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情人时代

叫阿伟综合贸易公司在连续几天的滂沦大雨之后诞生了。诞生那天气象不错,空气新鲜而湿润,城市新鲜而湿润,人们新鲜而湿润。这段街上有数株垂柳。公司门前的那棵最高最大。茂密的柳枝颇像姑娘们的秀发飘落,生机无限。鞭炮的硝烟把柳树团团包围,又从枝条的缝隙中钻出去,像云雾镣绕的山林凭添了许多自然灵秀之气。鞭炮放出了人们思想上的巨响,报社周围熟悉阿伟的人都用惊讶划了一个诺大的叹号。

当喜庆的硝烟随风散去显现出公司名牌时,几乎不需要解释,就知道是阿伟自己的公司了。阿伟生动的脸掩映在烟柳中。这个公司就坐落在报社的斜对门,相距不足二百米。报社的公司叫综合贸易服务公司,与阿伟综合贸易公司只有两字之差。字体却极为相似,因为都是肖平手书。只有阿伟二字是阿伟平时在某些地方落款签字的随手体,虽不规范但却洒脱。当初报社公司起名时,领导们曾拟定了三星、鸿达、昌建、旺达等一串吉祥如意的名字,阿伟却一无例外地推翻了,他认为任何名称都没有直接叫报社公司好,让人一看就是新闻单位办的。这次他也用了同样的办法,就叫阿伟公司。由于两个公司在名称和经营范围上都没有什么大的差别,有人还认为报社的公司搬家迁址了。不过大家很快就明白过来:阿伟只有一个,公司是两个,一个是报社的集体企业,一个是阿伟的私营企业。

阿伟综合贸易公司的建立证明了他在事业上的东山再起。他基本上不用重整旗鼓就呼呼啦啦树起了一面大旗。事实上,他在辞职之前就完成了这个公司的营业执照,审批手续以及税务登记、房屋租赁和银行贷款等一切程序。这是他的精明狡猾所在,当然不仅仅在于省几个钱的问题。人们与其羡慕他的神速,倒不如感叹他的超前意识。

阿伟在柳树下英姿飒爽神采飞扬,潮湿的面孔渗透着得意。林萍和立乔两人来庆贺,送了一个镜框和两干元钱。画框上写着张牙舞爪四个大字:再度辉煌。工艺店把镜框送来时,立乔就指着山水如画的画框说,我们在祝贺我们的对手。林萍一怔。实际上她在接到请柬时,心头就阴霾密布云飞雾绕,要是换个人她根本就不会去。可这是阿伟,是情人,她不但要去,还要笑着去,要笑得真情实意笑出祝贺的意义来。阿伟也笑,望着她的笑笑,笑得像个新郎。林萍从阿伟脸上看出一种挑战一种搏杀一种分庭抗礼和试比高低的意味。

鞭炮虚张的声势吸引了许多完全与此事不相干系的人。他们无意地渲染着这个热烈场面。中国人看热闹的工夫可能在世界上是个奇迹。这正合阿伟之意,他希望用热血沸腾的场面来衬托自己的壮举。他在噪杂的人声中跟立乔和林萍寒暄,之后谈及了业务。阿伟说,林总经理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公司构成任何威胁。林萍没想到他能冒出这话,平静地说,商界之争,只要是正当的手段,不要说威胁,即使将来把我并吞了也非常正常。阿伟的目光从立乔身上扫过来,说,这么说,你倒有并吞我的可能喽!林萍自嘲地笑:你可别笑话我了,我的能耐你还不知道?既没有这种能力也没有这种动机。立乔看看两人脸色,不希望把话题引向纵深,换了口气说,咱们的事业都才刚刚起步,是同仁,是朋友,今后还要长期打交道。应当共同繁荣共同发展。立乔的话给大家带来了祥和之气,使阿伟和林萍心里埋藏得很深很隐秘的对抗情绪有所减弱。阿伟说,我现在是单枪匹马地孤军作战了,更需要你们的关怀和支持。立乔说,商海沧浪,后事难料。说不准我们哪天也得端个空碗在你麾下讨口饭吃。阿伟兴奋地拍拍立乔的肩:算了吧你,那是不会有这一天的,永远不会。

