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一天天变冷,乌云失去了夏秋那种易激动易伤感易犯躁的个性,已成熟成成熟的冬天的乌云了。块状的厚薄不匀的墨团把一个本该是暖烘烘的冬日之阳笼罩得面目全非,面目全非了两天半左右。山城头上这块瓦蓝的天空被这种骚扰搅和得一踏糊涂。直到两天半以后市民们以为预料之中的雨还没有落下来,却掉落下一批批被云块和树叶双重切割了的阳光的碎碴。
正在考虑添置取暖设备的阿伟与林萍讨论是用取暖器好还是用冷热两用的空调好。现在他办公室使用的空调有冷无热。阿伟觉得这种空调的制造者故意在违背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事物矛盾规律。或者说矛盾规律本身出了问题,或者说有些事物本身就是不符合矛盾规律的。阿伟认为鸡娃拉屎不拉尿就是佐证。他原先有把双手放进口袋取暖的习惯。这是他小时候家贫少衣养成的,后来当记者这个习惯依然如故地保持着。他的裤子口袋常常有洞不能装东西,原因是体会到了把手从裤袋里伸进去可以进入最里层的贴肉部分,这种自我取暖方式曾经给他带来无穷的乐趣。但入冬以来他突然意识到手塞进口袋取暖的人属于穷酸饿醋的下九流了,他这样就有失身份。他想把这个习惯当作恶习革新掉。为了顺利而体面地度过这个冬天,他特意买了一双高级皮手套,据说原料是从意大利进口的绵羊皮。但这东西在办公室用不成,只能出门用。那大虽然有太阳却特别冷,他让林萍给他沏了一杯浓浓的西湖龙井,双手捧杯取暖比手放在口袋里更文雅更有风度也更有气魄,妙处在于人们根本看不出这是一种取暖行为,而是勤于思考的哲学家和思想家的习惯动作。然而没有多久,阿伟就产生了齿亡唇寒的连锁反应,茶冷了手也冷了。他紧紧挨着林萍坐下去,双手掀开她的衣服伸向她的胸部,里面只有一层薄薄的内衣和纹胸,五指双双按在她极富弹性的乳房上,他立时感觉出那里永远是春天,那里有两个可摸可触的太阳。瑟缩的林萍怯生生地打着寒噤嗑牙。阿伟望着她傻笑,他想起李林甫曾经像他这样干过悬肉为林以取其暖的勾当。他一边傻笑一边使劲,双手抓住乳房获得了她体表的温暖,也捉住了她体内的股股热情和跳跃的欲望。林萍在不觉得对方手冷之后,就像一只驯养得很听话的小羊羔,任凭主人抚爱和摆布,感受着种种妙不可言的幸福。一丝可怕的冲动唤起了阿伟的饥饿感。他抽出一只手朝她裤腰的细缝里加楔似地欲往里插,林萍说你得寸进尺。一边说一边收缩丰腴圆满的腹部尽量给他让出一条可以走手的小路,让他尽可能地伸向欲望的处所。那只手秘密地静静地从山上走到山下从草丛钻进沟壑从沟壑爬到山梁,神出鬼没幽灵般地一阵乱窜。林萍全身只痒痒,忍俊不禁地嘻嘻笑起来,阿伟连忙用嘴将她露出的两排白牙堵住,唯恐外面有人听到他们的靡靡之音。他的另一只手由于别扭难以保持原先的取暖状态,不得已地缩回来,搂住她的肩。林萍对臀部和大腿的姿势进行了局部调整,创造着更方便的条件,让他作一些开拓性的工作。阿伟没有放弃这个机会,手的动作与她的扭动一唱一合。林萍已经完全地难以自持了,双目惺忪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口里哼出的娇喘轻吟令人动情,阿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已充血发红,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去才好。而林萍已经晕眩,全身扫过一阵轻风细语般的酥麻,又迅速集中到她身体的某一点上,使她暂时失去了知觉。
