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君他们执行这桩谋杀胎儿的特殊任务出门四个回去三个,唯独那个牛高马大无恶不作的市郊镇上治安联防队队长不见了踪影。穿红衣裳的长发工程师说,队长的分工是负责捂眼睛捂嘴让小玲喊不出来也认不清人,队长高大胖而笨,不太灵活,让他干这事是不合适的。分任务时他就要干揍一拳或踢一脚的歹事。他是否认真干了很难说。他责怪当时分工不大科学。子君问工程师你当时干什么了?工程师说,我的任务是诱敌深入,完成得很出色。后来我就摸了那女的两把。子君说,你真自私,那时候你还顾得上去摸人家!工程师只是笑。子君让他们不要埋怨,好好回忆一下当时的细节,有没有出现疏漏的地方。工程师只能回忆起来队长当时公猪般叫了一声,那声音短促而急烈,是在不想叫时不得已叫出的,很像喘了一声粗气。声音消失之后人就不见了。当时夜幕笼罩,又在树荫下,模糊得差点敌我不分。子君说他也没看见什么,只有一种感觉,好像小玲的手很灵活,这样她就有可能自卫还击。几个人分析来分析去,还是没找到正确的结论。只能耐着性子焦急地等待。
队长的失踪使他们无不惊恐。好在这个人向来孤身一人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他所领导的治安联防队虽为群众组织,但实际上是一伙乌合之众。他在与不在,没多少人来关心他。只是他不在的时候,左邻右舍的街坊会过得轻松自在一些,会认识到安定团结的重要性来。队长只有一栋房子和若干不属于他的女人。他用女人向来是临时租赁。对于他的行踪很少有人确切知道。
第五天,市医院的门口贴出了一张尸体认领启事。发现尸体的是一个医院临时工。那天他打扫垃圾,以为谁把烂衣服扔在了厕所旁边,在医院拿衣物作包裹然后到处乱扔已是常事。他就用竹枝做成的扫帚使劲地扫,但却怎么也扫不动。后来觉得不大对劲,衣服被撑得胀鼓鼓的且富有弹性。于是伸手一摸,顿时惊呆了,是个死人。尸体躺在阴沟里,阴沟里有些污泥积水和粪便。他把尸体翻过来,浊泥把一张胖脸涂抹得面目全非,上面爬行着数条蚂蝗和蚯蚓。尸体上飘出一股淡淡的临近腐败的臭味儿。报案后,法医来到现场检查,发现死者裆部有血,睾丸有两个小孔,像是针扎过的对穿着。这具尸体很快被确认出是城郊镇上治安联防队队长的尸体。就在公安机关立案的第三天,市公安局和地区公安处陆续收到几封群众来信,万众欢呼这位队长死得好死得妙,他的死无疑是对全镇人民经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的一个重大贡献,是全镇人民的福气。遗憾的是十恶不赦的他死得迟了点。这些来信在祝贺的同时,请求公安机关找出杀死他的那位无名英雄,说那才是真正的雷锋张思德应当获得国家级的见义勇为奖。于是侦破工作不了了之。心急火燎的阿伟子君等人的紧张的心情才松弛下来。
