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年年有,今年特别怪。这是一个没有停止嚎叫的冬天。每天都可以听到来自冬天肺腑长鸣不已的声音,像一个幽灵盘桓在城市上空挥之不去。嚎叫过后,人们接受的第一个信号是面如刀割的刺痛感。肖平不止一次深有感触地说,这里的冬天慢慢长得像冬天了。当这个长得像冬天的冬天被春节拽走之后,春天也尾随而至。尾随而至的春天却无论如何不像春天。当纷纷扬扬的细雪断断续续地没完没了时,城里人就埋怨春天不成体统,是老天把这个宝贝儿子宠坏了,宠到了冷酷无情笑里藏刀的地步。
城里人在寒春里依然信心十足。城里人不怕寒冷。寒意稍稍移位之后,女人们便用服装拉近与阳春的距离,用裙子再现曾经在冬季隐蔽过的线条,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的胸腰腿臀,急匆匆地要与寒意握手告别。刘亚琴用心写了一篇关于女人和春天的散文,旨在剖析女人与春天的种种幽微和奥妙,揭示某种藏而不露的东西。她把稿子拉在一种较硬的双面有光纸上,文字像春节期间喝过酒似地东倒西歪。她的一个侄子在纸上涂了许多彩色,为文章增添若干诗意。
刘亚琴在寒假里的日子并不潇洒,从学校来到郊区的家中,从空间上拉开了与肖平的距离,她就没完没了没死没活有事没事地想他。她想急了就咬手,在自己手腕上咬上许多牙齿印儿。再就是发脾气,埋怨母亲炒的菜总是油太多太腻人,这是增添脂肪的一个重要原因。难怪母亲有点血压偏高。她本来是吃辣椒的,可假期对辣椒的成见一天比一天加深,原因是肖平不吃辣椒,肯定辣椒不是好东西。还有放盐,母亲现在越来越把握不准放盐的尺度了,非咸即淡。科学家早就呼吁要戒盐了,像母亲这种人就永远戒不掉。刘亚琴的唠叨与挑剔使母亲大惑不解。她脑海里常常莫名其妙地浮现出肖平的形象来。于是三天两头在男悟上班时间给肖平打电话去,天南海北地聊。肖平觉得她的话像拧不干的麻布口袋,沉沉重重但全是水份。直到肖平表现出不耐烦的态度时,她才生气地把电话往下一砸。她每次发誓不再给他打电话,每次都是她不断否定自己,最先把电话打过去。而互通电话哪怕是近在咫尺她也觉得十分遥远。非要见面不行。见面的地点放到文联。刘亚琴是爱情上的急性子,她在趁人不备时,就把门砰地关死了。两人关在屋里整整谈了两三个小时恋爱。旮旯角落都洒满了甜情蜜意。甜情蜜意从门缝里流淌出来,适逢吴秘书长从门前路过,吴秘书长转身来到打字室,神秘兮兮地对叶蔓说,肖平屋里有个女人。叶蔓一笑,用讥讽的口气说,你觉得很有意思?吴秘书长说,不是有意思,只是我的发现而已。叶蔓从他咧嘴一笑的神态中增添了对他的鄙夷感。她说可以向科学院申报你的发明了。叶蔓的最大特点在于发怒时不像发怒,说风凉话顶人时也不像顶人的样子。尖尖的锋芒像羽毛一样温柔飘飘,这使吴秘书长反而吃不透她。吴秘书长说,文联在地委机关,这地方是不可胡来的。他露出一副严肃的面孔,似乎有人在放黄色录相。叶蔓的嘴角露出一丝漫不经心的冷笑。她说他们在谈创作,吴秘书长说谈创作是可以不关门的。叶蔓说风大。吴秘书长对肖平领女人进屋早就产生了一些看法,在他看来像肖平这样的作家出现一些风流韵事实在难免,否则他怎么写得出那么好的言情小说。他不是担心肖平会出什么事,而是怕别人说他管理不严,影响他的政治前途。叶蔓把目光盯在微机的屏幕上对吴秘书长津津乐道的话题表现冷淡,吴秘书长说要去办什么事,掩饰着自己的窘态,灰溜溜地走了。