这时门外响起了闷闷不乐的敲门声。阿伟脸上掠过一丝沉醉之中的恐慌与惊愕,连忙从下面取手。林萍尽管早已忘乎所以但外面的声音还是隐约听到了,于是犯了一个顾此失彼的错误。她在侧耳细听外面的声音时,完全忽视阿伟在她下面的手需要出来,腹部自然鼓起来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使手与肚皮之间丝缝不留。一时犯慌着急的阿伟顾不得许多使劲把手往上一提,于是她腰上皮带的结扣将他的手刻下了一条皮皮翻翻的红槽。林萍连忙起身开门,接上财务室送来的财务分析报告,待女会计转身离去后又连忙把门关严。她回头看着阿伟紧咬牙关捂住右手臂的样子一阵幸灾乐祸地甜笑。阿伟手上那条红槽已经成了一条小小的血沟了,鲜红的液体不住地往外渗漏。他将数条创可贴整整齐齐一字儿排开贴上去。林萍说谁叫你这手好动呢!活该!换一只不好动的手吧。阿伟手心向上伸出巴掌让她看,说还是湿的,在冒气。林萍不好意思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惊魂未定的两人慢慢平静下来,情深意长地互相凝视了很久直到开怀一笑之后才坐下来干事办公。
对阿伟来说审阅会计财务报表是一件严肃细致的工作。这比以前看各类新闻稿件拟定标题选择导语更加耐人寻味。耐人寻味的直接原因是能够在一系列阿拉伯数字中寻找出经营行为和决策行为中的因果关系来决定企业效益的大小丰欠。一个醒目的数字像一把利剑悬在表册上——上月亏损十五万元。
十五万元的数字在阿伟看到时林萍也看到了。她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颇像女人遇险时呼救的声音。带着绝望中求生的颤栗。脸上的肌肉在惊恐中抽搐,可怕的兆头迫使她作出愕然不解的反应。阿伟密切注视着林萍表情的变化,紧步后尘地呀了一声。他明白自己有些故作惊讶的成分。因为他对于财务问题每月必问,每隔几天都要盘查一次。亏损十五万元完全在他的估计之中而非预料之外。他的内心是非常沉着冷静的。他之所以表现出愕然之态无非是为了表明自己的糊涂,也表明自己有重大责任并且认为是非同小可的,意在唤起所有企业人员尤其是决策人员的高度重视。
阿伟把已经冷却了的茶水倒掉重新灌上热水,他感到有点口渴。喝了两口继续坐下来看报表。林萍拥着他的肩。其实造成亏损的原因基本上用不着分析。寒冬季节的到来使饮料和家电市场迅速疲软,信息服务项目的广告代理业务也紧随滑坡。企业信贷利息增加和内部开支过大,都是造成亏损的直接原因。对于全部问题的集中阐释,林萍一言以蔽之:我们吃了季节的亏,阿伟说她一语破的地抓住了要害。
阿伟问她有什么好办法?林萍用女人特有的冷峻的目光看着阿伟,说,你跟小玲相好,你不是说要利用她跟王总裁的关系吗?紧要关头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阿伟让她继续讲。林萍说,要实现扭亏增盈是容易的,马上叫小玲到南方去,从王总那里赊三十万元的货过来。先说好,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付款。不论小玲采取什么手段,只要达到目的就行。三十万元的货来抵十五万元的亏空,绰绰有余。只要她把这事办成,公司可以奖给她三万元。阿伟认为这个办法是可行的,但要给小玲做工作,让立乔陪她去,立乔在经济谈判中还是有经验的。
小玲是与阿伟通话时,阿伟谈到这事的。那天正好小玲有事找他。她听完之后觉得唐突而蹊跷。阿伟在电话中讲了许多不能对外讲的话。小玲对能否完成这项重任感到为难。因为那次南方之行她跟王总的交道仅仅数日,充其量不过是双方记下了姓名略有印象。再就是王总用那种色迷迷的眼睛多盯了她几眼。真正的交道是阿伟办公司后与王总在经营上的交道。阿伟苦口婆心地对小玲说,那次林萍发现我俩的秘密后,我就一口咬定是在利用你跟王总的关系,这次就是她主动提出来的,是真是假看此一举。否则林萍会认为我在撒谎,我在搪塞她。你非去不可,而且要装出与王总X系特别好的样子。这是关键时刻,不仅仅在于公司的利益。小玲觉得阿伟语焉不详,并没有把话讲得十分透彻。但需要帮助却是一个铁打的事实。于是她来到公司与他们面谈。