其实队长的死也并不蹊跷。他是在摸住小玲脸蛋的时候起了邪念的。他承担的任务是捂脸堵嘴下毒手——他犯了一个对本职工作玩忽职守的错误,他由于完全轻敌,把手腾出来用到其他地方去了,根本没想到小玲的手还在随意挥舞,更没想到她是护士她是手里握着针管的护士。他被小玲击了一拳之后觉得很温柔,就忘乎所以地放肆了。过份的轻敌和从容的调戏使他的裆部挨了重重一针,歪打正着不偏不倚地把一只睾丸刺了个对穿。他压低嗓门哎哟一声惨叫夹腿就跑,剧烈的疼痛和针管垂悬的障碍给他的跑动带来了很大阻力。跑到中途就不得不使出老命把针管拔掉。他熟悉这里通向后院的路,他知道厕所后面有一道矮墙,旁边是一家砖厂,他只需要攀登两步就可以抓住墙的顶端翻越过去。他就是在这个地方栽了跟头的。以前轻而易举的他现在却难乎其难了。他经过艰苦的努力多次翻越终未能过。后来他的手总算抓到了顶端,不幸的是把砖抓脱了,低劣的建筑质量使砖块之间粘接松动,他一下子摔下去之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他瘫软在草地上,绝望恐惧剧痛衰弱集于一身,既不敢喊也不敢叫,也不想得到任何人的帮助。这一生都不曾求人,现在也不想求人——即使抱着侥幸心理也只会是一种奢望。只有忍着疼痛等待身体的恢复。在他实在感到希望渺茫面临绝境时,他唯一清醒的是,觉得这是一场蓄意谋杀,有人花钱雇人来杀死他。因为前不久汉江大桥边上的无名尸体就是他一手策划的。他现在该上别人的当了。他就是这样默默地死去的。死前表现出来的坚强意志是拼命挣扎了近两个小时,然后自力更生地跌进了阴沟。
据说尸体抬回镇上之后煞是热闹了一番。个体户企业家和老人们都像过年一样兴高采烈地咒骂他,以泄那一桩桩敲榨勒索专横拔扈之恨。于是就有了许多洋洋得意的鞭炮。还有十几个女人为他抱头而哭伤心不已,这些都是曾经与他恩恩爱爱同枕共欢而且得了不少实惠的女人。她们伤心的是从此少了一条财路,少了一个卖肉的买主。她们没有时间来顾及脸面,眼泪慷慨得一文不值。她们后来打开了他的楼房,发现他早就留下了遗言,确定了他的遗产的分配方案。他列了一大串跟他发生关系的女人名单,共二十五人。保持情人关系的十三人,名字后面打着三角符号。除了将部分遗产平均分配给十三个情人外,另一半遗产按他死后谁哭得最伤心来确定多寡。这部分的分配数量留给法院执行。遗嘱上没有写日期,看来他随时都做了以身殉职的准备。遗嘱启发了女人们的经济头脑和商品意识,晓得现在的眼泪已经变成有价液体了,哭的女人居然成倍增加。后来政府牵头协调各方面,确认他的一切财产都是非法所得,包括存款都一律没收。这个决定用公告形式放大张贴,使所有女人的眼泪都货真价实地付诸东流了。
游医是在闲得无聊跟街坊老头们闲偏时知道了治安队长的死的。他不知道此人是何人,也没把这类街头新闻放在心上,更没想到跟他本人有什么牵连。只是在几天之后法院和政府的人来找他了。来人说这个药店是以前那个治安队长霸占的,房主已于发大水那年死于非命。现在队长也死了,药店房屋要收回交公。游医一生没有跟法官和政府官员正经谈过事,他听得十分认真又特别紧张,双目直直地望着,等候着他们的裁判。那张粗糙且布满了许多裂纹的嘴一直张得很大,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鸡。许久,他方深思熟虑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这药店是我买的。
法院问他有没有手续。
游医问什么叫手续。
政府说手续就是纸条之类的东西。
游医问有多大。
政府举起一个红塔山烟盒,从里面抽出包装纸说,就这么大。
游医说,他没给我这么大个东西,我也没给他这么大个东西。就跟上街买菜一样,交了钱就把菜提走了。
又问他给了多少房钱。
游医利索地伸出一个黑指头:一万块。
法院问他知道契约吗?
