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比去年更加猖狂更加嚣张更加恣肆更加有恃无恐地向人类施虐投暴。科学家们说了,地球在一天天变热。市民们根据科学家的论断把热的原因归咎于太阳。难受之时就仰天长啸骂太阳。把太阳骂得罪恶多端狗血淋头一无是处。那天向红梅不幸感冒了就是这样骂太阳的。其实那天感冒的真正原因是不该在夜间把屁股亮出来纳凉,更不该不穿裤头。每年的夏天她都习惯这样。全身一丝不挂光溜溜的自然要比穿红戴绿利索自由得多。夏天服装的大半功能在于伪装,晚上是唯一不需要伪装的时候。而绝对真实就导致了感冒。她认为感冒的原因并不在于亮了屁股而在于天气太热。她觉得骂太阳很好。虽然太阳只有一个,是大家共有的,但骂太阳谁也不会计较。骂毕之后连续数日不敢跟太阳见面了,见了面她就打喷嚏流鼻涕咳嗽流眼泪痛苦万状。她想太阳也会报复人,假如太阳一家一个她是绝对不会骂的。出门上街她就带一副墨镜,墨镜是唯一能随时随地改变世界颜色的宝物。
空气已被烤得焦黄。擦根火柴就可以把满世界点燃。阿伟在高温下辞去了公职辞去了综合贸易公司总经理的职务。辞职那天他流了许多不酸不臭的虚汗。他不明白是激动还是酸楚。汗是在一个根本用不着流汗的地方莫名其妙地流出来的。那里没有太阳没有高温只有空调鼓动出的凉爽。而且其他人都没流汗就他一人流得独树一帜。他为自己平白无故流了这么多汗感到惭愧和不好意思。他联想到报社印刷厂仅凭流汗的多少来评选劳模的荒唐和滑稽。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制造出来的荒唐总是一鸣惊人。这使他在办理辞职手续时就担心有人会从中作梗而使他的辞职计划破产。当他把一切手续办好交清时,才发现先前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报社专门为他的辞职发了个文件。文件的标题是关于同意阿伟辞去总经理职务和辞去公职的批复。这是一个冗长的批复,他看着想笑。他觉得自己是一部小说,已经完成了一部分重要的章节,这份关于他的文件就是这部分章节最后的一个句号。从此时此刻开始,他就要续写新的故事和新的情节,他想这将比前半部分更加生动更加耐人寻味。
阿伟辞职之后的失落感一晃而过。他很快就变得轻松愉快起来。他的情人林萍成为他理想中的继任者坐上总经理的交椅粉墨登场,是他卸职之后的最大满足。他以前不设副总经理一职,林萍一上台就委任立乔做她的助手。这是阿伟不情愿的事却又是鞭长莫及的事。从她们各自的实力看,林萍长期在企业干,善于单纯从经营谋略上去运作,而立乔则是从地直机关出来的,有广泛的交际活动和丰富的行政工作经验,更善于用心理的行政的战术投入商战,比林萍更老道更全面。不让立乔当个副手,两人的关系就不好摆。阿伟觉得他现在不能为别人想那么多了,人家公司的生死存亡是人家的事情。反正自己不干了,卸掉了这个公司就割掉了长在身上可能癌变的恶性肿瘤,他可以自由自在地轻装前进了。那天他横穿到公司对面,望着报社和公司的楼房,爆发出一阵轻蔑和得意的狂笑。老子就是赚了发了,谁也管不着我,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哈……他把笑声压得很低,像撕一块破布似的,悠悠地发出尖厉的颤音。
几天之后阿伟才想到还有办公室的钥匙没交。他到电子配匙处去配了一把,把原钥匙交给了林萍。他什么都没说,迟疑地望了林萍一眼,转身就走。林萍深情地望着他:你就这么走吗?阿伟环顾一下他曾经熟悉的四周,说,没什么事了吧。林萍的眼神闪动着忧伤,她起身把门关上,从抽屉里取出一枚戒指递给他,说,这是专门为你加工的。就拿这个送你。上面有你的名字。她给阿伟戴上,阿伟说了声谢谢。林萍靠在他胸脯上呜呜哭了起来。阿伟抚摸着她肩头说,你变得多愁善感了。林萍说,自从你说要辞职那天起,我心里就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一块肉似的六神无主。我真不知道离开了你我会怎么过。