发生在肖平办公室的一切就像冬天的凉风一样平淡无奇。两人只是抱得很紧地亲了亲,害怕出现什么危险就极不情愿地松了手。松手的原因大概来自于吴秘书长在门前的脚步以及他提示性的那声咳嗽。接下来就谈了一些关于创作的话题。两人出门时头发有些凌乱,肖平脸上极不自然,他害怕别人认为他们俩刚从床上起来。那阵子正好叶蔓锁门,叶蔓友好地对他们笑笑,肖平觉得她的笑有点莫名其妙,问她笑什么。叶蔓招手让他过去,她冲着他的耳根悄悄地说,在我面前你们可以大胆点,我可以为你们保密。肖平问她保密什么,叶蔓说如果你真不知道,那你就太傻了。肖平就笑。叶蔓跟刘亚琴并肩而行,叶蔓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把木梳递给刘亚琴,说你梳梳头发。刘亚琴就一边走一边梳。叶蔓说,肖老师这人蛮好,作为朋友,值得一交。刘亚琴说,不幸的是我已经爱上他了。叶蔓说,你真幸运。跟在后面的肖平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后来他责怪刘亚琴不该在别人面前挑明这种关系;刘亚琴说她明白这样不对可又控制不住自己,她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她爱他,因为那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度过了那个千篇一律的春节之后,天上全飘着软弱无力的雪花。刘亚琴就是在雪花飘得最厉害时到校报名的。她把铺位弄好,突然想在雪中找一种感觉。就决定到肖平家里去一趟。她特别喜欢在大雪中骑着自行车勇往直前,让无数雪花迎面碰鼻然后消失在她脸上身上手上,变成一丝丝冰凉的温馨。脸与雪的敌对关系,使她面如刀刮,却张扬着一个胜利者的自豪感。她尤其欣赏雪花在风中横飞的样子,这时的雪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遥远的天际喷射出来的一片片童话。她到肖平家时,已身披一层重雪,脱掉大衣抖落得厚厚一层。屋里温暖如春。男悟拉着她冰凉的手坐下来,像久别重逢的姊妹。刘亚琴感到手上发烫。她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肖肖肖说,这是小姨给你的压岁钱,春节没来看你,现在补上。孩子接过钱,说了声谢谢小姨,就嚷着要去买东西。男悟见到别人送钱就很兴奋,眉开眼笑地抓出来许多糖果让刘亚琴吃。男悟从刘亚琴的眼神里看出她在寻找什么,就冲着书房喊肖平来客了。肖平许久才慢腾腾地出来,放光的脸上冷冷冒出一句:你还算客呀!刘亚琴说,那你就是客吧。三个人一团和气地傻笑起来。男悟拍拍刘亚琴的肩膀说,我去做饭,你俩说话,咱今日弄丰盛些。刘亚琴说,我来帮忙吧,男悟把她按住,你新年第一次来,的确是客。今天我包干了。刘亚琴又心安理得地坐下来。长期经过油烟熏陶的玻璃透视度很低,男悟从玻璃中映出的影子有些模糊。外面的大雪从厨房的通风口上钻进来看男悟做饭,男悟切菜的声音很响,她看着飞在刀上的雪花自言自语地说,这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场春雪了,老天爷很珍惜这个机会,迟迟不肯收场。