立乔一听说公司亏损了十五万元,就急出了一身莫名其妙的冷汗。原本胖乎乎的略显松弛的肌肉加上愁眉不展,在给人以憔悴焦虑的强烈感觉的同时,更能表现出她对企业的主人翁姿态。小玲一来,立乔如遇救星似地满脸散发红光,悦色中洋溢出奕奕神采。一把紧紧捏住小玲的嫩手,热情得差点流出水来。立乔说,这次咱们姐妹俩同行,也让我学学你的绝招。小玲嫣然一笑说,也许这次有辱使命,会让大家失望的。我从来没有干过这类事情,仅凭一点关系就要办这么大的事,恐怕有如登天之难。小玲越说得平淡,林萍越觉得她与王总关系过从甚密非同一般。林萍说,你不要谦虚,应当充满信心才对,你没有信心,我们就只好垂头丧气了。小玲看了阿伟一眼,为难地说,还有一件事是请假的问题。医院管得很严,我没有任何借口请假。阿伟说,只要你答应去,这事就不用你操心,我可以去给你们院长做工作,让他同意。小玲笑道,这就好,如果因此受到处分,扣了我的工资奖金,我找你要。林萍说这没问题,如有损失我们加倍补偿。
小玲对南方之行的成败没有一点把握,甚至感到十分茫然。之所以必须去,并不因为可以得到三万元奖金,完全是为了阿伟。她以前不曾受过人,也不打算以后再去爱别的男人,一个身一颗心都拴在阿伟身上了。为他付出什么都在所不辞,即使赴汤蹈火即使深入虎穴即使卧薪尝胆,她都会为此而愉快而高兴而满足而无憾。因此她上飞机的第一句话就是,恐怕这次我得付出很大的牺牲和代价。立乔脱口而出,不要紧,情义是无价的。小玲还真从立乔的话中找到了答案。那天阿伟情绪激昂,见林萍进了办公室,努努嘴示意她把门关上。林萍关门走过来,阿伟搂着就亲。林萍把脸扭开说,怎么这么浓的烟味儿!说着拿起一个苹果啃一口细细地咀嚼,双手扶在窗台上鸟瞰街上的人流。阿伟扔掉手头的烟,轻轻走过摸摸她的肩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手就往身上去了。林萍回头往他脸上拧了一下,说你这人真怪呀,见人都这样摸,得了么?阿伟就傻笑,似乎笑得很诚恳。林萍说,是不是小玲走了没有地方撒野了就找我?那你就别让她走呀!阿伟缩回手,脸色一沉道:怎么提起她你就一脸醋意呢!难道就没有别的话说了!林萍一声冷笑,咱不是吃醋,情人之间的眼神是非常特殊的,稍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来。你也不要把我当傻瓜了,我发现你看她的眼神就跟我看你的眼神一个样。说来说去你还是真心喜欢她。有感情嘛!阿伟被说得脸红,伸手去揪她的脸,拉起一块丰腴的笑肌笑道:你看你看,又要笑我了不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何必再提呢?
林萍怕他真生气了就不再提了。她把目光丢到楼下去茫无目的地打量着行人。见阿琴款款从人丛中走过来,林萍说你妹子来了。阿伟站在旁边无动于衷地哦了一声说,她不是到我这儿来的,是去买东西。果然林萍发现她进隔壁子君的店里去了,久久没有上楼。阿伟用不着看就猜着她到子君那里,心里不由得嘀咕了一下,本来高昂的情绪就一落千丈,脸上像遭了暴霜的茄子,从上到下都皱成了沟沟道道,这张有沟沟道道的霜茄脸一直保持了近半个小时都没复位,林萍搭讪道:你可真怪,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不高兴了呢!是不是你妹妹没到你这儿来?阿伟狠狠畔一口道:讨厌!
