生满双月后,性欲在小玲身上再度唤起,迅速死灰复燃。她几乎是用一种迫不及待的态度等到产后第四十五天的。她认为这是标准的有利于健康的时间。这天中午她就对阿伟讲了,要他晚上不要走。阿伟对向红梅对他的戒备之心耿耿于怀,于是就有些为难,他不再想背着向红梅偷鸡摸狗,他必须找个借口来掩饰这种行动,于是就给向红梅打了个电话,说晚上有些事要加班。向红梅说,你不要撒谎好不好?要在小玲那里住就说明白,用不着掩掩遮遮的。阿伟一下把电话挂断了。小玲说:你一个大男人,就那么怕她!她能把你吃了。再说我们的事她都一清二楚了。

阿伟说,你知道什么,那一头我如果闹翻,什么事情都干不成了。对你也不利。我们都应当平静下来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才对。

小玲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有两头哄住,两头才能稳住。

阿伟不再言语,他见小玲面带愠色拍着野生睡觉,慌忙递上一张讨好的面孔把孩子接过来抱着。等野生睡着了,他才把他放到床上去。

家里的淋浴器坏了,两人只好在外面去洗澡。洗澡回来,小玲就迫不及待地上了床。被窝里的肉体气息温暖如春,阿伟刚上床,小玲就把他抱紧了,开始了绵绵不绝的娇喘。阿伟伏在她上面使劲用力挤压,小玲尖耸挺拔的乳房支撑着他的胸脯。小玲说:奶水挤出来了。这几天奶特别多,浪费了不少。阿伟说,我给你吃了。小玲说,左边这只奶胀,你吃左边的,大地主刘文采就喜欢这样吃的。阿伟就含着乳头咕咕吮吸。他的头发擦得小玲胸上直痒痒,小玲就忍不住笑,问他味道怎么样。阿伟说反正是有营养的东西,丢了也可惜。小玲说,你也是我儿子,大儿子。你吃野生的剩饭。阿伟说,你再笑我就不吃了。小玲说,你吃你吃。你一吃我下边就想。阿伟吐出奶头,说,骚了骚了!他将脸在小玲身上拱来拱去,弄得满脸都是奶水。阿伟将手伸到下边摸索,摸得几个指头精湿。小玲双目微闭,紧紧抓住阿伟的双臂往拢凑,口里发出哼哼叽叽的呻吟声颤悠悠地在屋里回旋,身子不停地扭来扭去。情欲像强力胶似地把两人紧紧粘在一起。末了,小玲一如既往地尖叫一声,迅速昏厥过去了,宛如一个不堪重负累倒下去的苦役者。

二十分钟后,小玲在阿伟的抚摸中醒来时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还要。阿伟说,你简直是条喂不饱的狗。小玲伸手去摸阿伟,轻轻一拍说,软的。阿伟就笑,说:这叫不应期。你等一会儿就行了。小玲不满地说:精力都用到家里了不是?阿伟说:我和她很少干这事。小玲撅撅嘴:我不信。阿伟说:不信你问她,真的很少很少。小玲说:那我就去问她。其实我并不反对你跟她。她应当得到她那一份儿,我只要得到我这一份儿就行。我并不奢望得到你的全部。阿伟说,对你我总是偏吃偏喝的。两人说说笑笑你来我往的狂到半夜。

小玲日趋成熟的万种风情使阿伟神魂颠倒。阿伟对性生活的痴迷无以复加。小玲在他面前完全变成了一个魔窟,他孜孜不倦地在那里探幽发微寻奇揽胜,把身边一切让人忧虑的事情都统统遗忘了。他也不再愿意全心身地投入公司里去。市内连续出现的几起杀人案再次向他揭示了一个钱多并非好事的道理。恪守钱够用就行的信条能使自己过得轻松一些愉快一些。在切身的人生体验中,他觉得没有任何事情比得上性生活那样乐而忘忧了。与其说是寻求性的刺激,倒不如说用床第之欢来填补精神上的种种空虚。无论现代科技如何先进,社会如何文明进步,都取代不了人类原始冲动给人的强烈感受。阿伟常常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之后才酣然入梦,一觉醒来便去迎接第二天的灿烂阳光。生育是女人性生活的转折点,它会使女人的性欲跃上一个新的台阶。如果说生育前的小玲是一个技术员的水平,那么生育后的小玲便是一个专家了。她对性技巧的娴熟程度,使阿伟备感惊讶。在他们的性生活中,许多细枝末节都被夸张了,注入了许多艺术化了的内容。有天他对小玲说:我如果到了五十岁,一定写一本自传,我想那将非常精彩。作为一个男人,我享受得最充分的是一个男人应当享受的性乐趣,还有事业成功的乐趣。小玲说,那一定有不少色情内容。你办公司之所以成功,你挣钱之所以得心应手甚至不要命,在成功的背后总有与性的相关因素在起辅助作用甚至奠基作用或驱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