游医茫然地摇摇头。游医装傻时装得天真可爱。他在说话时总是全身颤抖,政府和法院在他的神态中看出了他的老实和诚恳。对他的话没有产生任何怀疑。从情理上分析也无懈可击:既然房子是霸占的,当然就没有契约;既然把霸占的房子拿出来卖,当然就只图个便宜低价。没有任何手续完全可能。游医无犯罪前科,与治安队长毫不沾亲带故,白白送他用是绝不可能的。他们走的时候说,等研究后再通知你。
游医点头哈腰地把他们送走了。他们走得很远了游医还在嗑牙。他想他是天数已尽,这辈子再也没有便宜可占了。连续几个晚上都做噩梦。眼睛一闭就梦见法官的大盖帽,大盖帽像张子君烙饼的巨型鏊子将他罩住,他顶着鳌子醒来时便一身大汗。
法院和政府共同研究的结果,依然是要将房屋没收。但考虑到游医不知道是霸占之物,他本人也没参加过任何非法活动,因此不能让他蒙受经济损失。决定由镇财政拿出一万五干元来给他进行经济补偿。同时也考虑到房屋是需要统一改造的旧平房,可在没收之后让他继续租用。
问他有没有意见。
游医说没有意见。他觉得政府和法院真是英明透了,一个弥天大谎就带来了这么多的实惠。当他把一万多元存进银行时,突然觉得所谓万元户的钱就是这么来的。
平时连鸡都不敢杀的小玲没想到自己会杀人,而且杀了个该杀的人。她在暗自得意时无不心惊胆寒。小时候她听父亲说过,爷爷的爷爷曾经当过刽子手,他是个酒鬼,用屠刀挣几个死人钱去买酒喝。发现尸体的那天医院闹哄哄的,死人从来都是从太平间或病床上发现,这次却在厕所旁边的阴沟里发现。各种猜疑一齐出动,使所有医务人员一齐兴奋起来。小玲从抽屉里找出凶器,眼前就浮现出一团团魔影,她不敢细看那弯曲的针管,就把它扔进了厕所。当然她不知道别人为了杀她的孩子才制造了这场凶杀案。她为自己感到惊愕万分。头几个夜晚她根本睡不着,一闭眼就有人蒙上她的眼睛把她劫持到原始森林去了,万般凌辱之后又把她从悬崖上推下去,跌入万丈深渊。十多平方米的宿舍一片阴森可怖。她只好请同伴们作陪,陪伴她度过漫漫长夜。
这次事件之后小玲第一次见到张子君是在千层饼店门前,正在揉面团的张子君见小玲去了,连忙低下了头,装做没看见。小玲也确实以为他没看见便主动地走进去跟他打招呼,生意人喜欢听奉承话,小玲就说了几句生意好红火之类的话。子君从面团上扬起脸,黝黑的脸庞羞羞答答地红着。他的吞吞吐吐使小玲觉得他害怕见女孩子。而张子君真正的感觉是无脸见人,心头滚动着难以抹掉的愧疚。那天晚上回家之后,张子君就和阿琴发生了一点口角,互相把责任往对方推。阿琴说这事本来就不该干,哥跟我说,我能拒绝吗,当然只能让他找你。我想你会拒绝的,谁知你一点脑筋都没有,居然满口答应!你拒绝比我拒绝更方便,子君说,你毕竟是他妹妹,就比我这当妹夫的话好说些。两口子嘀嘀咕咕直到深夜,在脑门上等急了的瞌睡才使两人平静下来。
阿伟并没有责怪张子君办事不力。与其埋怨子君,倒不如检查自己策划不周。相反,这件事情的出现却无端地密切了两人的兄弟关系,他们都觉得对方可怕而不敢掉以轻心。阿伟担心的是哪天子君会把事实真相捅出来,即将给他带来痛不欲生的狼狈和刻骨铭心的尬尴。一方面他要让张子君守口如瓶,另一方面要让阿琴切勿对外张扬。可惜张子君并没有恪守自己的信条和诺言,在一次闲聊时,他把医院事件全部告诉了肖平。他觉得肖平比阿伟更可靠。他告诉肖平的全部目的是提醒他阿伟这个人可能很坏。肖平未置可否地一笑。张子君说,他能对情人如此心狠手毒,可想他怎么对待外人了。肖平还是未置可否的一笑。子君觉得肖平的笑声中含着叫人琢磨不透的幽默。