这天晚上地方电视台转播新闻联播刚毕,就出现了阿伟的画面。重播了去年肖平为他写的人物专题片。屏幕上的阿伟是一个艺术加工了的角色,是全世界最诚实的商人也是最善于韬略的商人。他的个人形象似乎比任何信得过的产品更信得过,比任何优秀产品都更具吸引力。这个形象作为情人使林萍感到自豪得意。一个精明的情人胜过一百个庸俗的丈夫。床上是性交天才,床下是生活强者,事业兴旺,财源茂盛,暗呜山岳,叱咤风云,有比这更理想的情人吗?林萍对阿伟的痴迷和崇拜,使她产生了许多虚无缥缈的幻觉。甚至在与丈夫做爱时,只有把丈夫想象成阿伟才有快感。阿伟曾在她家的床上睡过两夜,一些动人心弦的细节她都记忆犹新,阿伟在床上精妙绝伦的表现总是那么令人振奋,心旌荡漾。与自己的丈夫在床上就变得索然无味。夫妻间的性交是庸俗化了的快乐,情人间的性交是艺术化了的享受。前者是在复习旧课,在老调重弹中寻求安慰,也在一步步走向僵滞和麻木。后者不断在激发智慧和创造力,在别开生面中运用匠心。因此,林萍在与丈夫做爱时,只有把对性的兴趣转移到阿伟身上才能提高性生活的质量。这时候的丈夫成了徒有虚名的形式或空壳,他成为桥梁和纽带,把林萍和阿伟的灵魂与肉体连接起来,丈夫在性生活中的一切都被妻子的情人掠夺性地租用了。而丈夫在自得其乐中浑然不觉。一旦妻子有了可意的情人,丈夫的结局大都如此。

林萍迅速进入性高潮之后的疲惫状态。阿伟的形象在她脑子一里总是挥之不去,这个形象是从专题片中复制到脑海里去的。她的情绪一落千丈。她突然觉得现在的阿伟与往日判若两人。任何一个愚蠢的人都可以猜测出来,阿伟播放这部电视片是早有预谋的。他在赤裸裸地用别人的钱为自己打广告。林萍联想到阿伟在辞职前的那段时间,总是一副坐立不安魂不守舍的样子,诡秘的行动证明他时刻都在挖空心思不择手段地以权谋私,抓住仅有的时间挖公司墙角为自己奠基。林萍为阿伟的举动感到惊愕和愤恨。

更加出其意外的是,第二天早晨上班后,林萍又从当天日报上看到了写阿伟的报告文学。这篇报告文学肖平曾在一家文学刊物上发表过,这次在日报上占用了两个版的篇幅发表,不是以广告形式而是用纯文学作品的形式发表的。林萍见到后就将它揉成了一团,正准备撕成碎片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她把报纸扔过去,对立乔说:看看阿伟的杰作!

立乔抬起眼皮,看见了林萍那张紫酱色的脸。她第一次看见她的脸变成这个样子。立乔展开揉成一团的报纸一看便知端底了,她望着近乎歇斯底里的林萍说:冷静些。林萍说,他阿伟就差点在我们头上撒尿了,我冷静得下来吗?愤怒使林萍近于疯狂,她忽然一把扯住立乔,不容分说,两人兴冲冲直奔报社主编室。

林萍的嫩红的嘴唇已经发乌。她立刻想到前不久的热恋完全是回光返照。现在已经从高峰跌入低谷。她怒气冲冲地把报纸摊在主编面前,质问主编为什么在阿伟的公司开业时发表这篇报告文学。这明显是通过新闻媒体的一种商业竟争。这不是明摆着为报社自己的公司设置障碍吗?笑眯眯的主编一副慈祥的面孔,说这篇报告文学是文艺科编好送来的,质量不错,作为主编没有不签发的理由。主编慢吞吞地说得无懈可击。林萍说难道你们不知道阿伟昨天开业吗?不知道阿伟是刚从报社公司出去的吗?不知道阿伟公司跟报社公司只有几字之差吗?主编把那张并不美好的脸弄得春风和煦,说我们根本就没有考虑那么多,根本没有从商业角度来衡量文学作品。林萍说她认为有人故意在给她设置障碍。主编装出不明事理的样子,问她什么障碍。林萍用指头敲着报纸说,就是这,昨晚的电视片也是障碍。主编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让林萍问问文艺科。林萍说这个问题不该我去问,应当你们去问。但她还是去了。文艺科科长说肖平是大作家,是社会上有影响的人,我们能见他的文章不发表吗?至于文章发表在公司成立之时,那纯粹是一种巧合,巧合没有个人意志。科长明显有点敷衍塞责。林萍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报纸撕成碎片然后揉成毛乎乎的纸球扔得满地都是。

