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伟是在男悟登上飞机72小时之后的一个下午,以一个警探的身份将两双暗送秋波的目光当场抓获归案的。在抓获之前,阿伟的火眼金睛就发现了他们两双目光里潜藏着一种作案动机。他没有放弃这个可能出现问题的机会。当时的作案现场是在肖平书房,肖平坐在床上,刘亚琴也坐在床上。两人相距两尺许。刘亚琴歪着脑袋看杂志上肖平写车祸的那篇报告文学,这篇作品已经被第五家刊物转载,她希望从中看出最有价值的内核,发现以前不曾发现的东西。阿伟则坐在床对面的书桌前读肖平刚发表的一个短篇,侧着身子坐着,双手把杂志捧得很近。他的目光根本就没有用完,把节约出来的多余部分用到床上观察动静。读到小说最精彩的地方,案情就发生了。先是听到一只拖鞋掉在地上,不知谁碰了谁的脚,反正拖鞋是碰掉的,绝非自然脱落。接着,在他的视野之内——也就是在床沿下方,看见两只红拖鞋与一只灰拖鞋互相踢动,孤军作战的灰拖鞋里装着一只形象高大的脚。这只高大的脚根本没考虑敌众我寡的不利形势,轻轻从红拖鞋的后尾一踢,红拖鞋一个趔趄脱离了主人;灰拖鞋再接再励,又去踢另一只红拖鞋。由于用力较重,另一只红拖鞋人仰马翻地匍伏在灰拖鞋上了。后来,灰拖鞋自取灭亡地落在了地上。于是两大两小四只露袜子的脚就悠哉游哉地快活地摇动,如风摇杨柳一般。阿伟觉得杂志边沿残余的目光已经不够用了,索性把杂志放偏,让目光偷偷地顺着四只脚往上爬,一直爬到脚的主人的顶端。目光证实那双穿红拖鞋的小脚归刘亚琴所有,穿灰拖鞋的大脚则非肖平莫属。这个时候,刘亚琴用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肖平,仿佛有干言万语欲待说出。肖平的眼睛半睁着望着刘亚琴,好像有一个稀世宝物放在他们的视线当中。他们根本就没想到还有一个阿伟存在,更没想到阿伟已经将他们的一切行动尽收眼底。当两双目光碰撞发出多情的火花飞溅到阿伟的视线里时,只见肖平抬了抬下巴嘴巴轻轻地咂了一下,表示需要亲吻——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要害,是他们这一系列作案动作的一个总结。阿伟当场抓住了这个要害,不失时机地让它们现场直播全部曝光。他把杂志挪开露出自己隐蔽的脸,非常得意地说:很不幸,我捉住你们了。
肖平和刘亚琴这时才如梦初醒地怔了怔,目光移动到阿伟脸上,寻找着先前的惊奇。肖平问:你捉住了什么?
阿伟说,捉住了你们的眼睛里的目光。
刘亚琴就嘿嘿直笑,娇嗔多情地用粉红色的脚蹬了一下肖平,说:怪你好动。
肖平哈哈大笑起来。
阿伟说,你们知道么,男悟在走时交给了我一项重要任务,由我负责一项侦破工作。对肖平实行监视,有无不轨行为。刚才,我已经发现了不正当苗头的出现。
肖平收敛笑容心头一紧,板着面孔问道:你说的可是真话?
