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爱情而殉难的小芬使张子君突然变得忠诚起来。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生前一个偷人养汉的荡妇死后究竟有什么值得惋惜和痛心的。满屋的尘土与他的蓬头垢面相映成趣,从那张陈旧的穿衣镜里可以看到任何一个角落都无一干净之处。以前小芬曾在这张穿衣镜前梳妆打扮然后与那个创造奇迹般车祸的司机偷偷幽会,镜子中的形象曾经给了她一次又一次鼓励和勇气。现在镜子已经成为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的历史。张子君常常望着镜子里映出的床角进入甜蜜而又快乐的回忆,多次想把镜子砸碎但终于没有下手。那段日子几乎浓缩了子君一生全部的痛苦,痛苦使他收敛了许多想来后怕耸人听闻的种种非分想法。他很忠诚地用难以言传的孤独陪伴着小芬的亡魂。为了缩短与亡魂之间的距离,初时放在饭桌上的骨灰盒被迁移到了那张结构松散面积庞大的旧床上了。他为自己设计着一种寒气逼人的恐怖。他每天要在床上度过八九个小时,认定小芬就在里面,躺在他的身边与他同枕共眠。有时候他甚至摸着盒子入睡,伤心地回想小芬在床上的种种细节,当他把遥远的追忆拉到旁边的骨灰盒时,一切都变得冰凉冰凉的了。他想现在好了,不再有男欢女爱了不再为家务事或情人问题而吹胡子瞪眼大动干戈了。他们由好夫妻变成了恶夫妻后来又变成了最冷静最沉默的朋友。她无论怎样去爱别人或别人怎样去爱她,终归都摆脱不了由他陪伴亡魂的命运。他的生活开始进入这样一种状态,不管是风雨交加的黑夜还是艳阳高照的白昼,他都视之为良辰美景,虽然孤单但绝不空虚。死气沉沉的骨灰盒上涂上了许多乌黑的感情色彩。
痛定思痛的张子君自我意识到这个本来好端端的家被他毁灭得已经很彻底很漂亮了。等待他的应当是一个劫数未尽在劫难逃的惩罚性的结局。他很自然地感觉到这样的结局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他一度非常消沉,终日愁眉不展很有耐心地承受着这个结局对他的打击。与肖平渴望阳痿一样子君渴望死亡。他对死亡的热爱与羡慕超过了生存。他清楚地发现自从他为非作歹以来,种种为非作歹的行为除了给他带来瞬间的愉悦外并没有带来任何好处,而为非作歹恰恰又是他生活中唯一的特长和嗜好。包括与女人上床的事他都觉得过后枯燥,做爱时的欢娱也极其无聊。思来想去恐怕还是死比活好。把一个复杂的生命过程用最坦白的方式昭示于人,以此完成一个最简单最明白的答案。在这种意识的驱使下他义无返顾地弄来一瓶结束生命的敌敌畏。正是农村防虫季节,本区农药几乎脱销,他的这瓶农药是托一个狐朋狗友潜入市生产资料公司偷出来的。他拿着敌敌畏感慨万千,没想到死前还要为死做些不干净的手脚。他感到了死亡的困难险阻。可他并没有顺利死去,肖平那天发现敌敌畏后,把开导劝导指导一齐用上,才迫使他把敌敌畏喂了真正的害虫。肖平在跟他的谈话中反复重申一个内容:死者长已矣!如果为了摆脱痛苦而死,倒不如摆脱痛苦之后去死;如果为死去的人而死,倒不如为死去的人而活;凡是故意去死的人,无论他带着怎样高尚怎样鄙卑的心理,都不会得到别人的称赞。这种死跟董存瑞舍身炸碉堡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肖平把话说得很结实。后来张子君从纳闷中拿定主意一锤定音:暂时不死了。
这就有个活法的问题。选择死法是容易的,选择一种好的活法并不容易。
张子君把目光绷得很直地问他:你看我得选择怎样一种活法呢?
肖平说当然是一种健康的活法,健康的活法首先要弃恶从善。
然后呢?
干事。干正事。
干什么正事呢?