林萍觉得阿伟是冲着她来的,脸上像挨了一耳刮似地被耻辱激怒了,虎视眈眈地质问道:谁讨厌?你今天给我说清楚!
你讨厌!林萍讨厌!听清楚了吗?
好,讨厌就讨厌。没见过你这怪物,说变脸就变脸!林萍怒发冲冠,一副目毗尽裂的样子,一阵旋风似地冲下楼去了。
次日林萍没上班,阿伟心里泛着空急。到底是她在与不在不一样,或许是天天厮守在一起的缘故,她不在就少了许多东西,食不甘味睡不成眠了。阿伟一时六神无主。公司职工跟他逗趣,他觉得自己的笑就跟哭一样难看。他妈的一切原以为美的东西都统统地丑了!他妈的真奇怪,天生就有个要女人陪的命!恐怕这辈子只有把心吊在香肌玉骨上才能活命!他妈的阿伟这人真不是个东西,至少不是个好东西!他突然抚着沙发上拐角处的座垫发愣。那是林萍最喜欢坐的一个座垫,她常常把那里坐得发热,然后他便用手去摸那里的余温。他摸着余温可以想象林萍充满魅力的雪白的屁股,以及那盘屁股给他带来的销魂种种。可是现在,拐角沙发的座垫上已经是一片冰凉了。
阿伟暗暗地痛骂自己但并未解恨。他的思维开始追溯造成自骂的根源。他的怒火之绳易如反掌地捆住了张子君这个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他的存在,如果不是他勾引阿琴,如果不是被勾引的阿琴昨天又上勾,如果不是林萍看见又上勾的阿琴,就没有我阿伟昨日的发怒,就没有今日的孤寂,就没有关于他妈的他妈的恶毒的咒骂。
阿伟想哭。没哭出来是因为没有足以淌出来的眼泪。但没哭出来却促使他当机立断地办了两件事情:一是通知财务室扣掉林萍100元工资,如果明天继续旷工照扣不误。此举在公司产生了强烈反响,林萍是公司的女皇,扣她的工资等于在太岁头上动土。有的人明白阿伟这样做是为了严肃纪律以做效尤。但这份工资是否会真扣下去也让人感到怀疑。第二件事是通知张子君在十日之内搬出去,此店用作公司库房不再出租。这事阿伟本人没有出面,而是让公司其他人去通知的。办完这两件事时阿伟心中腾起了一股无毒不丈夫的快感和得意。
阿伟对张子君的经济制裁先后使数人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首先是张子君本人。他在接到通知两小时后拿着合同来找阿伟,合同订的是三年为期,单方撕毁合同不成道理。阿伟摆出一副横不讲理的样子说,不管合同不合同,道理不道理,让你搬你就搬。十天期限够宽了吧,咱们不是逼你,你完全可以在十天之内另外租个地方。当初也是看到你跟肖平的同学面子上才租给你的。我也是够仁够义了。张子君看阿伟那根本泼不进油盐的样子就不再申辩,灰溜溜地走了。出门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全身没有了骨头。他又觉得当个好人得低三下四求人,倒不如当坏人比如当小偷来得神气。
第二个变成热锅上的蚂蚁的人是阿琴。她当时气得精神抖擞,一身威风地来到阿伟家里,阿伟还没回家。向红梅在厨房做饭,见阿琴来了,便放下手中的活给她倒茶取水果。见她气呼呼急匆匆脸色不好的样子,问她是不是有啥急事找阿伟,等会儿就会回家的。恰在这时阿伟风尘仆仆地进屋了,裤腿上灰白的一段全是尘土。他热情地跟阿琴打招呼,阿琴充耳不闻把目光抬得老高,目光从他的头顶上空压过去冲向屋顶,阿伟隐约感到了这种目光所造成的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并不在意,笑模笑样地一边洗脸一边看着阿琴,阿琴说你不要看我。你今天做了件卑鄙的事情。阿伟说,当妹妹的说我卑鄙算什么呢!阿琴把目光收下来放平,说亏你笑得出来,亏你做得出来,亏你还是记者出身。你能对子君采取那种卑劣手段么?阿伟收脸盆的时候收了笑容,阴沉沉地说,这是一种需要。你懂吗?