林萍和立乔回到办公室后,就径直驱车来到肖平家里。林萍想核实一下那篇报告文学是不是肖平的投稿。肖平根本就不知道那篇文章重新发表的事。林萍听了愈加气愤,事实证明它的发表可以排除一切偶然因素。是阿伟另起炉灶时的一次精心策划。林萍和立乔把阿伟的良苦用心戳穿给肖平看,把肖平当成一个主持公道的人。肖平一手拿笔在稿纸上写长篇,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立乔狠狠地揍了他一拳,然后夺走了他手中的笔。她说原来我们在对牛弹琴。肖平说对牛弹琴没有什么不好,便嘿嘿地笑起来。立乔说,就凭你这个态度,我今天要打你一只杯子。就完她就拿两只玻璃杯互相一碰,其中一只就碎了。肖平说,这样很解恨吧。立乔说就是。要是再打一只就更解恨了。肖平说,就你这个气量,下辈子还得当女人。立乔说,女人有什么不好,多少男人想当女人还当不上呢!

一连几天,林萍的情绪就跟雨后又继续火爆的高温天气一样十分恶劣。残酷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使她有种看破红尘的感觉。其实她并不十分担心自己公司的经营问题,她还不至于脆弱到多一家攻势强悍的竞争对手就丧失意志的程度。她只是觉得阿伟有点欺人太甚,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和人格似的。本来,一对情人的两个公司应当成为亲密的合作伙伴,携起手来互相支持把事业共同推向前进才对。但现在,开张发势就形成了两军对垒的局面,爱情感情恋情旧情让商战的搏杀淹没得荡然无存了。做情人做到这个水平上,还有何情可言?她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一咬牙,想了个牛肉没吃到便在鼓上报仇的办法,决定把张子君的干层饼店赶出公司,另行出租。她以公司名义写了个便函,言称公司业务扩展,房屋紧张,须停止对外租赁。

张子君接到通知时手就不停地颤抖,如同第一次接到公安局的传票。他瞅瞅街上顶着太阳白光的人们觉得自己正在受到走投无路的严重威胁。买饼子的顾客向他苦楚的脸投过一双双怪异的目光,他觉得那些目光正在嘲弄他戏弄他和怜悯他。他局促不安地坐下来对着呼啸的电扇抱头沉思,头发在风中如风摆杨柳。他突然想到应当去找找林萍,于是就拿着便函冲到了林萍办公室。林萍和立乔在谈工作。林萍间站在门口的子君有啥事。张子君结巴地说,林经理你看这便函。林萍黑白相间的眼珠轻蔑地滚动了一下就冒出一句话来:我知道。子君说能不能协商一下,不中止合同,适当提高租金。林萍说,提高租金也行,但价贵。子君脸上露出了希望之光,问是多少。林萍眼珠这次是向上翻,翻出来大片红白,说:一百万。子君脸上倏地变得铁青,讷讷地说:纯粹让我干不成。林萍说,你干成了我们就干不成了。你也是做生意的,生意不欢喜同情。叫你搬你就搬,诺大一个城市,相信你会找到更好的地方。子君喉咙蠕动了一下,把说出来可能变成废话的话连同口水咽了下去。他感到无话可说,转身走了。

子君骑着一辆轮胎没气的自行车去找阿伟,一进门便见阿伟正坐着悠悠地摇扇子,子君忽然觉得阿伟有些古怪,他摇扇的动作显得荒谬不堪。阿伟虚着眼睛听了子君的汇报后说,这可能是副经理立乔干的,林萍不会干这事。子君说,反正是他们公司干的。阿伟撑起日益膨胀的身躯说,你说的是废话。阿伟说这话时,左脚不断地搓着右脚上的泥丸,子君顿时感到有些茫然。良久,阿伟威风凛凛地站起来说,他妈的人走茶凉也不至于这么快。走,我们去一趟。

阿伟双手捏着扇子放在背后,与推着无气轮胎自行车的张子君并肩来到林萍办公室。阿伟揩揩额头上的细汗,用总经理的习惯姿势庄严地站着,拿出便函询问林萍和立乔,这是谁干的。林萍说我干的,不关别人的事。阿伟说,我没想到,一万个没想到。林萍冷笑一声说,我常常干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这跟你没什么差别。只是比你干的要光明磊落得多罢了。阿伟突然脸色一沉,说:我不明白,你说说。林萍无不讥讽地道:你想想你这几天的精彩表演就行了。阿伟已无法保持先前的庄严,用近乎骂人的口气说,你简直是在血口喷人。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面对面交换看法,干吗采取这种态度迁怒于人?典型的妇人之见!林萍说妇人之见也比你这小人之见强!阿伟用那种多情而又愤怒的目光看了看林萍,口里骂着粗俗的脏话转身下楼了。跟在后面的张子君有些垂头丧气。