阿伟把男悟找他时的情况从头到尾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他在讲述中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倾向。
阿伟兴奋地伸出坚硬的巴掌在肖平肩上一拍,得意地表明他的先见之明:记得早就对你讲过吧。咱有情人时请你多多关照些,以后我会关照你们的。你那时怎么说?你说你永远不会有。现在呢,作家也下水了。幸福呀,幸福呀,有这样一位漂亮女郎爱着你,睡着了也会笑醒的。
刘亚琴从阿伟的口气中听出他误会了,以为他们已经同居过。这简直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于是声明道:我说伟哥,我们这种关系可不像你和小玲和林萍啊,我们仅仅是互相爱慕而已,绝无其他。
阿伟满不在乎地说,你这小妹子,情人之间的事嘛,干吗掩掩遮遮不好意思呢,这不是欲盖弥彰吗?我也算是过来人了,比你们先行一步,多少有点经验,哄不得的。当哥的不会追问那些具体内容。你们都放心好了,愚兄为你们帮忙掩遮。
刘亚琴掠过一丝苦笑,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越解释越麻烦。
事实上,在男悟出差去西安的半个月时间,肖平和刘亚琴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两人共同把一个爱情故事写得平平淡淡。肖平觉得那几天的天气非常不错,无论是薄雾浓云还是晴空万里,空气中都散发出一种诱人的香气。这是他增加了深呼吸次数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常常望着窗外的那方蓝天出神,他觉得蓝天越发富于性感了。
在性感的蓝天之下肖平的胆量依然很小。改变不了那种缩手缩脚的羞怯状态。每次跟刘亚琴见面他都难以把握事物的度,他既害怕控制不住自己,又害怕自己过份胆小叫对方瞧不起。他的矛盾使他陷入了空前的被动。一旦刘亚琴把吻印在他脸上,他便要极不习惯地去用手摸摸。刘亚琴问他干什么,肖平说摸摸是啥形状。刘亚琴说是椭圆形。肖平说反正我把它擦了。刘亚琴说毁灭了她的业绩,让赔偿一个。肖平就凑过脸去赔她7个。为了避免接吻时间太长而带来后患,所以每次都是以干净利落快速敏捷为准则,蜻蜓点水戛然而止不留回味。刘亚琴对此非常不满,说,仅凭这一点你就只能算个59分的情人。她认为肖平是在草率应付虚伪搪塞,没有当作一件甜蜜可喜的事情来干,情人的待遇没有得到认真落实。于是便娇娇滴滴软缠硬磨又不通商量地责成肖平返工重吻,一直到她验收合格才行。肖平哭笑不得,惭愧自己活了几十年连接吻都没学会。返工的时候就引起一些动荡。他觉得青春的血液在生命之河里恣意汪洋地奔流融化浸透最后变成一汛明净清澈的甘泉了。常常跟起脚跟的刘亚琴就在这泓甘泉中得到滋润得到充实得到史无前例的高昂情绪。
这些日子一直春光明媚,肖平油黑的脸上焕发着片片容光。家属院里几颗弯腰驼背的柳树拉出了细瘦的枝条时刻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舒展着英姿飒爽的嫩绿,悠悠地动轻轻地摆缓缓地飘。一如刘亚琴那秀发轻柔。男悟从西安出差回来那天,正好阿伟来找肖平搓麻将,两人在屋里吐得全是烟雾。男悟放下风尘仆仆的随身携带的物品在卫生间洗脸,听见阿伟进门跟肖平说话的声音,探出头来跟阿伟打招呼,阿伟潇洒地打了个响指,跟肖平诡秘地挤挤眼睛就转身进了卫生间。男悟意会阿伟是给她传递情报来了,心里就像一部武侠小说一样充满了悬念。卫生间靠门口一尺见方的镜子里立刻映了两张形状不同的脸。