阿伟说,我们不是可以常见面吗?又不是隔十万八千里。慢慢习惯了就好了。林萍说,不行,你不能离开我。阿伟说,好好好,不离开不离开。不过你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当总经理了,要慢慢离得开情人才行。林萍就含泪笑了。两人相拥走进旁边小房,躺到了床上。阿伟拉起床单一角说,这床单好长时间没洗了。林萍说,反正是你自己弄脏的。说着就替阿伟解衣扣。阿伟说我自己来,就麻利地脱光了自己,活脱脱一条光了毛的肥猪,周身是膘。林萍拍拍他的胸脯说,这些肉都是靠发不义之财养起来的。阿伟揉着她的乳房道:你也没少吃,不然奶子能长这么大?林萍笑着把自己全面展开后,从脱下的内裤里扯出一条雪白的卫生巾端详一番说,算你走运。这次例假又长又细,今天刚干净。阿伟像猫一样弓起身子用力嗅了嗅,说,这倒不错、新鲜的。又说,好像还略带点腥味儿。林萍就去拉他,两人齐心协力团结起来,发出了许多不成声音的声音。一阵阵亢奋过后,阿伟说他受益匪浅,他说他从中发现了一条歇后语。林萍问是什么。阿伟说:女人的性高潮——无病呻吟。林萍笑道:还行。你能搞创作!
阿伟从床上起来,亲了林萍一口,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他高兴他自在他觉得世间一切都美妙无比。金钱女人自由和香烟,当然还有他喜欢吃的肥肉鸡大腿和羊肉泡馍。这时的太阳是香的,空气是甜的,城市是一盘切破了的生日蛋糕,他要天天过生日,一块一块地吃掉他们。吃掉这座性欲旺盛而充满财富的城市。然后再产生一座新城。这就有历史感了。地球就像一堆垃圾,人类就是生活在垃圾上的昆虫,昆虫们替换更迭种族延续的过程就是历史。只有这样看待,历史才会变得不再神圣庄严;只有这样看待人类,人类才能从某种规矩和原则中解放出来。你只不过是一只在垃圾上觅食的昆虫!现在,阿伟这只昆虫骑着摩托在人海茫茫中风驰电掣不知所由,口里哼着他喜欢的流行歌曲。每首他都会唱一两句,但都是精华。如同他喜欢女人一样,他只喜欢女人身上的精华,女人身上的精华就是性器,面容身材乳房大腿以及修养都是配套设备中的辅助部件。他就这么杀猪宰羊似地哼过去,洒下了一路的滋滋味味洒下了一路的甜甜蜜蜜洒下了一路的快快活活洒下了一路的风风火火。当一地翠绿横陈在眼前时,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往家里去,而是冒冒失失地冲到城郊农村来了。突地而起的山丘上,有一座新坟。他记得清清楚楚,那里埋藏着治安联防队队长。他不知道队长是什么样子,却可以想象得出他很魁梧很强悍凶猛生不要命死不要脸。
阿伟停下来,亲切地望着那座坟茔。他想找一个光溜溜的石头坐下来。然而他失望了。有石头,但不是光溜溜的,它们的长相与屁股的需求完全背离。他灵机一动,把摩托推到包谷林子旁边靠着,自己钻进密密匝匝的包谷林子中间,呼啦地把包谷打倒两行。包谷们很茁壮,根根都坚韧挺拔满怀信心地憧憬着收获。阿伟把它们坚决地打倒折断了,打得自己满头大汗。然后他把身子放平,躺在包谷杆那郁郁葱葱的遗体上面,身下夭折了的绿色不堪重负嘎嘎啜泣。他嫌难听,抬起屁股使劲往下砸,砸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脆响。他调整了姿势,以手作枕双手抱头,虚着眼睛看着蓝天。蓝天很苍老地长了许多白毛,白毛长在蓝天上,蓝天和它的白毛都长得很可爱。
杂草丛生的小路边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阿伟扭头望望只看见半边脑袋。他起床似地坐起来,发现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村妇。村妇挎个篮子,好像是来扯草的。她正在向林子里张望。也许她是看见外面的摩托才发现地里有人的。她走进来,看见了阿伟,眉宇间闪烁着怪异和新奇。
你过来。阿伟对村妇说。
干啥?村妇眨巴着眼睛。
过来!让我坐坐。阿伟说。
我没带凳子。怎么坐?