时光带着默默温情往前走。一个可怕的事实向阿伟步步逼近:孩子问题。小巧玲珑的小玲挥霍着昔日的苗条风姿,天生丽质的细腰在无声无息中慢慢变粗,原本扁平的小腹渐渐突起。弱小的生命蓬蓬勃勃地在她的体内成长着。随着夏天的到来薄薄的衣衫已难以掩饰其本来面目,稍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个中秘密来。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局外人是立乔。那天小玲到阿伟办公室找他,当时阿伟正和立乔林萍开小会,小玲到里面房间跟阿伟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小玲出门的时候,立乔突然觉得她的步态不如以前那么敏捷了,沉甸甸的步子中显出几分倦意。立乔看她的目光特别仔细而诡谲,她把这双目光递给了林萍。立乔指指腹部,林萍会意地点点头。两个女人挤眉弄眼地配合得很默契。然后心照不宣地一笑。阿伟送小玲出去回来时,正逢其时地捕捉到她们脸上的笑意。阿伟脸上就有些不自然了。他问笑什么。林萍不怀好意地说,小玲有点营养过剩。阿伟问何以见得。林萍说局部地区开始发达了。立乔用眼睛责备林萍不该这样讲话。她不知道林萍与阿伟的关系,也不知道阿伟与小玲的关系。她在平常的接触中只隐约感觉到有些异味儿,却不知实质。对于蒙在鼓里的立乔来说,阻止一个过分的玩笑完全出于一种善意。可她俩那枪林弹雨般的眼神,使阿伟反而觉得曝了光似的,他自己也跟着嘿嘿傻笑,脸上硬僵的肌肉都充满阻力。
小玲来来去去满不在乎地炫耀着一个胜利者的傲态。这使阿伟感到悲哀和沮丧。阿伟窃想:那个野种大难不死安然无恙,完全是天意的安排,八成又是个大福大贵的人了。只有大福大贵的人才能自幼经受这等磨难。小玲那坚韧不拔的坚强信念决定了那个小东西生也得生不生也得生。阿伟深感束手无策。女人天生就有传宗接代的能力,你奈她何?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可谓是机关算尽。不管家种野种反正是人种是自己的种。这个种生下来之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下来之前。可以设想:一个未婚姑娘挺起一个大肚子在众人面前晃来晃去,当人们议论那是阿伟的孩子时,即使世界再大,哪怕头顶上的那块天全是他的,也没有一个让他搁脸的地方。想到这些阿伟就不寒而栗如坐针毡。
阿伟在电话里讲了他的苦处。肖平说,你这是太重面子的缘故。如果豁出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阿伟说,我他妈是记者是上层社会的人,不顾面子行吗?活的就是面子!
肖平说面子有什么用!一个虚壳而已。早知这样。你就应当首先从面子上来考虑了。女人可不是好玩的。
肖平漫不经心的态度使阿伟大惑不解。好像是在危难之际甩手不管了。阿伟在电话前绷起脸反驳道:谁玩女人了?我这是玩女人吗?亏你还是作家,措辞这么马虎!
肖平说,你用不着生气,有事你过来好不好。你就不怕隔墙有耳?
阿伟扬起豆腐般的胖脸,突然看见立乔就在旁边的沙发上坐着看报,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立乔把头埋得很深。阿伟问她:你听见什么了?
立乔说,我听见你说肖平搞女人了。
阿伟问:真是这样?
立乔说,真是这样。
阿伟说,我是说肖平一个朋友搞女人了。
立乔说,就是。肖平的一个朋友搞女人了。
阿伟放下电话就骑着摩托车一路呼啸到肖平家里去了。上班时间,他没想到男悟在家,男悟见阿伟好长时间没去了,举着一张鲜花盛开的脸来欢迎。男悟问阿伟:你看我胖了还是瘦了?阿伟把她上下打量一番说,胖了。尤其是屁股比以前大多了。女人嘛,胖有胖的好处。男悟说,今年以来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减肥了。没想到越减越肥。阿伟笑道,你不要悲观,就你这副风韵犹存的模样还是有男人看得上的。男悟说,我可不在乎谁看得上看不上。只要自己觉得拿得出去就行。残花败柳还不要紧,就怕是一堆烂泥。其实阿伟早就发现男悟在装饰方面的变化了,她对青春的危机感表现为一种对形象的担忧,这使阿伟觉得非常可笑。阿伟说,女人在着意修饰自己时,实际上是在为别的男人考虑。男悟说,至少对我不是这样。阿伟说毕走进肖平书房,顺手把门关紧了。男悟对关紧的门说,准没好事。