她见肖平闲着,拿来一些葱蒜让他剥。她说,一边说话一边干点活。其实肖平和刘亚琴什么都没有说,两人互相看看都觉得不是说话的地方。刘亚琴剥葱,肖平把电视机打开,他在弯腰过来的时候趁机把她亲了一口。刘亚琴咂咂嘴,觉得先前喝咖啡的糊味还在口中,她望望厨房里男悟直起的影子,做个鬼脸说,多危险哪!男悟以为是在冲她讲话,问什么危险,刘亚琴说一个擦边球,男悟就不再做声了。保姆把肖肖肖领到客厅,肖肖肖抓把大蒜就不由分说地跑了,他喜欢把脏东西往床上扔。肖平追过去说,你这家伙越大越不讲道理了,简直是个土匪胚子!肖肖肖说你算什么,你才不讲道理。男悟在厨房插话道:这爷儿俩越发闹不团结了。刘亚琴看着这和和气气的一家人,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她使劲踩了踩脚,大葱的皮屑有力地站在了她潮湿的鞋底上,像被狂风扫落的花瓣。
这时候阿伟打来电话,说他遇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肖平让他来,刘亚琴也在这里,正好聚聚。不出二十分钟,阿伟来了,进门时使劲抖了抖脚上的稀泥,泥巴依然很顽强地沾在脚上,有种拖着脚镣的感觉。口中吐出的一股白雾迅速消散在屋里。他把大衣脱下往沙发上一扔就径直钻进了厨房,探头探脑地看男悟做菜。他弯曲着二指夹上牛肉片说,我饿了,先给我弄点充充饥。男悟把各种凉菜拌在一起给他弄了一盘,他就用指头夹着吃。男悟递过筷子给他,嗔怪道;咱家还没穷到买不起筷子的程度吧。阿伟托着盘子来到客厅,对刘亚琴说,刘小姐可是越发漂亮啦!刘亚琴一怔:是么,真是谢谢你这样夸奖我。阿伟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在刘亚琴身上扫。他说前天又发大案了,一个报复杀人的歹徒把东城派出所所长的头割下来了,悬挂在旁边胡同的路灯上。肖平说真有这事?阿伟说当然是真的。这位所长的老婆是报社要闻科的记者。他是在失踪三天后突然被人发现人头的。据说从路灯上取下头颅时眼睛还没闭,像在恶狠狠地瞪人。刘亚琴说,你别说吓人的话了,晚上睡觉要做恶梦的。男悟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问:那尸体在哪里呢?阿伟说尸体还没找到。男悟又问罪犯抓住了没有。肖平说,又不要你去办案,你干吗这样关心呢!男悟说,我又没问你!
吃罢饭阿伟把肖平叫到书房里关起门来说话。阿伟告诉肖平,他现在遇到了一个复杂得叫人头疼的问题,小玲怀孕了。肖平说小玲怀孕并不复杂而是很正常的正常事。种子进了土壤就会发芽,这是天经地义的。阿伟说,我劝她做手术她偏不做,她一定要给我生下来。
肖平说,她很爱你。
阿伟哭丧着脸,能这样爱吗?我有妻室有孩子,她是姑娘,不过是我的情人而已。如果给我生个儿子,那成什么话?
肖平说,那你就有两个儿子了。
阿伟摇头摆脑地说,岂止两个,要都生下来,可以办幼儿园了。
肖平说,怪不得中国是人口大国,就因为你这种人太多了。
阿伟叹口气说,你还笑!我现在没有任何办法劝阻她了。你出面给我劝劝吧。
肖平说,我出面顶用吗?