卖饼子学雷锋做生意都算。
我这人学雷锋可能很困难。门外的黄光映着张子君深刻的脸。
那就学别的,不学偷就行。
那我就挣钱。
你的千层饼不是打得好吗?你可以办个小店。逐渐发展。
眼下我没有钱。钱在银行存着定期,取不出来。
你要多少?
至少得两万吧。
我可以给男悟讲讲,让她帮忙在他们公司贷点款。
肖平回家之后就把这事对男悟讲了。男悟问这个张子君是个什么人?肖平说就是死了媳妇的那个同学。男悟猛然想起肖平曾经对她讲过,因为印象不深就没记在心上。她责怪肖平怎么办事不看人,竟跟这类提不起分量的人帮忙。她手头上有低息贷款指标,可那是要看对象的。他给你多少好处费?现在金融部门贷款都是这样的。肖平把眼睛瞪得老大说,你怎么能对我讲这种话呢?我能拿他的好处费吗?你知道吗,我想帮助他,在他颓废的时候拉他一把!男悟也把眼睛瞪得同样地老大:你凶什么?我这人就是这样,给别人帮点小忙也要让它发挥最大的经济效益。绝不给对自己无益的人帮忙。肖平大失所望地望着男悟,你太自私了!男悟说,自私有什么不好,一个人连自私的本性都丢了,还算是人么?肖平不想跟她再争执下去,委屈求全地把语气压低了些:这次你就不能把本性丢一回吗?男悟说:行了行了,我答应你,这次白帮忙一回!
男悟这回忙是帮了,可连续几天为此唠叨不休。她一直心中愤愤不平的是没有得到应有的好处。她甚至把肖平看成异类怪物,自己的事情忙都忙不过来,居然有心思给一个地痞流氓帮忙。别人家的孩子总是生下来就起名的,可大雨除了大雨这个小名之外连个正式名字都没有,而且就连这个小名都很少用过。她觉得这种事情出现在穷人家里情有可原,但出现在一个作家家里不能不算是一件怪事,肖平声辩过这事的责任不在他,他先后给大雨起过二百多个名字,都被男悟一口否定了。男悟对孩子名字的基本要求是好听好写好看意义深远与众不同,肖平似乎还达不到起这种高级名字的水平。所以大雨的名字问题一直久拖不决。
张子君的资金问题总算是迎刃而解了。他店子的筹办工作也进展得很顺利。在肖平的帮助下,在报社综合贸易公司租用了一间三十来平方米的门面。这间房子位置很好,临正街繁华地段。在第一次商品经济大潮中,报社将它租出去办酒吧,发生过多男多女混居一室的淫乱事件,所有正在做爱的人都落入了法网。后来由别人租用,又连续死了两个人。一系列意外事件的发生,人们认定这房子是不吉利的,再也没人租用它,阿伟也对它深存芥蒂,只摆了一张旧桌在里面做摆设。阿伟顺乎人情租给了子君后,子君将它布置得焕然一新。门庭上额是肖平手书的金色钢字:中华一绝千层饼。醒目得叫人刮目相看。开业那天,肖平把他平时常来常往的朋友们都请来,还有些文艺界的朋友也提着鞭炮上了门,这完全是给子君壮声威的。
还算是一个热闹场面。本来不大的屋子就显得特别拥挤,大家入座时硝烟还没有完全散去。浓烈的火药味儿还在瓜子糖果上边飘来飘去,女人们在嗑瓜子时还感到有些呛人。坐在刘亚琴旁边的叶蔓好奇地看着里面靠墙处那群不明身份的人在互相碰撞,她突然觉得有数束目光不怀好意地盯着她们。离他们最近的立乔感到身子被谁撞了一下,似乎是在别有用心地骚扰她,便用鄙夷的目光对他们进行了狠狠地挖苦。作为老板的张子君全心全意地张罗着左右,脸上不再深刻不再苦涩不再晦气,奔放着前途无量开张大吉的笑。望着春风荡漾的张子君,阿伟说,今后咱们就是邻居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叫一声就行了。我不在,立乔也行。子君说那一定会添许多麻烦的。立乔笑道,说这话干吗,同船过渡是百年修造,难得封一起,你财发了我们也沾光。子君心里变成了一窝蜜,觉得肖平的这帮朋友就是够义气就是与众不同。