我就是不允许你们来往。如果你还有我这个哥的话,从现在起就跟他断绝关系。向红梅怕他们吵起来,劝阻道,你们兄妹俩平时不是很好么?有话慢慢说慢慢说。阿琴站起来,双手抓住向红梅的肩把她往厨房里推,说,梅姐,这是我们兄妹俩的事。你当嫂子的不要插嘴。向红梅很不情愿地到厨房去了。阿伟又笑着说,你没吃吧。阿琴一瞪眼:稀罕你问!没你这个哥我也饿不死的!我只要问你一句:你真通过收拾张子君来迫使我们断绝关系吗?结果恰恰相反。阿琴脸胀得通红地走了,出门时把阿伟恨恨踢了一脚,这一脚踢在阿伟的皮鞋上,没把阿伟踢痛倒是把自己踢痛了。
第三个变成热锅里的蚂蚁的是肖平。他原不知道也不关心这种事,是阿琴和子君告诉他的。那天晚上,子君把肖平约到家里痛说革命家史,如泣如诉地讲了阿伟要他搬走的事,他们希望肖平给他出主意想办法,帮助他渡过难关。肖平急得双手搔头,头屑稀稀沥沥往下飘落。他在屋子里狠狠转了几圈,直到一支烟抽完还没想出一个良方良法。阿琴和子君那殷切企盼的目光和虔诚的态度,使肖平有种愧为作家愧为同学的感觉。他坐下来下意识地拍拍脑门,还真的拍出了一个主意。他转身问阿琴:你爱他吗?可以和他结婚吗?阿琴说,爱他,可以和他结婚。肖平把脸转向子君:你呢?子君说跟她说的一样。肖平说这就好。在情场上你们都曾经是英雄豪杰,也曾经是盗贼草寇,都是打杀得胜败不分的人,彼此旗鼓相当,都到了该有爱情的时候了。你们要扭转乾坤改变危局。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结婚。争取在十天之内把喜事办了。我看也毋须举行什么婚礼,有张红纸就行了。爱情拒绝形式而重视内容。如果你们结婚了,纵使先斩后奏,纵使阿伟百般反对,但你子君毕竟是他妹夫,夫妻关系把你们两人的利益捆在一起了。那么阿伟就得重新考虑房子问题,我想他无论如何不会干那种绝情事。阿琴听了肖平的话认为很有道理,脸上立刻由阴转晴,喜上眉梢地道:你可真是作家呀。子君也同意结婚的意见。肖平叮嘱道:你们可不要出卖我,说是我出的点子。阿琴和子君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那甜蜜的样子仿佛占有了世间所有的幸福。
结婚筹备工作密锣紧鼓地全面展开。凛冽的寒风在喜事面前已不再嚣张,礼让三分地退避三舍了。时间横冲直撞地往前走,三四天功夫就把一个简陋的屋子收拾得很漂亮了。张子君拿了两万块钱来购置家具。阿琴在收拾房间时,从阴暗角落里抱出子君前妻的骨灰盒,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就把它放在窗台上,子君一看见就有一股揪心地疼痛,凝视着它久久不动久久不语。阿琴看出了他的心思,把组合家具专门腾出一格来,把小芬的骨灰盒恰如其分地放在了里面。子君对她的这种处理方式很满意,觉得她尊重了他的感情。
当他们把一切收拾就绪之后,肖平来了,对整个布置称赞不已。进门是一套黑色真皮沙发,中间是一个玻璃咖啡色茶几,中堂上一幅遒劲飘逸的雄性的名家字画,靠正墙是张崭新的餐桌,周围有四把木椅。堂屋两侧各一门一房,一间为新婚卧室,另一间为来客备用,均气象焕然。大门旁伸进去一间小屋,被用作厨房。所缺者屋内无厕,解手须上外面的公厕去。肖平用劲吸吸鼻子,以前曾经闻到过的霉味儿臊味儿和淡淡的臭味儿都荡然无存,增添了许多新鲜气息和幽幽清香。阿琴笑盈盈地捧出结婚证让肖平过目,肖平像自己没结过婚似地好奇地看着揣摸着。他把证子递给阿琴,然后对后面的事进行了安排:尊重地方风俗习惯,还得把街坊邻居狐朋狗友请来坐坐,不需要在饭店去包席,买点瓜子糖果就行了。还要有鞭炮声声的盈盈喜气。说不准不久市内就要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了,你们要抢到这个机会放一放。以后结婚就听不到这个声音了,听到这个声音就违法了。你们要理直气壮地宣布结婚,不要让别人觉得你们这些曾经为非作歹的人怎么又糊里糊涂到一起了,眨眼间就成了夫妻了呢?此其一。