坐你——你就是凳子。阿伟摸摸衣袋,坐了我给钱。
村妇更进一步。问他:你说的可是真话?
真话。阿伟一本正经地掏出钱来一亮。
多少?
我坐半个小时。一百行不行?阿伟伸出一个指头,开始砍价。
村妇举起一个巴掌:再加五块。
阿伟说,行。
村妇放下篮子,望着被蹂躏得一塌糊涂的包谷杆,选择着卧下的姿势。她趴下去背朝苍天,让手掌枕着半边脸。问他这样行不行。阿伟没说什么就坐在她屁股上了。阿伟一百五十斤的体重,坐下去时村妇有点不堪重负,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阿伟觉得那一声是挤压出来的。阿伟开始抽烟,他感到村妇呼吸有点困难,吃力地喘着粗气。她问阿伟怎么样,阿伟说还可以。好在村妇有个肥硕的屁股,阿伟屁股亦不逊色,两个屁股针锋相对地重叠犹如一堆海生物在软软地蠕动,随时有滑掉的不牢靠感。小时候阿伟也玩过这种游戏,但那是坐男孩子,是换着坐。因为被坐的人极其艰苦,所以要绝对公允和平等。
约摸十来分钟,村妇的脸就胀得通红。她已感到无能为力,请求坐起来,气喘吁吁地说,你太重,再加五块。
阿伟觉得这人怎么斤斤计较,很不高兴地说,你不能再涨价了。我已同意给你一百零五块,能买一把很漂亮的钢管椅。你再涨,我就不坐了。
村妇眨巴着眼睛说,你知道我有多难受?我把你抱在怀里行不行?你还可以睡。
阿伟说,我不喜欢女人抱我。
村妇指指那座新坟说:那个鬼日的我就常常抱他。
阿伟往外望望:他是谁?
就是土里埋的那个人。是镇里的治安队长。很有钱。是不是有钱的男人都喜欢这样?
阿伟鄙夷地说,他算啥!他是流氓地痞恶棍。
村妇瞅瞅阿伟:你呢?
我?我算什么?阿伟一时答不上来。良久才说,我算一个没凳子坐的男人。又问:他搞你一次给你多少钱?
村妇说,没准。随他的便。想给多少给多少。有次给我八百块,还有次给了我五毛——不过那次他是忘了带钱。我没要,做个人情算了。村妇不好意思地笑笑,伸手过去拉他,说:你就坐我怀里算了,这地方肉厚。保你舒服。
阿伟瞅瞅她薄薄的衬衣,可以看出她没戴乳罩。乳头顶着衬衣印出指头大个小黑点。柔软的黑裙子掩不住她藕节般的小腿。她并不难看,甚至还有些性感。起初他是坐到怀里去的,很不协调,就歪着身子躺在她怀里了。有如在娘怀里撒娇的婴儿。阿伟的脸贴着村妇胸脯,他嗅出了一股朴素的泥土气息和青草的芳香。他感到自己身上有股火苗在窜动。他伸出手摸摸她的双乳,然后坐起来揭开裙子,将手伸进裤衩内探到一堆馒头一般的肉团。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缩回手在裙子上擦擦又躺下去了。他说好热。村妇说我更热。村妇很严肃地看了看表。阿伟说,你时间观念很强。村妇说:我在记时。村妇说话时摸了摸阿伟,表现得异常平静。阿伟说:你好像很习惯这样了。村妇说她以前见了男人就脸红。后来到南方打工,白的黑的大的小的粗的细的高的矮的男人都见过了。其实男人都差不多,脱了裤子都是流氓。阿伟说,你别再炫耀了。我恶心。
太阳已经被山头遮住了,轻风习习。阿伟感到眼皮非常沉重。村妇还在说什么,他已经无心再听。他闭上眼睛。村妇摸摸他的脸,见他略有睡意,便说:你睡吧,我给你赶蚊子。阿伟说:先给我抓抓背,有点痒。村妇笑笑,就给他挠痒痒。阿伟又说,你慢慢摸着背,我就睡着了。村妇就轻轻抚摸着他的背。不一会儿,阿伟真的睡着了。村妇听着他细微的鼾声,轻轻摇动着胯部,觉得很幸福。
阿伟这一觉睡得很沉。他把时间睡了一个多小时。他在村妇的胯弯里和小腹上捧出了一个优美的别开生面的黄昏。平生第一次在陌生女人的怀里表现出惊人的成熟和冷静。只有修炼到家的人才有这种沉着。不急不躁也不想入非非,性别的不同并没引起生理上的强烈震撼,顺理成章地开始顺理成章地结束。他想柳下惠没有什么了不起,也许他是因女人见得太多而麻木了,要么就是阳痿病患者,苟子称赞他无非就是为了树立一个遵循传统道德的榜样,让大家都像他那么高尚。阿伟在坐起来揉眼睛的时候,觉得自己也高尚了一回。
村妇站起来看看山头的余晖,额头上挂着毛毛细汗显出许多倦意。她说:总共一个半小时,二百块合适吧!
