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红梅是在第二天穿过一片清凉的晨风带着一脸愤怒,携着儿子到姥姥家去的。走前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锅里有些剩饭剩菜全放进了冰箱,她什么也没说把昨晚被揉皱的账单用手抚平放在桌上,然后提着儿子要换的衣服,让儿子自己背着书包,下楼就叫了辆出租车飞驰而去。
当时,阿伟依然故我地躺在床上,只听见一声门响,但没弄清究竟是哪一道门,十多分钟后他猫腰起床出门一看不见了孩子的书包,才知道娘儿俩果然走了。于是便觉得屋里空荡荡的,后院真正起了大火。他意识到他应当在这场大火中永生,而且隐隐约约闻到一股生命的糊味儿。
阿伟重新回到床上时,接到肖平的电话,肖平说小玲打电话找他,问他为什么这几天不见人了,小玲在电话中有点生气,阿伟望着那张纸条对肖平说,你来一下吧!我的家里进入了汛期,现在我正在抗洪抢险,你告诉小玲,这几天我没时间去。她的事向红梅知道了。肖平问他是不是很难受,阿伟沮丧地说是很难受,还没饭吃,饿了一天了。肖平说你等着,我们马上就来,你吃面包牛奶还是饼干?阿伟说这些我家里都有,我要吃真正的饭,家里的饭。肖平说向红梅把你惯坏了,你已经没有了挑大拣小的资格。阿伟有气无力地说,你就在街上给我端碗饺子来吧,我来不及挑食了。肖平从电话中感觉出他呼吸困难,脑子中突然出现一个饿殍的形象,害怕出了人命,迅速放下手中的电话就关门出门下楼,冲进了饺子店买了一斤饺子就往阿伟家里赶。阿伟吃饺子的样子非常可怕,幼儿拳头大的饺子丢进嘴里,似乎没有经过咀嚼就马上又丢进一个,喉咙迅速隆起一个下滑的疙瘩。肖平仿佛听出阿伟将饺子丢进嘴里又咚地一下掉进胃里的声音,一斤饺子就这么丢进去了,阿伟端着空碗问:还有么?肖平说,没有了,你还不够?阿伟说:再来二两最好,接着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
阿伟下床后感觉到的是比饭前更加强烈的苍凉,屋里灰熄火尽没有热水没有茶喝,习惯喝茶的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喝饮料。在床上睡了一个昼夜,衣裤和肌体明显渗出浓重的汗臭味儿,提醒他该换衣服和洗澡了;打开衣橱满眼是衣,却不知自己的衣服放在什么地方,洗澡自然成了一种妄想。他环顾着缺乏生机的四周,感到了生存的艰难。
我离不开她。阿伟对肖平说。
你说谁?
向红梅。
那你就坦白交代吧,我想她还是能够理解的,眼下你再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了,你应当去请她回家,向她道歉。
可道歉之后呢?阿伟指的是道歉之后小玲那头怎么办。
既然小玲的事是木已成舟,你看向红梅态度怎么样吧。
我想,阿伟有些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地说,我想请你帮我去接她,其实她也丢不下这个家的。
肖平见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没有办法,只好答应好明日去,向红梅正在气头上,让她冷静一下。肖平把阿伟叫到自己家里解决吃饭问题。
这天是星期天,刘亚琴也来了,她分配到中文系教研室工作,主要搞理论。上次男悟告了她的黑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她也就不大计较,装作不知道一样一如既往。男悟和刘亚琴在厨房做饭,阿伟和肖平在客厅里看电视拉闲话,肖平对电视毫无兴趣,就自个儿靠在沙发上看书,阿伟见肖平硬着性子在陪他,便说他到里面干自己的事去。肖平说行,就写东西去了,等会儿又出来陪你。