其二,肖平继续说,你们要在典礼之后让阿伟知道,要像个新娘新郎的样子去成双成对地拜见他,可以买点礼品也可以两手空空抓把喜糖就行。思想准备要充分,他肯定没个好脸色,但要尊重他,要准备受气。打也受骂也受轰也受撵也受吹胡子瞪眼也受,无论什么邪气恶气横气骄气凶气和奇耻大辱都要忍受。只要不弄得缺胳膊少腿残肝短肺满地找牙就行。一直要等到他把话说尽把愤泄光把屁放完,让他实在感到没有什么来攻击打击袭击叩击你们了你们才走。走的时候要叫哥叫嫂,要走得难分难舍不忍离去,要走得情意绵绵步履沉沉,要走得神魂颠倒心绪不宁。总之,要走出夫妻间的感情走出这份感情不能让人理解的悲哀,走出韵味走出气氛走出非常对不起他的歉疚来。如果当时有眼泪供给,用上几滴倒也不错。无论你们有多么高兴都要含而不露,要高兴出了门再说。这样做的全部目的是为了买他一个心平气和。肖平俨然一个场外指导,说,你们去之前要通知我,我提前赶到那里。我往那里一坐,你们就权当联合国维持和平组织去了,他阿伟就不敢把你们怎么样。子君和阿琴听得心满意足。肖平出门时,天上一轮眉清目秀的寒月在望着他笑。肖平没理睬。
林萍小姐连续五天没上班。阿伟责令扣去了她五百元的工资。按公司制度规定,一个月的奖金也自然没有了。公司有许多事等她来办。公司的人说到她家里去找她,阿伟说,不去,看她来不来,再过十天不来就算自然离岗。你们怕什么,没有红萝卜照样成席!本来,公司上下对他和林小姐的暧昧关系是早有传闻的,但这次矛盾的出现以及阿伟对她表现出来的铁面无私的态度又使一些人顿然释疑。有人揣测这绝对不是情人之间的矛盾,继而认为所谓他们是情人之说只不过是谣传而已。只有阿伟自己明白他早就望穿秋水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五天不见犹如千载。虽然坐得端端正正不苟言笑地办着事,却掩饰不住他内心里的六神无主。
林萍是在第六天清早把双脚提到单位上去的。这天的着装一派新色典雅风韵飘然,本来很浓的女人味儿被头顶上那红顶黑沿的帽子装点得更加女人再也不能女人了。这年头把女人打扮成女人已经很困难了,打扮得更加女人则体现了一种城市新潮。这是人们对服饰对性别的异化所采取的一种叛逆行动。来得很早的林萍先是把阿伟弄得乱七八糟的办公室打扫得于干净净,然后插上电暖器给室内加温,然后静静坐在桌旁一言不发。她等待着阿伟的到来,并估测着他可能出现的种种反应。阿伟进门时看见林萍坐在那里惊喜得心头一阵紧缩,但他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就拿起当天的日报浏览。两人无话,都在等对方开口从而赢得自己的尊严和高贵。许久许久,阿伟把报纸掀开露出脸来,走到门口一脚把门踢上,叭咋一声巨响惊动了林萍。林萍迟疑地望着阿伟,阿伟朝回走时看她的目光有些冰凉,双方都把脸板得很平。他走到林萍跟前的时候,林萍站起来相迎,两双混交的目光渐渐有了生气有了温情有了几日不见积攒下来的万种思念和惆怅。两人同时向前迈出一步又同时张开双臂拥抱在一起了。林萍闪着泪花说,我是发誓不上班的,可到底忍不住要来看你。阿伟给她擦擦眼泪说,你要今天再不来,晚上我就跳汉江了,明日验尸去。林萍说跳个鬼!阿伟说,你不信么?公司的后事我都安排好了,还写了遗嘱。遗嘱呢,我看看。我想你今日要来,就把它烧了。免得你伤心。阿伟你真坏,林萍用手掐他的背。哎哟哟林妹妹也,把哥想死了哟!阿伟悠悠地呻唤起来,你把我的魂都匀完了,没你我还能活吗?