阿伟说,多一个外人说,她会重视些。你去时把刘亚琴也叫上,让她从女孩子的角度晓以厉害。
肖平答应试试。
阿伟走后,肖平和刘亚琴紧随其后出了门。白皑皑的大雪积得很厚,一脚下去便咕地一声,松软的感觉从脚底往上冲,给全身带来莫大的舒坦。她笑盈盈地过来拉肖平去踩,肖平不敢去,他诚惶诚恐地望了望楼上,示意楼上有人。刘亚琴故意站得近近地面对面用那双凤眼瞪他,瞪得他甜蜜幸福到不好意思为止,他才伸手把刘亚琴推到雪地上,让她自个儿踩去。这时候三楼已经发现问题。问题是肖肖肖发现的。男悟在厨房洗碗,保姆高高地抱起肖肖肖在厨房窗口上探出头来看雪,肖肖肖俯瞰着楼下说,那是爸爸。男悟毫无准备地跟着望了一眼,才知道肖平没走。心中嘀咕起来,不是说到医院有事吗,干吗又不走!她怕肖肖肖的叫声传到楼下去了,让保姆把他抱开,男悟就把脸隐蔽起来,捉贼似地把目光从窗口的边沿上往下丢睃,窥视他们的种种行径。地上的白光消失了两人的影子,使他们的形象更加清晰可辨。她看见刘亚琴弯下腰捏着雪丸,然后双手背在后面手心向上转到肖平背后去,把雪丸塞进了肖平后颈的衣缝里。其实刘亚琴在未塞之前男悟就请准了她会这么干,而且她真的这样出色地干了。男悟甚至清楚地看见雪丸从进入领缝时受阻到最后艰难落下去的样子,肖平一缩脖子她就感到了阵阵寒噤。她想肖平又上刘亚琴的当了,也许以前常常上当,她真想喊出来,揭穿刘亚琴的阴谋诡计。肖平将手反勾过去像挠背似地寻找雪丸的位置,可能是没有找着或已经融化的缘故,肖平把手缩回来就去抓刘亚琴,刘亚琴见势不妙地逃跑了。
男悟站着有点腿酸。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有两个头顶在晃动。估计他俩在笑。男悟喉管蠕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猜测着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两人根本没有走的意思,接下来就出现了打雪仗的情景,两人合作着一场充满情趣的战争。他们用尽情的潇洒写下了战争史上不分胜负的精彩篇章。只见一粒粒雪丸横飞过去在中途散开,落在对方无关紧要的部位,进行着温柔的冲击。男悟感到有些疲乏,喉管再次蠕动了一下再次咽了口唾液。把醋意惶惑和惊恐同时咽了进去,她在咽进唾沫的同时咽进了一股食物烧焦的糊味儿,她一个急促的转身,胳膊正好碰翻了一只尚未擦净的碗,咣当一下打得粉碎。这时她才发现放在煤炉上的饭锅制造出了满屋青烟,她冲进客厅虎视眈眈地对保姆直嚷,斥责她长鼻子没有,干吗没闻到这股糊味儿吗?男悟一不高兴保姆就倒霉,她红着脸不敢吱声。男悟发泄一通后想起自己顾此失彼地忘了侦察敌情。当她再次回到厨房窗口探视时,肖平和刘亚琴已不翼而飞了。她痛恨自己起来,为什么偏偏在那时闻到了糊臭,为什么偏偏在那时嗅觉就特别灵敏。她觉得楼上楼下危机四伏,到处都在给她设计着骗局和陷阱。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得到,只得到了雪景一样的苍白和空荡。进入视线的一切都是那么枯燥乏味惹人心烦。她有气无力地关上窗户,挡住外面煞白的雪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呼唤着暂时的宁静。进屋后往床上一躺,喝斥保姆去收拾厨房。
走在路上的肖平和刘亚琴俨然兄妹一对。刘亚琴问他到医院干什么,为啥把她叫上。肖平这才跟她讲阿伟和小玲的事情,也讲了阿伟和林萍的事情。
刘亚琴说,我对阿伟这人印象不好,关于他的话题不感兴趣。
肖平看了看她脸上不如不笑的微笑说,我不该给你讲他们的事。可今天是阿伟让你跟我同去的。他对你印象蛮好。
刘亚琴说,他算什么人,一只脚踏两只船,左糊右哄的。
肖平说,小玲坚决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持什么态度?
