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近乎疯狂的时代。疯狂的时代培养着疯狂的人们。一觉醒来都有一种变迁感和沧桑感的人已不是少数。许多人在越来越认不清别人的同时连自己也认不清了。关于我是谁的问题在历史和书本上根本找不出一种可信的答案。昨天的一切都是陈辞滥调和文物古迹。今天的新鲜只会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在街市和其它社会角落公开谈论情人的话题本该是在夏天进行却在冬天推向了高潮。情人这个字眼不再使人害臊脸红不再难以启齿也不再成为禁区。自然亦有不少人认为没有情人是无能的,没有情人是单调的,没有情人是被人瞧不起的。为此亦有不少本来活得好好的人为获得一个情人而恣情纵欲而赴汤蹈火直到搅得沸沸扬扬鸡犬不宁。沾情人的光和倒情人的霉的现象兼而有之。一些常常看来不会说情话也不配说情话的人亦在不同场合公开宣扬情人之道。有人认为如果孔夫子在世一定会对论语进行重新修订和诠释,增加有关颜回子路问情人的条目以及谈论君子与情人的关系问题。在小玲所在的医院,常常有中学生背着书包进妇产科,流产之后又急匆匆往学校赶,否则就要迟到。据说她们除了体育课请假外一般都能坚持正常到校上课。在她们身上看不见已婚妇女那样在痛苦之中骂天骂地骂丈夫的娇滴滴的声音,牙关轻轻一咬或紧紧抓住书包上的背带就自然挺过去了。她们承受痛苦的毅力和能力使大夫们都迷惑不解。
这是一个情人时代。情人时代的主要话题是谈论女人。尽管已经到了寒冬季节,人们包裹肉体的厚度增加了,但灵魂却更加袒露无遗。阿伟经理信誓旦旦地要撕去所有正人君子的伪善面孔,让灵魂与世界展开一次铁面无私的对话。阿伟鬼头鬼脑地说他要做一次试验,肖平问他什么试验。他说是试验毕了才能告诉试验过程内容和结果。
试验是这样的,有一个组织部的副部长,家属在报社工作,与阿伟是邻居。阿伟平时非常讨厌他那副嫉恶如仇满嘴仁义道德的面孔,谈到男欢女爱之事他可以气愤得鼻子眼睛都错位。阿伟当记者时就下定决心要试他一回灵魂的真伪。这次他出二千元钱约请了一位风尘女子与其接触,大约就在第五天晚上两人在歌舞厅的包厢里开始动手动脚。这位平时板着面孔不苟言笑的副部长很快拜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了。副部长的老婆外出采访时,他就将这位女人领回家住,开始了他平生第一遭偷情生涯。浪荡女对阿伟的行为感到怪异,她不明白阿伟是为了报复部长还是要讨好部长投其所好,对他花两千块钱什么都得不到迷惑不解。阿伟并非害他也非讨好他,花钱的全部目的在于买个明白,买一个明明白白的过程。阿伟特意把肖平叫到场,听浪荡女讲述过程,说是为了给他提供创作素材。女人在讲述时眉飞色舞毫不脸红,她所表现出的风骚动人的情绪足以使一个积重难返的阳痿病患者健康如初。她说这位副部长在干事时差点没有背语录,她说要开着灯,部长说共产党员干这事只有在黑暗中进行,一开灯就色情化了。他没有花样技巧却干得很投入,直到自己精疲力尽为止。她坦荡的讲述令人惊讶,似乎并不害怕把这事张扬出去,但却特意地说这位部长人并不坏,羞羞答答的样子还蛮可爱的。阿伟摇头晃脑好不得意,他说他从此看透了世界上所有的人,无论接受什么教育的男人,都改变不了他们贪财好色寻花问柳的本性,有的虽然暂时洁身自好,只是为了保护另一方面更大的利益而已。他饶有兴趣的成功试验把他的思想观念推向了深渊的极致,他以此为例说,这就是典型的嫖,这就是姑娘爱我人民币我爱姑娘生殖器。肖平对他的荒唐谬论不敢苟同,但也不全盘否定,认为他揭示了一种现象。只是结论性的语言中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