肖平放下手中的文字停下来研究小玲的肚子问题。阿伟把屁股歪坐着跷着二郎腿,一只鞋后跟挂着床单的一角。肖平托腮的手上叼着一支烟。两人的议题是大肚子可能造成的不良影响及家庭波动并对此进行了充分的估计和预测。打下胎儿依然是最好的办法但又无计可施。如果既要生孩子又要保住社会影响就必须从各个方面来考虑。还有一些不容忽视的问题是:计划生育部门的管理问题,新生儿的户口问题,小玲无证生育后的公职问题。肖平一边说阿伟一边在采访本上写,一连写了大约十多个具体得要脸要钱要命的问题。阿伟说,所有这些问题都必须解决得滴水不漏,否则阿伟就不是阿伟小玲就不是小玲了。阿伟并不是那种临险不惊的人,要圆满实现目标他还没有足够的把握,尤其是上次医院偷袭行动的彻底败北对他向来自信的意志无疑是一次致命的打击和摧残。但在肖平面前,他还是尽量拿出一副老成持重之相,支撑着一个男人的强悍。
谋划既妥,接下来的事是按既定方针办。阿伟托朋友从省医学院给小玲弄来一张假入学通知书。通知书上写着进修两年。他把申请书和入学通知书装进信封,给医院院长送了一万块钱,赤裸裸地提出了给小玲请两年长假的事。去年小玲请假到南方,这位院长已经尝到甜头了。他晓得阿伟出手大方待人不薄,是个重交情的汉子。见了这个整数,目光就自然绷直了,紧紧盯在钱上岿然不动,像要生根开花似的。末了院长说,事情是可以办的,但无缘无故请两年长假,我怎么向两百多名职工交待?所以必须找一个合情合理合法的借口,即使别人有意见也拿不出证据来。院长又说,我这人出身不好,爷爷是军阀,父亲是土豪劣绅,轮到我这辈才当了共产党的教授和院长。常常是为名为利为公为私为国的事同时干,典型的私而不忘公的人。光我个人得了好处不行,必须考虑院里的利益。为了提高医院的知名度,我还得提出一个条件,请本地作家搞一次广告文学,发表在哪里都行,赞助费我是不给的。阿伟说,我请本地最著名的作家肖平给你写。院长很是满意。
小玲对这种做法颇为不满。她说没有必要弄虚作假,干吗不直说我是你的情人怀了你的孩子,堂堂正正地请假呢?
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本来就生了许多气的阿伟一听这话就有些压不住火,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个姑娘家怀着一个有妇之夫的孩子,还叫堂堂正正吗?你无所谓,我还得顾面子呢!
小玲说,顾面子,当初你就别动我!小玲一激动眼泪就出来了。
阿伟说,姑奶奶,你别哭了好不好?我怕你这个样子。你一流泪我就心酸。
小玲就笑了。
两人明火执仗争了一回,又重归于好。阿伟递给她一串钥匙,说在市内给她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商品住宅,七十来平方米,通过内部关系搞到手的。小玲问他房子多少钱?阿伟说,实际价值七万来块。小玲说,你哪有那么多钱来买房子?阿伟说,这是房地产公司的房子。你知道我们公司去年12月份亏损十五万元,其中就有五万元在那住宅里面。这是我跟房地产公司做的一笔空调生意弄成的。阿伟把小玲带到住宅区去看了一下房子,小玲感觉很满意,可就是不愿搬。阿伟对她的任性和执拗感到头痛。后来多次做思想工作,她才勉强答应下来。
小玲搬过去的那天是一个阳光怒放的早晨,早熟的旭日升起的时候就很圆满。阿伟开着公司的奔驰去接她,还有子君和阿琴。他们帮她从宿舍拎出了两箱生活日用品。小玲站在小房门口恋恋不舍。这个地方曾经是她爱情的发祥地和生活的转折点,给了她许多充实和快乐。她愣了半天才把门锁上。她隐约感觉出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一去,恐怕以后回来住的时候就不多了。她突然有了种生离死别的感觉,脚步不由得打起颤来。阿伟见她一步一回头地往前走,说,你不要磨磨蹭蹭好不好。小玲一扭屁股坐上车去,就呜呜地哭起来。