阿伟说:行,这也算高价了。你们这些女人物价局应当管管才对。一边说一边掏钱。身上只有一张50券。他突然感到特别尴尬。
村妇说,你想赖账。看模样你就像个付不起钱的。
阿伟一副窘态,像受了污辱似地。他拍拍裤腿上的草茎说:别说二百元,像你这样的女人按重量买肉,我可以买几万斤。
村妇说,反正你现在欠我一百五。
阿伟没法,只好让她随他到城里去取。村妇坐在摩托后面,阿伟把她带进了城,直奔小玲住处。阿伟让她在楼下等他,自己跑上楼去向小玲要了一百五。村妇拿着钱,欢天喜地地走了。
阿伟狂热的余兴未减。他回去洗了个澡,往屋里的凉席上一躺,把二郎腿跷得老高在床上晃动。然后掏出林萍给他的戒指细瞅,边瞅边笑。小玲问哪来的,阿伟说公司送的纪念品。他让小玲收拾起来,热天戴着难受。小玲转身过去,掀开窗帘看外面的风景,汉江对岸余晖已尽,远处的残照折射在江中,把江面渲染得壮丽辉煌。闭了一天的小玲打开窗户透气,阿伟说,透什么气,一开窗冷气就跑光了。你没见外面那个热。小玲将窗帘复位,问阿伟渴不渴,要点什么。阿伟摇着二郎腿、直勾勾地望着她,示意她把门关上,说,我要你。小玲笑盈盈地走到床边坐下,看着他的腿毛说,现在都五个月了,不敢了。阿伟说,你把书搬出来看看,七个月之前都不要紧。小玲说,不行不行。阿伟说,我今天高兴,你就不能让我乐乐?二十来天了,我蛮想。小玲迟疑片刻,感到无可奈何,说,只好让你过把瘾。她躺上床去,在裙子里摸索一阵,扯出一条极有弹性的裤头,然后把裙子掀上腹部,摆成一个大字,叮嘱说:不能压这里。小玲侧过脸去,抓起一本育儿大全看起来。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希望通过外界干扰来分散房事对她的吸引力,将自己置于兴奋状态之外。阿伟见她在看书,一把夺过去扔在枕头边说,读书也不分个时候。小玲没做声,闭上眼睛默默搂住他任他操作。开始阿伟撑着双手,把身体的全部重量放在手上,后来身子就压下去了。小玲迅速捂住腹部,护着胎位,手背向外拱着,努力减轻承受袭击的力度。她看着阿伟劲头十足的样子,想到腹中的胎儿,脑海里浮现出顽童用竹竿敲打一个未成熟的苹果的画面。她觉得阿伟不是在做爱而是在行刺。她急忙提醒他:轻点,轻点。阿伟说,我控制不住了。力量有增无减。小玲叹口气,用冷漠的态度徐徐配合,直到他深深地埋下头来。小玲言不由衷地说,我很满足。阿伟脸色不好,揪过一把卫生纸,冷笑道:你要真满足了就半死不活了。小玲又说,真的我很满足。阿伟又是一声冷笑:明摆着在应付,何必把假话说给一个善于识破假话的人呢?