站累了,两人就坐下来一边吃点心一边说话。阿伟说你耽误五天,扣了你五百元工资。林萍说,人都是你的,工资算什么呢!阿伟说我会通过其他途径给你补回来的。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想走了。阿伟索性把门关上,两人就抱成一团滚打到床上去了。阿伟顶着被子贪婪地伏在肌肤如火发烫的林萍身上,被内掀起一股又一股激荡的热潮,融化着枕衾栉沐之间久违多日的寒意。阿伟在乱啃乱摸中说,要是我是女人。就长它满身的奶,满身的脸,满身的这个。他说这个的时候正摸着那个。林萍嗤嗤地笑,你真是不知足,拥有这么多了,还非要自己长满身不可。世间的便宜你都想独吞独占。阿伟说,我常常觉得女人大奇妙了。林萍透过一丝从窗帘缝隙中穿射过来的白光,看到阿伟那张胀得通红的脸。他紧紧地闭着眼睛合着嘴咬着牙突着腮帮,头发有节奏地飘摇晃动,于是便制造出了泉水叮咚咀嚼叭叭秋虫欺欺小鸭嘎嘎的奇妙的混响音乐来。林萍特别喜欢看浮在音乐上面的阿伟做爱的投入,人生的一切忧患辛酸劳苦奔波全被这汹涌澎湃的火热激情驱逐得一千二净了。只剩下了两条肉体一种感受百般销魂。林萍的动作幅度很小,眼睛大睁着看个明白。她向阿伟自然地展开一块完全自由的天地,无论对方怎样为所欲为;她都用那种随和而富有柔情的姿势去接受去感受去承受,末了缓缓地舒一口长气,把红润的脸从容地歪到了一边,一头青丝黛发布陈满枕。其貌其状其态,整个儿一首韵味深长余音绕梁的性爱抒情诗,后面写着言未尽意犹未尽的长串省略号。
穿过巫山云雨的阿伟从床上爬起来时已经饥肠辘辘。虽然吃足了早餐,但由于活动量的增加只能是杯水车薪。前些日子读了几本古代房事养生学之类的专著,懂得了饱腹行房的忌讳,便有意把中午饭推后了。他和林萍到报社对门的馆子刚要了两碗小吃,就看到肖平踽踽而至。他好像在百货公司买什么女人用的化妆品之类,路过这里。肖平不吃饭,说晚上没事,到阿伟家坐坐。阿伟说晚上看电视,《三国》正在紧急关头。肖平是从千层饼店那个方向离开的,他习惯地朝里面望了望,生意依然那么火红。混入人群中的肖平依然牵着林萍的视线,林萍盯着肖平身上远去的皮夹克说,肖平这人平时不修边幅,近来好像有些讲究了,是不是有情人了?阿伟说恐怕不会吧。他这家伙自恃清高,一身无情骨,普通女人是看不上的。那皮夹克么,懒人的服装,免得洗,并非着意打扮。林萍说,不对。我很自信我的眼力。以前肖平是一副沉思状态,时刻在思考问题;现在时刻处于兴奋状态,眉宇间透露着红光和喜色。你看那头,就是精心梳理过的。恋爱中的男人都这样,不信你问问他。阿伟说,还是女人的眼睛贼。如果他有情人的话,恐怕就是刘亚琴了。林萍说就是学校那个女孩?怎么样?阿伟说,当然可以,原装货嘛!他一边说一边把目光投向子君的千层饼店,留意对面的动静。他发现近几天张子君像失踪了似的,店门由帮手掌管着,未见搬迁迹象。他将那事对林萍讲了,林萍责怪他做得不妥,不仅过分,而且表现出心胸狭窄。阿伟坚持自己的观点难改初衷,他甚至把那个小店像仇人似地瞪了一眼,很解恨。