阿伟抽着烟有点像毒瘾大发的吸毒者,他把全部思维都倾注在袅袅青烟之中了。男悟从厨房揩着湿手走过来,看阿伟那蔫乎的样子觉得好笑,不像往日来了之后就意气风发口若悬河地高谈阔论了。前天男悟意外地从家里发现了那封信后,就断定阿伟家里必然有一场战争,他的日子比不得从前那么好过了。男悟说你怎么舍得星期天来我家过?阿伟说你不欢迎?男悟抿嘴笑道,欢迎是欢迎,可不欢迎你这若有所思的样子,像哲学家似的。阿伟问他什么意思,男悟说没什么意思。阿伟煞有介事地说,昨晚我熬夜了,气色不好。男悟更正道,是昨晚没睡着,而不是熬夜了。男悟又说,男人是不能有钱的,有了钱就惹是生非,阿伟说他不是惹是生非的人,男悟说,你别谦虚,其实很可以了,男人嘛,还是那种平庸的最好,安全可靠,有钱有名的男人,问题就接二连三地出来了。男悟问刘亚琴是不是这样,刘亚琴说,我不知道,没尝试过。男悟说,以后你找丈夫,姐给你参谋,可千万别找阿伟这种人。阿伟不满地瞪了男悟一眼,身子往沙发上一靠,说,我怎么了?不就是有个情人么?有什么了不起,要怪,也只怪你们女人,男人的问题都出在女人身上。你男悟可别嘴硬,要是男人后面不跟一群女人才怪。男悟兴灾乐祸地道,谁叫你那么花,花过头了就乐极生悲。阿伟挥挥手道,算了算了,你别笑话我了,女人总得有人去爱吧,我一个人同时承担几个男人的义务,总是替别的男人干份外的事情,这也不能不算对社会的贡献。刘亚琴扭过去拍拍阿伟:阿伟,你可别再炫耀了,否则我要吐啦。你这种男人不千刀万剐就算上帝优惠你了。你还不满足吗?其实阿伟这阵心里美滋滋的高兴,他喜欢女人们用女人去调笑他,他觉得男人为女人出点问题乃至差错,没有什么不好的,他故作生气地说:你们都攻击我,我不说话了行不行?再说,我可要自杀啦。肖平从里面探出头来,笑嘻嘻地说,你们继续说呀,反正我把你们说的话写进小说了。
这天肖平家里的几个人都很兴奋,就因为阿伟在这里,就因为阿伟出了事。男悟是唯恐天下不乱,大肆谴责阿伟的不法行为。她希望阿伟跟向红梅打一架,那将是很精彩的事情,她说她好长时间没看过人家打架了,蛮想的。阿伟说你想看打架很简单,你再这样说我就可以打你了,男悟说那也行,你打我肖平就要打你,我就可以当旁观者了。刘亚琴说那样就报案去,大家美美笑了一回。
向红梅是在星期一的中午被骗回家的,那天日头很毒,满眼都是白煞煞的,水泥制品的房屋,被烤得青烟直冒,向红梅足不出户地在娘家帮忙做杂活,肖平和阿伟要了辆出租开了去,阿伟在车上,肖平下车把向红梅叫出来说我找你有事,上车谈谈。向红梅给娘打了个招呼就上车了。门一关车就呼呼地跑得很远。向红梅见阿伟在里面,就不说话,脸板得又青又平,嚷着让我下车,出租车司机颇熟,说对不起,是他付的车费,我得听他的。他指的是阿伟。肖平说,这有点像人贩子和绑架案,连哄带骗,向红梅看着肖平傻笑的样子,把眼睛瞪得很圆,恨不得从他身上割块肉下来。到家下车后,肖平又去接孩子,向红梅说声别忘了书包和衣服就和阿伟上了楼。儿子回家后阿伟就把他领到自己房间让他睡去,用心良苦地不让他看到隔壁的战争。
向红梅开始烧水,主要是肖平在这里没水喝,然后坐在客厅里用高度蔑视的目光看着阿伟。无言是最大的轻蔑。向红梅沉默无语,肖平跟阿伟使个眼色,阿伟就在红梅对面蹲下去,说你无论怎么处置都可以,我给你下跪了。就砰地跪下去,阿伟穿着短裤,膝盖碰着地板砖的声音有些沉闷,肖平想笑但又忍住了。向红梅还是不看阿伟,眼睛好像盯在她与阿伟之间的空白地带发愣,阿伟觉得她没发现自己跪下了,又说,你不说话,我就不起来。又凑过脸去,你打我吧,向红梅就蔑视了他一眼,伸出右手,刷地一耳光打在他脸上,这耳光沉重不温柔,阿伟差点一个前倾栽倒,向红梅缩回手就看自己的巴掌,怀疑是不是把手打坏了,阿伟一个前倾之后又迅速恢复原有的跪姿,一副虔诚的请求惩罚的样子叫人感动,向红梅把脸一捂自己哭了,阿伟这才起来拿毛巾给她擦眼泪,向红梅不擦,把毛巾扔在地上。