阿伟告诉她自她走后他每天都要来侦察一次敌情。男悟使使眼色门开着,让他小声一点。阿伟说,没有发现任何敌情。而且我从他口里掏过话,掏出来一片空白。只是有一天,无意中发现了一点小问题。男悟放下毛巾,一边在脸上打粉一边皱紧了眉头,紧张地问什么小问题。阿伟说,那天在红星街,我去看两个流氓打架,无意中看见肖平与文联那个女的在一起吃火锅,两人吃得很香。好像那个女的姓叶。男悟说,肖平是不吃辣椒的,他怎么会去吃火锅呢!阿伟故弄玄虚之后才发现自己编得不像,连忙说,你不知道,一个漂亮女人是极易改变一个男人的嗜好和习惯的。男悟又问,还有其他人没有?阿伟说还有。据说是一个作家代表团来这里访问,品尝这里的风味小吃什么的。男悟关切地问:谁付的钱?阿伟说,他们还没吃毕我就走了。男悟觉得这个情报并不重要,毫不在意地说,这算什么,你真是大惊小怪。又问刘亚琴来过没有。阿伟说,来过一次,是我约来的。今天我又约她了,然后到我们家去打麻将。两人在卫生间嘀咕了一阵,同时走了出来。阿伟把肖平伏在桌案上的脑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肖平扭过脸说,你怎么老爱动手动脚,我这脑袋可不性感,没啥摸头。
说话间刘亚琴就来了。其实她是肖平约来的,他没想到男悟会回来,就把他们叫来搓麻将。男悟听了阿伟的话,觉得刘亚琴还是没有到足以让她大发醋意的地步,所以刘亚琴一去,她就连忙放下怀中的肖肖肖,转过身来陪刘亚琴说话。两人如姐妹一般亲密无间,同性恋似地分外友好。男悟从屋里取出一件衣服递给刘亚琴,说是出差到西安买回来的。虽然贵一点,看款式不错就买了。又说刘亚琴线条好,衣服好买,怎么穿都出效果。刘亚琴这才弄懂是给她买的,脱下外衣试了试,说蛮好蛮好,姐姐真是好眼力,我要真有你这样一个姐姐就好了。男悟说,干姐妹也好亲姐妹也好只要大家好比什么都好。刘亚琴听出话中有点弦外之音,故意把衣服穿好,叫出肖平说,平哥,你看怎么样?肖平说,天生这副模子,自然没话说。刘亚琴说,男悟姐就给我买衣服,你这作家哥哥,可什么都没给小妹买过呀!男悟说,对,下次稿费来了我让他给你一定补上。肖平说,补也得有个理由呀,结婚的时候补上吧。刘亚琴说,就怕你到时候赖账。肖平说,这笔账迟早要算的。几个人合伙把屋里的气氛搅和得很和谐了。阿伟说,你们把我凉拌在这里像什么。走吧走吧,到我家打麻将去。阿伟跟男悟打了个招呼,就带肖平和刘亚琴到他家去了。男悟看着一前一后的肖平和风采夺人的刘亚琴,心中又掠过一丝隐隐的不安。
要说,在这几个人中,心中最为不安的恐怕要数阿伟了。他邀肖平和刘亚琴打麻将,绝非为了别人的闲情逸致,而是为了平衡自己的种种关系——
大约从今年正月十五闹花灯这天以来,阿伟的情爱生活就有几分尬尴了。方方面面的应酬和剪不断理还乱的忙碌,使他无暇顾及小玲、林萍和向红梅三者之间的关系。他亲自缔造的这个四维情感空间,无论是哪个方面出了问题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这以前,他曾经陶醉于两个情人和一个妻子的美妙,其乐陶陶地周旋于她们之间,像周游列国似地去倘祥奇山秀水,去领略各具特色各呈异彩的旖旎风光,品尝着无穷无尽的回味。这无疑构成了他搏杀商场决一死战的强大思想动力。三个女人都怀着各自不同而又相似的目的去鼓励他激励他煽动他怂恿他,其势其态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一匹马,让三个女人骑着,同时扬鞭抽打,跑得愈慢抽打得愈凶,唯一正确的选择是奋勇直前。他能不跑快吗?也正是为了奋勇直前。他完全忽略了马背上的三个骑手,有一个人倾斜,其他二人都坐不稳。于是都对他有意见了——