阿伟到卫生间净了手,出来时就听到小玲在呜呜地哭。他觉得奇怪,摸了小玲凌乱蓬松的头发,问她怎么了。小玲不语。再问,小玲说,你是要成心压坏孩子么!如果你真恨他,直说好了。你以后就不要管了,也用不着使这种手段!
阿伟拉出一副笑脸:你看你说到哪去了!这孩子不管怎么说也是我的骨肉呀。为了你们娘儿俩,我连什么都不要了,难道我还有假心?
这么一说,小玲便不再哭了,张开双臂抱住阿伟,说:你给我保证,以后不再干这事行不行?
阿伟说,保证保证。
阿伟半忧半喜地等待着胎儿早产的消息,但始终没有等到。与阿伟相反,小玲却是诚惶诚恐地担心胎儿早产。几天之后,小玲托她同学进行了检查,结果表明胎儿一切发育正常。这个结果使阿伟美好的罪恶愿望彻底地破灭了。命中注定他必须有这个孩子,他的意志已无法改变这个现实。小玲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
连日酷热的太阳在人们的诅咒和怨恨之中沉没了。它是被一团团黑云带着滚滚炸雷摧毁的。接踵而至的是瓢泼的大雨,把空气弄得一片透湿。小玲伯雷。她根据优生原理和胎教法则,总是在看到闪电之后躲进屋里然后把门关死。阿伟则很欣赏这种天气,惊动天地的刺激性效果可以使他获得一种快感。他站在后面的阳台上俯瞰雨打空濛的汉江,观看江面与苍天被雨柱连接起来的风景,云雾把天压得极低,雨柱把天空牢牢地支撑着。他凭栏遐想,如果雨柱粗些,他就可以率领一支情人队伍顺着雨柱往上爬,爬到天上去当官作老爷开公司当老板,与成群结队的妻妾们谈情做爱生儿育女,然后就去做权力无边的天官。阿伟这么得意地想一回,又回到了现实中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站在外面很久了,身上飞了许多雨点。他从雨柱上收回目光,转身进屋,见小玲正在一个精细的小本本上写什么,头埋得很低很低。见阿伟进屋了,便一下子藏到背后不让看。阿伟以为有什么重大秘密,便伸手去抢。小玲只好把小本本给他。阿伟打开一看,全是小玲为肚子里的孩子写的日记。
2月22日今年冬天我没受到冷遇,连雪都是热乎乎的。上午冒雪请朋友
化验尿,说我有孩子了。我多高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有孩子了。孩
子是阿伟的,是欢度春节的产物。那次我们都很兴奋,事毕了才想到没有
采取措施。阿伟说我昏厥了半个小时才醒过来。我想这样产生的孩子一定
聪明过人。不过,现在只能叫做野种或者私生子。私生子都聪明。大仲马
小仲马都是文豪。或许曹雪芹也是私生子,但中国人历来对私生子有成见,
史学家们在考察其身世的时候,绝对不会披露真相。道学家们非常忌讳。
历史只有经过歪曲才能变得条理化和系统化。历史的真实过程本来就是杂
乱无序的。有如做爱。时刻充满了矛盾、对抗、分离、统一、停滞、连续,
各种复杂环节搅成一团。但性科学家都能理出一个贯穿始终的程序和步骤。
这些程序和步骤并不荒谬,甚至放之四海而皆准,但与事实真相比照,真
正生动的耐人寻味的东西已被抹杀,所揭示的只不过是一个因果关系而已。
因此,我不希望谁来歪曲我的个人生活史。我喜欢阿伟,我喜欢做爱,
于是就不再想当姑娘。现在,则是孕妇了。孕妇体现了一个女人的完整性。
2月23日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阿伟,他很惊诧。看得出来他又想打掉它。
这是我为他怀的第三个孩子。我受不了打胎之苦。孩子,妈妈不会打掉你,
无论你爸爸采取什么态度。孩子,你要坚守阵地。