刘亚琴说,这是他们的事。如果他们确实相爱,生个孩子也不过份。问题在于,阿伟并不只爱小玲,他还恋着别的女人。为这种花花公子付出这种代价,我看大可不必。
肖平说,阿伟就希望你去说服小玲,把胎儿打下来。
刘亚琴又一阵冷笑,我怎么说服她,谁叫他撑饱了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肖平说,这你就夸大其辞了。这种事是两厢情愿的,也未必伤天害理。
刘亚琴说,照你这样说,要是两厢情愿,你还可能与别的女人相好?
肖平说,怎么会呢。爱你一个人就特别累。这辈子恐怕只拴在你身上了。
刘亚琴说,巧言令色,鲜仁矣。
他们找到小玲时,小玲还在睡觉。按了很久的门铃才有响动。她开门后好像使了很大的劲才把眼睛睁开,艰难地支撑着眼皮一副困倦至极的样子。她说昨晚加夜班直到今晨,睡后总是有人敲门,成心破坏她的休息。幸好是你们,要是别人,我又没好脸色了。
肖平说,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小玲说,难得你们登门了。说着就端起盆在盆内刷牙,牙刷伸进口中就恶心想吐,从牙膏产生的泡沫中流出许多涎水来,吊起长长一束丝线。
肖平望着小玲那样子觉得好笑。
刘亚琴不懂这事,直愣愣地问他笑什么。
小玲抬起头来看看肖平,咂着口中白沫说,都是你们这些臭男人干的好事!
肖平又笑,说,你去骂阿伟好了。
小玲说,骂他?把他吃了也没用!小玲说话的时候哇地一声吐出来,其实什么也没吐出来。
刘亚琴说,你简直感冒了。
小玲摇摇头,说,你现在还不懂。
刘亚琴沉吟一会儿道,懂了懂了,原来这就是妊娠反应啊。要呕吐——这太可怕了。她那副骇人听闻的样子充满了对呕吐的恐惧。
这是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屋里收拾得干净雅致。尤其醒目的是侧面靠床的墙壁上挂着小玲自己的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一双眼睛透过玻璃的笼罩依然十分传神。无论你坐在哪个位置,都觉得照片上的小玲在望你微笑。肖平对这张照片十分欣赏,把它和眼前的小玲作比较,明显可见一个最显著的差异,面前的小玲比照片上的要瘦些,瘦出了面部的轮廓和精神,眼角眉梢所勾勒出的线条更加清晰了。小玲坐在床上,肖平和刘亚琴坐在沙发上,三人一边喝啡咖一边说话。肖平是时间观念极强的人,他没有拐弯抹角就切入了正题,说到了小玲怀孕的事。肖平讲了许多未婚先孕的弊端。讲了许多措辞严厉的严重性和危害性。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孩子是不能生下来的,必须让他尽快命归黄泉粉身碎骨。肖平恶狠狠的口气遭到了刘亚琴拇指大的白眼,意味着有悻于人道主义精神。小玲听到怀孕的事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一层,她的勇气和胆量又使同样一张脸很快恢复了本来面目。于是就讲了许多把孩子生下来的理由。她非常动情地说她太爱阿伟了,这是她爱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男人。她一生只需要这么一次爱就行了。有这么一次高质量的爱够她用一辈子。无论她怎样付出她都愿意。她说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怒地真切感人。刘亚琴在她说得最动情时感动得红了眼睛。她说她和阿伟是在一次十分偶然的相遇中结合在一起的。那时阿伟正患病住院,那个病房住着八个青一色的男人,她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了阿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感情。病房里每天由向红梅侍候,阿伟病情稍稍好些时就没让向红梅每天跑了,小玲就义不容辞地承担了那份劳动。出院时他们就发生了关系。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太阳刚刚成长为一个茁壮的少年散发出青春香气的时候,阿伟敲门进来说他要出院了,她当时在睡觉就像今天这个样子。但那是夏天。她一听到他要出院了就非常惊讶,意思想说你怎么不继续病下去。她的身体连同她薄薄的衣衫迅速地抖动了一下。她无话可说地抱住了他,简单而匆忙地完成了一个从姑娘到女人的全部历程。她当时就想过嫁给他是无望了,只能停留在情人的水平上,那次义无返顾的奉献,没有考虑任何后果。脑子里除了一个爱字什么都没有。从那天起她就认定这辈子只能爱他只会爱他只爱他。从此她一次次果敢地拒绝着各种优美的男子对她的种种企图。她觉得这样偷偷摸摸很有意思,简直是一种精神肉体和艺术的综合享受。
刘亚琴为她的直率和坦白感到惊讶,也为她的精神而感动。世界上难得这种痴情女子。刘亚琴说你爱他与生孩子是两码事。如果你把孩子生下来,社会舆论给你增加的压力也许是你承受不了的。因为他叫私生子。你不仅要受小孩之累,别人不骂你不要脸的坏女人才怪!