张子君千层饼的生意一直红红火火兴盛不衰。优越的地理位置使他的小店显得特别醒目耀眼。色香味俱佳的千层饼毫不吝啬地对各个季节都展示出它无与伦比的适应性,它方便食用、冷热均宜,便于存放的特点在这个繁忙的冬季表现得尤为突出。无论是上班的上学的请客的打工的吃上它都不会觉得昂贵也不觉因此而掉价。肖平经常买千层饼给刘亚琴送去。因为她常常忘记吃饭又常常叫饿。刘亚琴吃饼子的方法颇像吃西餐。通常是用火辣辣的霉豆腐涂在饼上,然后有滋有味地细嚼慢咽。肖平觉得吃辣椒是不可思议的,原因是他吃辣椒就通身冒汗头皮发痒内脏生热。大便时屁股也辣乎乎的。刘亚琴说将来肖平犯了错误,对他最大的惩罚就是让他吃辣椒。立乔说吃辣椒的女人性格泼辣,吃面条的女人感情细腻,吃千层饼的女人感情有层次,不忌生冷的女人容易偷人。林萍对立乔的说法找出实例对证,事实证明立乔说的完全是无稽之谈。
阿伟与张子君是邻居关系,他每次出门遇见张子君就礼貌地点点头,头点多了就有了交道。阿伟向来不把张子君放在眼里,在他眼里,张子君充其量只是一个谋到一条正当生路的地痞流氓,正在经历着一个改邪归正的过程。维系他们关系的是肖平,因为张子君是肖平同学,这就使得阿伟不去用低贱的鄙夷的眼光对待张子君。阿伟每次从公司风度翩翩地出来,目光自然往旁边瞟一眼,这目光本身没有任何动机可言。
但这种目光恰恰产生了出其意外的效果。一个亲切的影子摄入了他的视线。他瞟到了阿琴。
第一次阿伟并没在意。阿琴拿着千层饼从店里出来,既没吃也没看,用一张白纸包着,露出饼子的一角。在阿伟的印象中,妹妹喜欢的不是千层饼而是锅盔馍,一种坚硬而野蛮的食品。其次是火腿肠和方便面,不经过任何加工就可以饱餐一顿。他想妹妹的食物结构也许正在发生变化,这种变化与营养摄取有关。第二次是阿伟出门,阿琴进门。阿琴急匆匆地径直走上子君店子的台阶时,一扭脸就与阿伟的目光撞了个满怀。短发齐耳的阿琴甩甩头发,对阿伟嫣然一笑叫了声哥,阿伟说你干什么,阿琴说是买吃的。阿伟说你去吧,阿琴就进去了。阿伟颇有心计地站在公司门前左右徘徊,见阿琴很久很久都没出来,顿生疑窦。胖胖的阿琴与瘦瘦的子君隔桌而坐,好像正在谈什么火热的事情。见阿伟进来,子君连忙起身招呼他坐,阿伟大模大样地说,你们谈你们谈就出去了。在食品盒里取了一块饼子咬了一个半圆又扔了进去。伙计们都知道,他在附近几家食店里老爱尝味道,咬一口就奉还的事情已司空见惯。隔几日就扔一张票子在这里,算是费用,表示他没有白咬一口。
阿琴从子君那里出来之后就一头扎进了阿伟办公室。她隐隐觉得阿伟在留意她的行踪,迟早要接受审问的,不如送上门去。阿伟用那种审视的眼光看着她说,你好像对张子君很感兴趣?阿琴说谈不上兴趣,没事了过来聊聊。阿伟问她是不是有别的企图,阿琴说谈不上。阿伟说你不了解那个人。阿琴说比较了解,曾经是个坏人。她讲了一件事,说有天晚上跳舞回家晚了,路上遇上两个流里流气的人来纠缠她,要拽她进屋交个朋友,正在束手无策的时候,正好子君下班撞见了,一个箭步上前抱住其中的一个两拳就把他打倒在地上了。另外一个见势不妙就逃跑了。他送我回家的路上谈到他的过去和现在,说你们很熟的,又跟肖平是同学,于是便有了来往。说到这里,阿伟想起她以前的事来。在阿伟的印象中,阿琴从前年开始就谈了四个朋友,都是半途而废。她是试婚的主张者,也一直处在试婚阶段。试婚不成拉倒便是,简单得跟一一样。阿伟对她的婚姻态度大为反感,曾经多次旁敲侧击地说过,但她依然置若惘闻。在阿琴看来,婚姻不试,就像未经实践检验的真理似地缺乏说服力。遗憾的是她的试婚都统统失败了。头两个她确实付出了真情,别人却玩弄了她;后两个是别人付出了真情,她却玩弄了别人。在那段日子里,她曾经在多少个日夜思付谋划报这被玩弄之仇,把全部怨愤都倾泻在爱她的人身上,让男人们尝尝被玩弄的痛苦才算甘心。她觉得这是女人捍卫自尊和保护自我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方式。栽得最惨的要数一个专家。当时这位男人正负责一项重大医学研究课题,他曾经获得地委行署给他的八万元重奖,是一个国家级专家。阿琴作为制药厂工人是抽上来帮助专家做些杂务性工作,不知怎么就粘乎上了。可她并不爱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她看重的是他身上的钱及其名誉和地位。