等她骂毕哭毕,阿伟就向她解释小玲及其孩子的事。他讲小玲是怎样出现的,孩子是怎样出现的,小玲从小没有了父母极其可怜,向红梅把眼泪拖得多长鼻涕吊得多长脖子伸得多长声音拖得多长地说:我不听我不听我一万个不听一亿个不听。向红梅就随着最后一个听字歪倒在床上了。阿伟看出来这是气疯了的表现,小时候他这样气过他妈,半天喊不答应。向红梅许久才缓过气来,朦胧中一看阿伟在旁边像遇见恶魔一样拔腿要跑,被肖平一把抓住了,她在抽泣中发出一阵阵愤怒的咆哮,一把又把肖平抱住了,伤心断肠地说,他阿伟没良心没良心,良心让狗吃了。肖平怀疑她抱错了人,把她推开坐在床上,劝她千万冷静,她就软弱无力地瘫软在床上了,裙子一角被掀开肖平给她往下挪挪,遮住上部不雅处。她胸部的剧烈起伏颇像席梦思床垫被弹起来又压下去。肖平对阿伟说,她不能再受刺激,已接近疯颠的临界线了,记住,冷静是最大的胜利。肖平要走,阿伟不让,说你走了我就没法了。
为了防止莫测事态的发生,肖平不得已在外面住了一夜,第二天他把刘亚琴叫去了,她是女人也是知情人,劝起向红梅来就方便些,他本来是想叫男悟的,男悟说我要上班,没时间管你们那些剩饭烂豆腐的事,这叫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也是你的前车之鉴。肖平在电话中嚷起来,你不来就是了,说这么多干吗。刘亚琴一来,向红梅就觉得有了申冤叫屈的对象,拉住她的手就呜呜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阿伟的长不是短不是,盐咸醋酸地没个完结,刘亚琴就站在她的立场上咬牙切齿地攻击阿伟。阿伟见两个女人团结一致就跟肖平出来到客厅,让她们两人数落咒骂去。两个小时过去,向红梅眼泪流得所剩无几,终于平静下来不再伤心了。刘亚琴就到厨房来做饭,向红梅追到厨房不让做,大声嚷着:不做!饿死他!一边嚷一边把碗盆弄得咚咚响,刘亚琴抱住肖平就亲了一口,肖平说,有人呢有人呢。刘亚琴不怕,她说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像他们那样弄得乌烟瘴气,肖平说男悟就说这是我们的前车之鉴,你也应当收敛点了。刘亚琴说她自己爱你我也能爱你,咱们不就是亲了一口么?她指了指肖平的鼻子,别傻盼,上床是以后的事!肖平说,我根本就没往这想过。这时向红梅在厨房叫她,她才松开手扔下肖平出去了。
大家都心平气和地吃了一顿饭。饭后,肖平和刘亚琴就走了,阿伟开始全面向向红梅检讨,他痛心疾首的样子使她很感动。感动得使她有耐心认真听下去。他说了小玲对他和他家的重要贡献,他说小玲在他生意上起了重要作用,他说现在所以敢辞职不干,就因为是小玲。他若没有小玲就办不起当初的公司,他说没有小玲他就赚不回来五六十万元的家产,他说他跟小玲完全是一种利用关系,孩子确实是他的,他想尽办法都没有把孩子弄掉,孩子命大,上帝安排他必须降生并由他抚养,他说咱们家里的幸福生活来源于小玲,他说你现在之所以出门像个贵妇人,买菜可以叫出租车,全身的珠光宝气雍容华贵,在世人面前你可以炫耀,你可以趾高气扬旁若无人,你要知道小玲暗中支撑着你么?你也不想想,凭我一个记者出身的人,能在一年时间赚那么多么?靠正当经营什么?在物质生活中,有什么东西比钱更重要吗?难道用小玲的钱来养你她和孩子不应该么?你也不想想,她一个姑娘,忍辱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我能撒手不管无动于衷?我在你面前要良心,我在她面前难道就不要良心了?我之所以隐瞒这么长时间不敢对你讲就怕你忍受不了,就是怕伤害了我们十多年的夫妻感情,你知道我埋藏内心的痛苦有多重多深么,你换个位置将心比心替我想想替她想想,那么你该怎么做?现在就是这样了,反正我离不开你,你是我的空气,小玲就是我的太阳,离开了空气就要死,离开了太阳虽不会死,但那是黑暗,在黑暗中生活就没有光明和温暖。阿伟真真假假的一席话说得向红梅无话可说了。沉默许久,她挤出一句话:小玲和那孩子,是你的事,我不管。阿伟说你可以不管,向红梅说:但绝不允许你把她领到我家里来!否则,谁都别想活了。她说得软绵绵地却绝无唬人之意。