小玲看看刘亚琴不以为然地说,爱是不顾体面的,爱只懂得奉献和满足。只要咱们相爱,无论是我提出什么要求,还是他提出什么要求,都是合理的。
刘亚琴说,但不能没有理智。
小玲起身给杯子添咖啡,乜斜着刘亚琴道:理智是什么?理智是枷锁是禁锢感情发泄的牢笼。要不是理智,孩子早就会叫妈了。
这场谈话其卖没有任何结果,却拉近了刘亚琴和小玲之间的距离。在这之前,刘亚琴从来不跟搞婚外恋的人接触和交流。她总认为别人是胡来。肖平说有情人的人都是这样。没情人之前他们不熟悉不理解也不习惯,只盯着别人不顺眼。刘亚琴说,你好像很有经验了。肖平说经验也是从我们俩开始的。刘亚琴用审讯的口气问他以前是否有过情人?肖平说如果以前有过,就没你的份儿了。刘亚琴突然想起了小玲,她觉得她是那么纯情,纯得清澈如水般的明净。她有点替小玲感到难受,殊不知阿伟还恋着另一个女人林萍。刘亚琴为她作出了种种设想,假如她知道林萍与阿伟,假如知道阿伟还会与别的女人,那又该怎么样呢!这些设想都极其可怕,但却有一个相同的结论:小玲正在以一个喜剧角色的身份扮演一个悲剧人物。她由此想到了男人的可怕。
从小玲屋里出来时,大雪依然兴高采烈地飘着。老天爷在超负荷工作,仿佛把以后几年的雪一次下完可以领奖似的。刘亚琴在雪中走路的姿态有点像风摆杨柳。大衣下摆和白围巾迎风鼓动,助长着几分额外的飘逸。肖平很欣赏她这个样子。走出医院大门,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两个人的背影似曾相识,他们紧随其后走了几十米远。风从前面送来张子君的声音,肖平一叫,前面两人就站住了,果然是张子君和阿琴。张子君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大夫说阿琴怀崽了,他要做爸爸了。肖平说,真是祝贺你,我晓得你是个能干的人,会有这一天的。阿琴嗔怪张子君不应当把这宝贵的消息在风雪中透露给别人。张子君说,这等好消息我必须首先告诉我的作家朋友,其他人不配。他掏出呈阳性的化验单给肖平瞅了瞅,说这上面有他的儿子。
这时候一辆灵车从医院悠悠晃晃走出来。张子君在让道时把肖平叫到一旁,神秘兮兮地说,你好像跟刘亚琴关系不错,是情人吧,好事好事。
肖平捅他一拳,说,你可别胡说八道。她是我学生。知道吗,学生!
张子君嬉皮笑脸地说,学生不是不可以当情人。
肖平看看正在跟阿琴拉话的刘亚琴,说,千万别胡说,让她知道了,还以为我起了什么贼心。
张子君说,你个写书的,没有情人怎么写得出来。有些事,自己不尝试还是不行的。说毕又笑。
肖平说,用得着吗!就你们这些人,这些事,也够我写一辈子了!
刘亚琴嚷着风大快走,于是两个男人散开。四人兵分两路,各自为阵地倘佯在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