阿琴非常恶毒地选择了这样一个有所作为正在登攀事业顶峰的人作为报复对象。她很快就与他发生了性关系,疯狂无度地与他做爱把他弄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直到用类似春药的壮阳药强打精神,才能支付每次性活动需要付出的精力。每次与他做爱时,她在暧暧哟哟的叫声中暗暗发誓要把这些男人的精血彻底吮吸得一干二净。专家错误地认为她对做爱的浓厚兴趣完全是因为爱他,这就使他在那个无底洞里越陷越深。当她陆续蚕食了五万元钱时,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了。而这时的专家已骨枯精竭,一副瘦骨嶙峋病入膏盲之状。他所主持的科研项目久拖无果经费耗尽,被迫移交他人承担。这次报复之后阿琴觉得非常满足,就像在一次性活动中多次出现性高潮一样在折腾得别人精疲力尽的同时自己也精疲力尽地满足了。她决心不再玩弄别人。
正是由于这样,阿伟在奉劝阿琴不要跟张子君来往时,阿琴的态度非常明朗。阿伟毫不含糊地说他是个劣迹斑斑的人,阿琴说,你应当明白我是什么货色,并非一块纯美玉无疵无瑕,不照样有些劣迹么?阿伟佩服她的坦诚和直率。阿琴说你是我哥,我用不着带着面具给你讲话。阿伟拖过一张企业管理方面的报纸,心不在焉地冷冷地说,算我白说了,由你去吧。
阿琴是迈着气冲冲的步伐出门去的,走时顺手把桌上的一支良友折成了两截。下楼后又径直到张子君店里去了。张子君正在和面,一团白色软体在他手上不停变换着粗细长短厚薄凸凹的各种形状。阿琴过去把他衣袖绾得很高,说哥不让我跟你来往。子君问为什么,他说你有劣迹。子君瞅瞅外面的顾客小声道:晚上你到我家去吧,专门给你谈劣迹。阿琴出门时说,晚上我一定来。
夜幕降临时分,张子君把店里的事向伙计安排停当,顶着一路初放的华灯回家了。经过洗涤和稍稍打扮的他脱去了平时粉尘蒙被的灰色,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消瘦,但脸上出现了生机和血色,显得愈加清秀了。自从妻子命归黄泉之后,经过几个月时间的痛苦挣扎和休养生息,憔悴不见了,精神面貌给人以良好的感觉。原本空荡荡的屋里适当添制了一些家具,破旧的四壁也进行了稍微的整修,屋里比往昔充实丰满得多了。为了迎接阿琴的到来他特意把屋子打扫了一番,还喷了一些空气清新剂。他站在屋于中央茫然四顾,觉得少了点什么。究竟少了点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直到阿琴的脚步声急促地出现在门口时,他才想到屋里确实需要一个女人。
两人的交谈进行得缓慢而秩序。依然是隔桌对坐,中间摆着散发着淡淡幽香的雪梨苹果和香蕉。张子君这样安排的全部目的在于对自己的设防,在于安全地交流思想和克制自己沉疴已深的毛病。他害怕自己要动手动脚才专门设置了这样一个障碍。他想他从现在起必须强迫自己学会尊重女人。两人先是对视了很久,都在等对方开口可谁都不愿开口。阿琴拿起一个苹果伸向他嘴边让他咬一口,张子君摇头不咬,阿琴说你不咬我就走。为了让她不走他才咬了一口。下口咬的时候苹果自然晃动了一下。
我是个坏女人。
我是个坏男人。
咱们正好般配。是臭气相投的一对。
就是。天作之合。谁也别嫌弃谁。
这就叫大哥莫说二哥,鼻子眼睛一样多。
子君就笑。你经过了几个男人?
四个。差一个一巴掌。
正好一桌麻将。
你经过了几个女人?
比你差一点儿,三个。合法的只有一个。其余都是多吃多占。
玩弄人家?
算是吧。我特别坏。要说玩也是她们让我玩的。我什么都干过。偷盗吸毒打架赌博。
你很坦率。
只有坦率才能让你了解我的丑恶。如果你觉得可怕可以马上走。其实你也是坦率的。
我必须坦率。我想把我的一切都向你掏光说尽。
真是一对狗男女。子君叼上一支烟。咱们都是在情场上扑打得屁滚尿流的败将。
阿琴忧郁地说,狗男女也会遇到狗男女的困难。
你说什么?
哥不会同意的。他是我们家的皇帝。
他跟肖平好。我能不能请肖平跟他说说?