先是向红梅。
这位从吃不饱又饿不死的国营企业辞职的女人,从变成家庭妇女的第一天开始,她就一门心思扑在儿子和丈夫身上。儿子上小学四年级了,除了洗衣做饭和给儿子辅导功课外,其它无事可做。以前在公司工作时,由于管理严格而又收入菲薄,她很想摆脱繁杂的琐事。当她辞去公职又无人管她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成了没有根的水上浮萍,随时可能随着风浪飘泊不止。先前公司那点仅有的每月一二百元的收入都没有了,尽管家庭经济尚为宽绰,阿伟每次都是几千几千地给家里拿,她在为那一叠叠钞票而兴奋的同时,总有那么一点难以言传的悲哀和惆怅。有如一家农户,种麦的是丈夫,收麦的也是丈夫,她只不过是一位麦管员而已。每次动用几百元钱她都要小心翼翼地请示,一直请示到阿伟感到烦的时候。阿伟对她讲,钱,你随便用就行了,不要对我说。愈是这样宽松,向红梅愈是觉得自己像个寄生虫似的,吸着男人身上的血肉。其实她并不乱花钱,她知道满世界都是钱,人人都爱钱,但钱依然是来之不易的。每次花钱,她都觉得是在阿伟身上挤血,只是他身上的血的再生能力强些罢了。
向红梅的生活慢慢就注入了许多空洞和苍白。除了家务她就无事可干。无聊的生活使她成了看电视的专家,不管是下里巴人还是阳春白雪还是俗得不能再俗的电视连续剧,都是她兼收并蓄填肚充饥的食粮。五花八门的故事和芸芸众生的姓名常常使她兴奋得张冠李戴。当家务做完儿子睡去,伴着孤灯等阿伟回家时,她的孤寂难耐便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她渴望大屏幕彩电里能走出一个人来,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行,只要能跟她交流她就会非常地感激。当然如果是男人更好,她需要男人那坚强无比的雄壮和怜香惜玉的温存,来使她变得完整和充实起来。屏幕上的亲昵动作,常常唤起她情丝绵绵的回忆,乃至替剧中的人物设计出他们亲昵之后的种种销魂故事,乃至用自己体验的床上细节在头脑中反复演示,乃至把自己也饰为一个堕入情网的剧中角色。想象力的干瘪和虚幻与内心的焦渴扭成一股纤绳拽着她这条生命之船,纤绳欲断不断地失去了力挽狂澜的能力,她在急流险滩之中挣扎得心力交瘁危在旦夕。在静静地焦急地等待中,门口传来脚步声和咋嚎的开锁声像计算机的程序一般输入脑际时,等待她的便是一个冷冰冰的望梅止渴的尬尴现实。她急忙从屁股坐僵了的沙发上起身,用一如既往的持久热情去打水去给他洗脸去给他脱掉臭不可闻的脏鞋,然后把他那双一肥二胖的脚丫子洗得白如猪蹄,然后把他拥到床上去躺着,然后就像婴儿一样剥光他,然后向红梅又剥光自己去偎他。她把所有激情都用在了手上和嘴上,把她曾经认为极其下流的动作当作武器来刺激他的正常反应,自己在羞愧难当时迎来的却是一堆干燥的麻木和迟钝。这时候,文化不高的向红梅便想起了一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成语,这句成语像一声号角使她拿出赴汤蹈火的勇气伏在阿伟身上,低三下四地向他讨好,希望他能主动起来。仰躺着的阿伟便作出一副勉为其难的苦相,有气无力地说,能者多劳,你自己动吧。我现在是力不从心了。情欲奔放的向红梅便觉得自己在用热情浇灌一个酷寒僵死的灵魂,一阵狼吞虎咽的弱肉强食之后,以前那种舒缓平静恰然自得的余韵一扫而光,留下的只有充塞满胸的苦涩和愧恧。甚至腾起一股强奸犯的负罪感。她不明白是自己变了还是阿伟变了。
在一个没有太阳的晚上,她终于鼓起勇气说,你在外面也这样平躺着吗?
阿伟十分惊讶,他一个翻身说:你说什么?