林萍回到家里面对热情接待她的丈夫极不自然地一笑。各种思潮一齐涌来。想到她对阿伟和阿伟对她的种种态度,还是觉得自己的丈夫好。情人间的山盟海誓无论多么动听诱人,都是暂时的,结发夫妇却不一样,它平稳而真实,耐得长久。如果说爱情是花朵,那么情人之间的爱情有如红玫瑰,开起来鲜艳夺目,而凋谢之后却不忍卒目。夫妻之间的爱情则是塑料花,没有醉人的芳香却永远是那样地久天长。这种想法的产生使林萍对丈夫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仔悔和歉疚。

张子君搬家那天面色凄然。灶具家什抖落下来的灰尘弄得他本来就晦气的脸上蓬头垢面,像一只好久都没擦洗过的根雕。这是下午黄昏时候。如血残阳把门店照了半截。街道东边的行人仿佛染料涂抹过似的,齐匝匝的上黄下黑。一辆东风卡车像一只骆驼忠实地卧在门前,等待装满店内的杂物。现在开始姓岳的游医穿着花衣花裤在街上买香烟看到中华一绝千层饼的牌子不翼而飞,估摸出了什么事,便走过去问正在忙碌的张子君,子君叹了一口气。游医特别卖力地搬着笨重的菜板和木桌,额头被汗水浸泡得光滑如镜。中国神医四个大黑字压着朵朵鲜花贴在背上,一排干啥姓啥都随便的小字略有皱褶。屋里并不很脏,却搬出来许多垃圾。游医恨恨地瞅着一堆垃圾一个飞腿踢得满屋都是。尘土腾空而起,充塞了整个空间。他愤愤不平地说,房子都不让你住了,还打扫什么呢!

这时叶蔓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过来向子君打招呼。子君悲哀地说林萍不让租这间房子了。叶蔓说兴许公司急着用,你也不要错怪人家。子君有气无力地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那段时间叶蔓正在爱情上高歌猛进,爱情助长了她的同情心,她主动提出去找一下林萍通融通融。这使子君感激不已。

次日一早,叶蔓便去找林萍,林萍对这位地委书记的千金表现出了足够的热情。叶蔓一进门就开门见山把话挑到正题上,林萍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讲了阿伟的许多不是以及公司急需用房的种种原因。叶蔓说如果因为与阿伟的矛盾让子君深受其害大可不必。子君是个以前很坏的好人,对他多一点同情和宽容更有利于协调与阿伟之间的间隙。你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对抗性的冲突,只不过是些丝恩发怨而已。林萍看着叶蔓文静而秀气又这样为子君说话,当下肯定她是要真心实意帮这个忙了。林萍打量她时的感觉,有如一位舞美设计人员在看一出新戏,注目点不在演员而是在演员后面的大背景。这个大背景提示她叶蔓身上有一种叫无形资产的东西,说不准哪天自己也会利用它。林萍不紧不慢地说,这事是公司集体研究的。要推翻也得集体推翻。我跟立乔碰碰头再说。林萍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让张子君先租一段时间再说。

第二天子君又把一车东西拉回了原处,重新挂起了中华一绝千层饼的牌子。一直关注着子君动静的游医又以最热心的态度过来帮忙,口里不停地对叶蔓大加赞美。他揣摸世事莫测,兴衰难料,是成是败是兴是衰有时就在几句话之间。子君说要是他以往的脾气根本就不往回搬,不找几个黑手把林萍捶个半死才怪。游医说大丈夫能曲能伸能伸能曲。这不算没骨气。子君翘起大拇指说,我第一次听到你说人话。游医说我讨饭那阵,别人给我半碗饭还吐着口水在上面,我还照样吃得津津有味。我是用污辱和肮脏延续着生命。还不是活过来了吗?游医说这番话时神采飞扬,仿佛一个几经磨难后取得辉煌成就的人,对过去的苦难岁月充满了自豪。子君却挖苦他说,我也吃别人口水,只是与你不同,我是在女人嘴里吃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