林萍发现连续几天阿伟都没到公司去,她猜出来那是她那封信的作用,她想信一旦发挥作用,那就是一场在短时间内平息不了的风波,阿伟自然也就没有精力到公司里来了。她觉得这样已经达到了目的。就把剩下的那部分印刷文字全部付之一炬,让它成为心中的一个永恒的秘密。
林萍刚坐下不久阿伟兴冲冲地来了,她对阿伟的到来深感吃惊,她礼貌地打了一个招呼,立乔就给他沏了一杯茶。林萍打量阿伟的模样和精神状态依然如故,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尽如意的遗憾和惆怅,她觉得他应当精神萎靡,衣冠不整,面黄肌瘦才对,那才是一种最理想最得意的效果。阿伟不知怎么突然想起要跟林萍谈谈他公司开业广告的事情,意思是要请求她的谅解,绝对不是冲她来的。立乔见他说这话,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些难为情,就借故出去了。林萍面带温色说,事情都过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来解释什么?该吃的亏吃了,该受的气受了,夏季的生意你都全弄到手了,现在来解释你不觉得无聊吗?阿伟对林萍这副生硬的口气感到很尴尬,但他还是鼓足勇气再三申明自己当时没从伤害谁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但却偏偏未能避免伤害。他说他从来就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晓得你林萍对我阿伟不错。林萍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她说现在我清醒了,再美丽的谎言我都不信了,阿伟过去把门关上,托着下巴问:难道你就不相信我爱你吗?林萍眼睛往上翻翻说,呸!你爱我是这样子吗?只有我才傻,老往你设下的陷阱里去。你说,你对多少个人说过这种话?阿伟伸出一个指头:只有你。林萍不无讥讽地笑道:我太幸运了,因为你叫我认识了一类男人,而非一个男人。阿伟说:你要强词夺理我也没法。林萍把他的手从下巴上抓下来说,也好,咱们终归有一段情一段爱,这也叫缘分吧。阿伟脸色阴沉得极其可怕,他原以为林萍便性子,根本没想到跟他动真格的,说出这般寡情少义的话来。他近乎求情地说:你要我给你跪下吗?林萍哧一笑说,那就下次吧,今天就免了。
阿伟扫兴地走时,林萍依然含笑地把他送出了门,但他的骨子里已经冰凉了。阿伟走在行人如蚁的街上,觉得满世界都是些无情无义的人,过河拆桥的人,忘恩负义的人,看不顺眼的人。他想把他们全部轰走,他一个人好在街上独行。他觉得孤独是非常痛的,盯着从报社出来的一个摩登女郎想这家伙不知又去利用哪个男人去的,臃肿发胖的身子突然空虚得轻飘飘的,轻飘飘的品尝一种失恋的滋味儿。他以前从来没有失恋过,快要不惑之年了终于获得了失恋的机会,他觉得很新鲜很新奇,甚至觉得骄傲和庆幸,原来失恋就是这个样子,风也凄凄云也戚戚日也惨惨头也昏昏神也荡荡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一切都变得麻木不仁了。他觉得他现在可以向世界宣布他算得上一个失恋的人了,这是一种资格。这么一想他就来了精神,于是趾高气扬地向他不曾失恋的公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