向红梅怕他发怒,偃旗息鼓地道:没听清就算了,我不重复。扔下这句话,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脸上迅速凝固着一个持久的凄哀。她只是凭借表面现象去猜测,并不知道阿伟早已把精力挪作它用,留给她的只不过是被两个情人瓜分后的残汤剩水而已。
做贼心虚的阿伟明白自己是强弩之末力不能穿鲁缟。唯恐向红梅发现了破绽。她顶多不过是凭感觉猜测,可感觉毕竟不能当作证据。这就能够使他暂时立于不败之地。从内心深处讲,他还是喜欢这位妻子的。这位典型的标准的中国式的贤妻良母,在遍地风流满眼都是偷人养汉的女人的当今之世,她是如此忠贞不渝也实在难得。不说大的方面,就凭每天给他洗脚洗身子这些事,绝非一般女人能够持之以恒地坚持下来。失去了她,不仅是失去了妻子,而且失去了一个好保姆,一个好母亲。因此,必须从自己利益的角度,从维护家庭稳定的角度,把向红梅放在一个重要位置上来认识。她是稳定大局的核心。他给自己确定了一个原则:老婆不能丢,儿子不能舍,情人不能忘。
还有小玲。
小玲对阿伟的意见大约也产生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时候。阿伟稳住了家庭这一头,小玲这头就稳不住了。小玲最不满意的是阿伟来看她的次数比以往稀少了,来去匆匆的样子有点像例行公事。小玲从阿伟的神态中觉察出一丝冷漠。作为小玲平生第一次爱的人,小玲在他身上已经倾其所有。她所需要得到的温存和抚爱,比向红梅和林萍都更为迫切。小玲极爱耍小孩脾气,性子大,阿伟稍稍一冷,她就对他拿腔拿调吹胡子瞪眼。阿伟又偏偏乐于接受小玲的挑剔和任性,常常打自己的耳光骂自己不是人检讨自己的错误使小玲破涕为笑。阿伟自己也觉得奇怪,放着自己贤慧的妻子不去恩爱,却鬼使神差地到这里来找苦头。不知是种了哪门子邪。令阿伟头痛的是,小玲坚定不移地怀着孩子,说死说活都不肯将孩子铲掉。尽管目前肚子平平沓沓;日貌依然,但就像没有露头的苗一样正在里面生根发芽,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的。阿伟见到她首先就盯住她的腹部,他怀疑那里面不是人种而是自己制造的一枚定时炸弹。小玲经过两三个月搜肠刮肚的呕吐磨难已是非常坦然了。时时处处泰然自若,俨然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那张俊秀妩媚的脸庞布着一层胜利者的浅笑,又深深地埋藏着你奈我何的骄傲和蛮横。他喜欢看她这副模样,表面对她肃然起敬内心却充满恐惧和怯懦。当她张开双臂拥抱他的时候,他总是叹着气去承受抚爱和支付温存。他对小玲那尖厉的叫声和死一般的昏厥已经产生了条件反射。只要一接触到她的肉体,难以抗拒的雄心壮志便勃然而起,驱使他用虚伪的膨胀来树立一战到底的决心。
小玲无可奈何地原谅着阿伟。她觉得自己还是比较明智的,阿伟的家庭所需必须保障供给,自己占了大头,偶尔用点边脚料也无话可说。情人的待遇并没有因此而降低。她唯一不能原谅的是自己,一旦情欲启动就非要发泄不可。无论付出怎样的努力都行。自尊心很强的阿伟也不甘示弱,经过几天时间的养精蓄锐就会迅速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狠起心来就发起无坚不摧的猛烈攻势。在一次针锋相对的矛盾运动中,久经沙场的阿伟拿出了披坚执锐的勇猛和强悍,他感觉出一股邪火直往上窜。在一阵肉肉宝宝的乱叫声里,他恨不得揉碎小玲揉碎她肚子里的孩子——这个念头的萌芽引起了一系列疯狂的挤压动作,充满敌意的做爱方式连接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效果却是那么单一和令人失望。小玲体味到的只是欲死欲活的酣畅淋漓,腹内胎儿依然无恙。他望着昏厥过去四肢不举的小玲,再次萌生了一个谋杀的念头。他颤抖地伸出了双手。当双手箍向小玲富有性感的脖子时,却再也没有勇气掐下去了。面对这个天赐良机,脑海里同时冒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一是尸体怎么处理的问题。他在此之前没有学过反侦破学,只会落得个杀人偿命的下场。那也就断送了自己。二是杀了她即使破不出案来,那也将悔恨终生。三是小玲爱他是真心,不管爱的方式错对与否,但爱他是不可辩驳的事实。