你可以试试。但不要抱过大的希望。
阿琴昂首阔步走出门时,子君正转身进屋把放在床头上的小芬的骨灰盒转移到一个阴暗角落里掩盖起来。他回想伴随她这么多日日夜夜以来,他的心绪很难从那黑匣子中完全解脱出来。脑子里的阴影总是挥之不去。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许多,他首先对经历了四个男人的阿琴感到惊讶。凭他自己的经验当然不能称之为破鞋或烂货。想想街上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别看她们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一副清高孤傲模样,可谁知道她们又跟多少个男人睡过觉呢?他妈的穿上衣服是人,脱了衣服是鬼,谁也说不清谁的底细。可又必须承认阿琴是有足够勇气的,她对自己隐私的坦白让人难以置信。又想,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四个,而是两个或者没有,故意夸大一个耸人听闻的事实来检验对方对她的忠实程度。话说回来,纵使她有十个八个,你子君又是个什么东西呢?无非是个无恶不作的败类,一个流氓恶棍,一个喝得醉熏熏的东倒西歪的酒鬼,一个灵魂支离破碎正在弥合的失意者。能够找到她真心真意过一生应当算是福气了。张子君在带着这种复杂的思绪进入梦乡之前,确信自己爱上阿琴了。
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夜晚,张子君把肖平约到了自己家里。为了御寒,子君在家里生了很大一盆木炭火,还用了一个电暖器。当肖平披着大衣缩着脖子进屋时,首先感到的是温暖如春。子君告诉了他与阿琴的全部,把从无到有的发展经过和从小到大的感情萌芽都讲得一清二楚滴水不漏,旨在表达他们这种关系的全部意义。当说到实质性问题时,张子君沮丧地表明了可能存在的家庭阻力。肖平为他的虔诚而感动。起初他还有点怀疑张子君是不是又在玩什么性游戏,顶多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但他的诚意改变了肖平最初的看法。肖平答应跟阿伟说说,争取他的同意。出门时,子君一定要送肖平一条红塔山,肖平不要。子君说,你不要就是瞧不起我。肖平只好无可奈何地收下了。
肖平对能否做通阿伟的思想工作没有把握。他找到阿伟,就单刀直入地问他对张子君其人印象如何。阿伟用不屑一顾的口气说,这人在生意场上给我的印象倒还可以。可他算什么人!肖平见他一句话把门封死,不好再深入地谈了。阿伟见他难堪的样子很快悟出他的来意,说,你是为子君和阿琴的事吧。他托你了?肖平说我觉得他俩挺合适的。阿伟说,你到底是作家呀,就那么小看我妹妹?论文凭她是中专生,论职业是药厂工人,论长相也对得起观众,可张子君占哪头?能与他相提并论成为夫妻?你太有点不够朋友了吧。肖平见他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心想你妹妹又算得上什么呢,经过四个男人还算少吗?他真想喊出来,但他终于忍住了。阿伟说,我可不是不给你面子,实在是差距太大。让一个连花圈都偷的贼当我妹夫,我心理上接受不了。你说什么我都能依你,但这事不行。你得依我一次。肖平脸上火烧火燎,有种血肉被烧于的硬僵感。阿伟看出了他的尴尬,故作亲热地把他的手一拉说,咱们到外面转转去,也许会给你新的感受。
肖平和阿伟来到了广场。阿伟瞅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说,大约从去年以来,我就没有在这广场上看到很漂亮的女人了。真不知道她们都到哪去了。肖平说,好的都让别人挑走了,真正出门放心的全是些其貌不扬的女人。阿伟说,不知怎么搞的,我一看见漂亮女人就想入非非,假如她们都是我的,那就享福了。肖平说你真是贪得无厌,阿伟说在女人身上,我从来就没有满足过。
肖平懒洋洋地回家时,男悟正抱着儿子玩耍。问肖平到哪里去了,肖平说在阿伟那里,有点事。男悟说又是替别人办事吧,肖平点点头。男悟生气地把孩子往肖平怀里一塞,就冒着火气数落道:我看你给别人办事办上瘾了。可自己的事呢?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没有名字,亏你还是个作家呢!肖平说咱们不是有言在先,让孩子长大了自己起名字么?男悟说,今晚你就得给他起一个。你知道吗,他今天满四周岁了!该有名字了。男悟为此专门做了一桌菜,买了一个大蛋糕和三根红烛,一家人就围上了桌子。红红的蜡烛映着三张大小胖瘦表情不一的脸。吃蛋糕的时候,男悟问他名字想好了没有,肖平说想好了,就叫肖肖肖吧。男悟问他这是什么意思。肖平说没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男悟想了想说,好吧,总算是个名字。然后喃喃地把肖肖肖重复了几遍,觉得蛮不错,到底是作家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