2月27日孩子,妈妈为你想了许多。从现在起,妈妈不能感冒,不能生
气,不能吃药。否则,就会对你造成伤害。对了,还得注意营养和休息。
我得逼着自己吃青菜瓜果之类。为了你。
3月1日孩子,你知道吗,你把妈妈弄得呕吐了。我强迫自己吃饭,吃
了吐,吐了又吃。我想总是吃的比吐的多。孩子,我求求你,不要再折腾
妈妈了。妈妈好难受。就像生了大病一般。
3月5日我今天查字典给你起名字。人家说起名是学问较深的人的事,
我不信。你的名字就得我起。其实起名很简单,给人安个符号,让它区别
于另外的人,这就是名字。你老子叫阿伟,你就叫阿仔吧。阿伟的狗仔仔
就叫阿仔。你就是个仔仔。猪仔仔鸡仔仔人仔仔。
3月17日我偷偷发觉有人想暗算你。我会加倍小心保护你的。有我就有
你。我相信,谋杀一个胎儿并不比谋杀一个成人容易。这个世界无处不充
满谋杀。有人谋杀信念,有人谋杀生机,有人谋杀青春,有人谋杀希望。
对你,则要谋杀你的生命。
3月22日阿仔,春天真好。你知道春天是什么吗?妈妈告诉你,春天就
是绿叶嫩芽风和日丽。你就在春天里。永远在春天里。你说,你在想什么,
能告诉妈妈春天的感受吗?
4月3日阿仔,妈妈做了个恶梦。梦见一群魔鬼侵吞了春天掠夺了夏天,
赶来了冬天和白皑皑的坟莹。我准备去买一本析梦的书,没买成。妈妈知
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疼妈妈,不让妈妈吐得那么厉害了。你真调皮哟,
狗仔仔。
4月9日妈妈给你放胎教音乐。你听懂了吗?从现在起,你的任务就是
这个。每天都要听音乐。记住,提醒妈妈别忘了。
5月19日你把妈妈肚子微微撑高了。妈妈摸着你睡觉。妈妈睡,你也睡,
你跟妈妈一同睡。
5月20日妈妈受了一场虚惊。你长大了,妈妈会告诉你的。
6月1日今天是你的节日。妈妈给你买了大熊猫洋娃娃还有火车飞机。
天热了,妈妈流了许多汗。中午,妈妈带你到幼儿园看孩子们表演节目。
我想,你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6月8日这是深夜,妈妈摸着你写日记。你爸爸下午来看你,一会儿就
走了。你应当留下他,傻孩子。为了你为了我,你爸爸忙得那样,我看了
很难受。可我帮不上什么忙。不需要妈妈帮忙的爸爸才是好爸爸。
6月10日音乐响了,妈妈仿佛听见你在笑。你在笑什么?傻蛋蛋,狗仔
仔。
7月9日阿仔,你真幸福。刘亚琴阿姨、肖平叔叔,张子君姑夫,阿琴
姑姑,他们都来看你。都说你会长得漂亮俊美,长出爸爸妈妈的优点。
7月20日天上下着火,特别热。妈妈看着外面煞白的太阳就不敢出去,
呆在屋里守春天。爸爸说了,我要尽量少出门,我一出门就有些惹眼。就
因为你的来历不正当。要说天下人来历都不正当。不管是女蜗造人还是亚
当夏娃造人,都不正当。谁让他们造的?为什么造人?领导签字了吗?党
委研究了吗?其实正当与不正当只不过是个认识而已。
7月21日你爸爸还说,我应当保持有规律地作息。早晨要吸收新鲜空气
吐故纳新。清晨日之始,大地山川都有灵气。我必须早早起床,吸收自然
界的菁体。然后就独守寂寞。因为有了你,我又不再寂寞了。你永远陪伴
着妈妈。狗仔仔!
7月23日你爸爸讲,又要办公司了。他真神。我们祝福他的事业永远一
帆风顺,越干越红。中午又是雨。下黑了天。
阿伟看完日记半天没抬起头。他的灵魂在随着日记颤动。他突然想哭。抱着日记哭,抱着小玲哭。抱着肚子里的狗仔仔哭。他恨恨一咬牙:一定要把阿仔养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