再说,他也喜欢她,她的床上表现她的一动一笑都让他着迷,尤其是声情并茂的尖叫和一蹶不振的昏厥所给他的强烈感受都使他销魂落魄。他贪恋她那种敲骨吸髓的种种表现,那简直是一种登峰造极无与伦比的艺术享受。在床上床下,她都能显示出一个真正的女人所应有的东西。也因为如此,阿伟在征服她的过程中同时也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男人。哪怕自己形容枯槁,也乐此不疲地去接受她的敲榨勒索。他这么一想,终于慢慢地松了手,一个临时动意的谋杀计划便土崩瓦解了。当小玲从痴迷沉醉中醒来时,阿伟望着她一阵心怀叵测地痴笑。而小玲恰恰在这时忆苦思甜,心里装满了美好。
再就是林萍。
这是个不可小视的女人。她的重要性不在于跟阿伟关系的深浅厚薄,而在于对公司和阿伟的重要。自报社授权阿伟创办公司以来,她对公司的一切了如指掌。尤其是在经济运行和利益分配上,一些绝对不能公开的隐秘事情她都一清二楚。这对阿伟无疑是个巨大的威胁。从表面上看,公司已经摆脱了报社的直接管理,自身在经营管理上是独立的,游离于社长总编的权力之外。但林萍的伶牙俐齿和她左右逢源的功夫,使她与报社主要领导的私交已非同一般了,她完全有能力操纵头头们挟天子以令诸侯。
林萍对阿伟的看法从来没有明显暴露过。自从她上次发现阿伟与小玲的秘密之后,心中就永久埋下了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她虽然没有可靠把柄来证明阿伟跟小玲继续有来往,但也没证据证明他们没有来往,世界这么大,两人背着她暗渡陈仓也是有可能的。林萍善于从女人自身的角度来分析力量强弱,必须承认已婚多年的她尽管有几分姿色几分妩媚和几分风情,其魅力跟小玲相比自然要逊色一些,这是实力上的差距,这种差距不是金钱权力和手段能够改变的。如今的老板们都有老马吃嫩草的德性,阿伟大约也概莫能外,未必舍得放弃到口的鲜肉。在阿伟的眼中,林萍是个权力欲极强而又没有特色没有风格的女人,整体上难以摆脱常人的平庸。她的老公一门心思在市委机关投机钻营往上爬,成天盯着书记市长的脸色举手投足,捞了个科长还过得有滋有味。林萍当然忍受不了孤衾之寒。阿伟每月对她的光顾寥寥无几。对于本来就霸道的林萍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林萍把对他的看法变成一种赤裸裸的需求,说,你能不能多用点精力在我这里?
阿伟说,我对你可是最优惠的了。天天厮守着你,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向红梅还没有你这份福气呢!
林萍质问道:什么福气,每天多看几眼就算福气么?充其量不过是一张画饼!我需要情人间最实际的东西。
阿伟说,什么是最实际的。
林萍说,还需要问我吗?
阿伟一本正经地道,床上有什么意思。我们应当集中精力于好工作才对,要节欲才对。我首先以身作则。
林萍说,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每当想到这些阿伟额头上就凝成了一个愁疙瘩。每个愁疙瘩在两眉之间的正中央站着,中间有条竖直的小槽,仿佛一条排泄痛苦的通道。这个愁疙瘩拔地而起的时候,阿伟就想,他所面对的不是三个女人,而是三匹母狼。三匹狼都向他要吃的,喂不饱就要吃主人。他妈的完全是自作自受。没办法,他只好一一安抚,一一承诺,争取用更多的时间来分别陪她们,以达到息事宁人之目的。或跳舞或打麻将或是上床,直到把她们哄得欢天喜地,让她们三人各自都觉得独占世间潇洒。
但这毕竟又是一件繁重而又累人的工作。因为它没有章法也无规可循。他特别严重的感觉是活得累,爱得更累。他想象父亲一定是个神奇的人物,给他的遗传基因里注入了那么多雄性的活力,生下了他这颗多情的种子。如果是喜新厌旧倒也罢了,问题在于他喜新不厌旧,情感之果就像成熟的葡萄一样一串接一串。
为了摆脱烦恼,除了邀请哥们打打麻将以外,报社家属院后面的那片树丛开始进入他的视野。枝头上缀满了春的翠绿和生机。那是一个比较空洞的星期天,他跟太阳一样起来得很迟,向红梅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起床后便呼呼啦啦扯开窗帘打开窗户透气,迎面撞进来一片绿色。他觉得这完全是一个新的发现。这片绿色也许在多少年前都曾经见过,甚至熟悉得没有任何价值了,顶多属于记忆中的一堆残渣。当它被彻底地忽略之后才变得如此亲切可喜。这种感觉与城市绿化工作不无关系,他开始惋惜现代文明对自然风景的破坏与淹没。