《三国演义》刚放十多分钟,肖平就跌跌撞撞进了屋。阿伟有滋有味地看着,但不知道是哪一集,他看电视连续剧从来不看开头,因为开头都是一个模式。这是一场很激烈的战斗,到处都是一片刀光剑影硝烟弥漫的厮杀,他看得很紧张,甚至担心这台25时大彩电会毁于屏幕的诸侯争霸。他原本是无心看这类东西的,那天报社社长说可以从《三国》中学会做生意赚大钱,才诱发了他一睹为快的兴趣。也就是这天他才晓得曹操先生诠释过《孙子兵法》,且自成一家,独有创见。大约肖平来了十多分钟后,阿琴和子君便倚门而入。
从他俩进门伊始,阿伟心里就燃起了火苗。由于肖平在场,火苗没有往外窜。阿伟真正产生刻骨铭心的仇恨,是在他确认眼前这位张子君勾引他妹已经上手之后,更难以容忍的是妹妹乐于这种勾引。这就意味着彻底背叛了他当兄长的全部意志,意味着他的地位和威严的完全丧失,屏幕上的激烈已无法消除他眼前的怒火了。而他货真价实的怒发冲冠是在阿琴告诉他办了喜事时。阿琴打开一个包取出给阿伟买的价值二千多元的西装,还抓出来许多喜糖发给各位。阿伟立时如五雷轰顶,天生那副布局合理的五官已分别变形走样移动位置改变颜色。他大吼大叫你们这些混帐东西,抓起一把喜糖扔得满屋都是,其中数粒冲向电视机,击中了曹操和周瑜的鼻子,还有一粒打在一条马屁股上。曹操和周瑜迅速闪开之后,笑出了一脸英雄豪杰的风貌。喜糖反弹在地上叭叭直响。肖平向红梅张子君一齐蹲到地上拾糖去,肖平把捡着的糖扔进口中美滋滋地细品其味,窃想这经过冲击的电视机不愧是消费者信得过产品,正常的运转状态表明它安然无恙。阿伟见捡起来的糖都各自捧在手里不再集中,再也无糖可撒,于是灵机一动扯起那套西服重重地扔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的混帐东西从口中蹦出来钻进各位耳朵。作为混帐东西之一的张子君本来就黑,日前又进行过若干房事,在恐吓之中已变得青面撩牙目瞪口呆。向红梅把扔在地上的西装捡起来抱在怀中,然后站在屋中央岿然不动地盯着阿伟的手,仿佛时刻准备着去拾阿伟扔掉的东西。肖平想劝导他但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担心越劝他越是来劲,于是只顾在糖堆里挑肥拣瘦往嘴里塞。这时另一个混帐东西阿琴已按照肖平事先的安排失声痛哭起来,匝地悲声与三国战火混为一团充塞着整个房间撼天动地。刚作新娘的阿琴吊着顶天立地的鼻涕粘粘涎涎丝丝缕缕垂悬不绝,像冰棱像粘液像名冠中华的兰州拉面,细而长、亮而绵、抖而不断。她狠心地揪一把鼻涕弄得拖泥带水满手都是,口里嗡嗡极其伤心地哭诉着与爱情相关的内容。肖平觉得她把假哭变成了真哭,眼泪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像头雄狮的阿伟看着阿琴那凄婉景象,一屁股砸在沙发上,强火渐弱,五官复位,狠狠扔过去一块手帕,咬牙切齿地说,混帐东西,要不是今儿肖平在这里,我真想把你剁成肉泥,我阿伟——
究竟我阿伟怎么阿伟一时没有说出来,谁都可以断定没说出来的话是异常恶毒的。异常恶毒的话不说出来也就不恶毒了。
这时电视机里传出了哈哈哈哈的大笑,好像是曹操遇到了高兴事。笑声显得无色而透明。肖平怀疑有人故意在制造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