这是一个幽静的处所。西边靠近汉江防洪堤,南边是农郊丘陵,依山傍水,环境可人。小玲的新居是在三楼,室内的一切设备全是新的。阿伟说,这里的一切都归你了,永远地归你了。阿伟说话的口气像在敲定一笔生意。小玲含着泪花看看他,又看看属于自己的房间,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甚至感到自己被拍卖了。阿伟又说,电话和保姆的问题马上就解决。千万记住,这是一个秘密处所,住在楼上的人彼此不熟,也不要结识他们。不要告诉你的真实身份。否则,你上学进修的事就会露马脚。局外人知道的只有肖平和刘亚琴。小玲问:平时干些什么?阿伟说,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一般不要出去,更不要带人进来。小玲说,那真要急死我。监狱似的。阿伟说,羁鸟恋旧林,总还有个适应过程。为了你为了我为了孩子你必须这样。阿琴看着阿伟说话的样子像在命令,语气踉不许动差不多,她把目光从阿伟脸上移到小玲脸上说,你也别怕寂寞,我和子君有空就过来陪你玩儿。你想吃什么打个招呼就行了,用不着客气。
他们一走,仿佛把屋里的清爽气息全带走了。小玲吸吸气,嗅出一股装饰材料散发出的略微刺鼻的怪味儿。屋内特别干燥而不怀好意。以前在医院宿舍是没有穿衣镜的,现在有了。她站在镜子面前审视自己的形体,不禁大吃一惊。腰,最显著的是腰的变化。她不相信自己的细腰会变成水桶模样。而且这种变化才刚刚开始。十月怀胎九月分娩,真正的难看还在后面。她抚摸自己笨重的腹部,一股温馨的热浪涌遍全身。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女人了。有那么一位好男人爱着她,而且为他怀了一个必将是十分可爱的孩子,又有这么一套漂亮房子,就是在这里玩着,国家照样发薪水。薪水虽然很薄但也够每月零用的了。再说手头上有四五万存款,又不需要添置什么,在这个西北城市,也相当于南方的几十万元,可以好好地过下去了。想到这些,就突然充实起来,寂寞之感便悄然而逝。
为了满足医院院长提出的条件,阿伟迅速找到了肖平,请他去写篇报告文学。发表的事由阿伟自己负责。肖平正在赶写长篇小说的上半部,白天黑夜加班加点,眼睛周围布了一层黑圈。他已跟出版社签订了合同,必须在八个月内交稿,他不敢因写其他东西分散了精力。提到报告文学,肖平就苦不堪言。他说我给你推荐一个人行不行?阿伟问谁。肖平说刘亚琴,她文笔不错,能写好。阿伟说,你怎么老推我的事呢?你信任她,可我给人家说好了让你写。肖平说,现在的报告文学都是胡吹的,也要不了多少文学味儿。你就别太较真了。阿伟说,但必须署上你的名字。肖平说行。他们就来到学校找到刘亚琴。刘亚琴说,眼下是毕业生的大忙季节了,大家都在为毕业分配奔忙不已,她也不敢懈怠。虽然系主任和院长都让她留校,最终是否留校也很难说,总不能功亏一篑。刘亚琴的口气也是在推辞。阿伟一听就火了;你们太不像话了,眼下我有难处,你们再重要的事情都要放下来帮我才对!刘亚琴吃吃一笑说,伟哥,我可是第一次看见你这哭丧样子,把脸吊得这么长。谁跟谁呀,仇恨满腔的。阿伟说,你们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确实叫我心寒。这段时间我是万事急于一身,时刻仓仓皇皇的。你们谁管过?我就是难受!刘亚琴故意气他,阴阳怪气地说,难受得很么?阿伟噗哧笑了。刘亚琴说,如果难受得很的话,先上吊也行。办完你的丧事我们再去采写报告文学。阿伟平静下来,拍着刘亚琴的肩膀道:好妹妹,帮哥哥一次,咱们超标准付酬。要是没地方写东西,到小玲那里去,那里环境不错。可以单独住一间房子,复习功课也蛮好。刘亚琴眉飞色舞地说,这行,我到那里写毕业论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