他还发现树上有许多鸟。通过仔细的观察鸟类绝非一种。似乎有好几种。它们在啼鸣的时候总是极其放肆。两只鸟在盘桓中互相用翅膀扇打扑腾,他猜测它们在干什么。直到它俩落下枝头相聚一处的时候,他才想到这是春季,春天是交配的季节。他羡慕他们自由自在无所顾忌旁若无人的样子。他想还是鸟好。无论做爱还是觅食,都用不着考虑左右关系社会影响,想怎么纵情就怎么纵情。
望着鸟们出神的阿伟不知道向红梅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向红梅已经站在他身旁很久了。你在看什么?向红梅问。阿伟说,看鸟。向红梅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天天都看。阿伟说,这就叫诗情画意,你不懂。向红梅说,你总说别人不懂。鸟还交流呢,你在家里,就没说几句话。阿伟把他扬起来的几根头发轻轻用手压了压,说,我要洗脸。向红梅转身说,你简直比儿子还儿子了,哪像个男人。阿伟说,自己能做的事情自己做,是现在孩子们上的课,我们那时候就没学过这些。只晓得每天都要洗脸,这是毛主席说的。向红梅打来洗脸水说,毛主席还对你说什么了?阿伟说,他说向红梅是个好同志。向红梅脸上露出一片明亮的笑。
从那次开始,阿伟对窗外那片树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实际上是他家庭生活过腻了之后兴趣转移的一个表现。他没想过要从大自然的绿色中陶冶情操,欣赏窗外风景多少还有些打发空虚和无聊的成份在内。收获总是从意外旁边走来。太阳的偏西和黄昏的出现,给那片树林带来了许多金迷纸醉般的情调。当初,眼睛不很好用的阿伟发现树下堆了若干黑色的石头,黑色的石头蠕动时他才明白那是一对对情人。他觉得现在人们思维方式的变化有点倾向怪诞和不着边际,人们常去的地方已经开始被情人们厌恶和忘却,恰恰是一些偏僻的冷背的角落常常成为恋人们的乐土。经常换地方可以找到新鲜的感受,也可以避免碰到一些熟悉的面孔。他望着他们发笑,觉得他们都很聪明,情欲可能对启发智慧很有益处,人在热恋中智商可能得到超常规地发挥。阿伟继续望着他们笑,还作个鬼脸,眨了下眼睛。他知道别人都没看见他,别人都忙。但他不在乎别人是否看见,他为他们高兴为他们祝福为他们陶醉。他在特别出神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从远处飘来,他断定那声音来自树下。一个粗鲁的男人怎么不小心把他的心爱之物弄痛了,这人不大懂得怜香惜玉。或许是因为他急于求成而乱了方寸乱了手脚,为时过早地跨出了不该跨出的第一步,从而引起了女人的惊恐和手足无措的尖叫。初涉情场的男人常常犯这种错误。他为这对情人作出了种种猜测和预想,他的猜测和预想还没得到证实,就被一个电话铃打断了。
打来电话的是林萍。林萍说,她丈夫随市委书记下乡检查旱情去了。她下班回家才看到他留下的纸条。孩子送到姥姥家去了。她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让阿伟去一趟。今夜好时光。阿伟可以看出她在电话前眉飞色舞的样子。
阿伟拿着电话有点犹豫。
林萍说,过来。你跟向红梅撒个谎不就行了!口气依然是霸道的。
向红梅走进来,问是谁的电话。
阿伟说,外贸局局长。
阿伟对着话筒说,是坐火车还是汽车?专车?好好。事情再急我也得准备一下呀!我马上来。马上来。说毕就放下了电话。
向红梅见他那样匆忙急切,问是什么事,干吗晚上走。
阿伟说要到S市跑一趟。公司和外贸局合伙做的一笔生意遇到了一点麻烦。
向红梅说,我给你准备一下。
阿伟出门的时候,向红梅递给他一只手提包。阿伟只好接了,提着提包像逃犯一样来到林萍家里,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林萍打扮得像新娘。
林萍说,春旱真好。但愿这段时间一直旱下去。
阿伟说,你也早了。
林萍说,雨不是来了么?
阿伟说,猫一走,老鼠就出洞了。
林萍搂住他道,这是老鼠怀春的日子。
两人就在床上滚作一团,品尝着一顿丰盛的爱的野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