这时,靠墙那桌不三不四的人群中,一个瘦高个子的人站出来说话了。他神气十足地对张子君说,大哥,在这个地方开店你放心,没人敢欺负你的。我们这伙人说上就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人嗓门儿特高,像是在唱,把肖平他们这桌的目光全吸引了去。这时叶蔓觉得有人把她碰了一下,她看了立乔一眼没说什么。只见子君扭着瘦个子男人的脸说,你好好看看,这桌全是记者作家什么的,是我的高层朋友。你们这伙歹徒在违法犯罪时千万别冲他们去。瘦高个子说那是那是,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时,坐在最外面的一个精精干干的小白脸拿起一个巴掌大的小黑色皮包高高举起,问这是谁的?叶蔓一看便知是自己的,原来已经不翼而飞到了他的手上。叶蔓说你真行啊!小白脸走过来非常轻松地递给她,说物归原主,玩笑而已。他似乎确实不在乎那个钱,心里很坦然,张子君走到叶蔓旁边说,你们知道这位小姐吗,告诉你们,她就是地委书记的千金小姐。你们好好看看,看清了没有?满桌人都答道:看清了。张子君说看清了就好。就凭她你们就不敢再嚣张了。她老子管坏人也管好人。你们为非作歹,她老子一个眼色就可以把你们一网打尽寸草不留!
于是大家都开心地笑。肖平这才明白知识分子和流氓阿飞都来庆贺子君来了。
从千层饼门店出来,林萍对阿伟说她今天家里有些事,要提前回去。阿伟就让她提前下班走了。然后大家陆续散去,小玲跟在阿伟身后,阿伟把摩托车推到公司过道上锁着,就同小玲一道进了经理办公室。他随手关上门,斗志昂扬地靠在门后,捧住小玲的脸蛋就亲,说宝贝儿宝贝儿都把我想死了。小玲冷笑一声说,真的想我么?你倒过得逍遥,肚子里的东西都一个多月了,你连问都不问一声。阿伟松开手,板着脸解释道:你看我公司多忙,千头万绪的事,就是一个字,忙。你要是我早就趴下了。说着不由分说地把她横着抱进了办公室里间的小床上放着。床上随着气候变冷增添了两张新被套,小玲感觉出躺在上面的松软和安详,如轻飘飘的游丝浮云将她托起。她侧着脸问他究竟怎么办。阿伟说从计划生育政策上说算计划外怀孕,他做了个用刀砍掉的手势。小玲觉得这个手势太恶毒,就掉着脸老大不高兴了。阿伟依然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双脚互相勾结把鞋脱掉,接着躺在床上对小玲巴结地说笑。枕头矮了。小玲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阿伟将手递过去伸到她脖子后面,小玲亦将手伸过来,相互为枕优势互补。窗外嘈杂的噪音在玻璃上来回碰撞着,乱七八糟地扰乱着他们的视听。小玲死死地闭上眼睛,阿伟笨拙地将她层层剥光,然后又剥光自己。已经完全展开的两人像两条刚刚洗净的白鱼。先前盖好的被套已被他们七上八下的脚蹬到床的另一端去了,一只被角垂在地上。阿伟将被子重新盖好,用手摸她一会儿,缩下身子准备用口,小玲捂着不让嘴去,说没洗的没洗的。阿伟又将身子拉直,躺在她上面了。小玲说戴个套子。阿伟就有些不情愿,他向来认为戴了套子就是弄虚作假自欺欺人,所有感觉都失真了。一阵急风暴雨之后,小玲不由自主地昏厥了过去,阿伟伏在她身上很久很久,慵倦地不愿起来。末了他拔出套子举得老高,望着那袋白黄色粘稠的液体说,你知道吗,这可是人类良种,里面完全是天才伟人呢!小玲说那你就送进精子库呀!阿伟叹了一声,顺手将避孕套扔进了垃圾桶,一副浪费人才又于心不忍的样子。
两人掀开被子穿衣服时鼓起一阵热浪,被窝里的夏天已进入残秋。窸窸窣窣的声音颇像老鼠做窝。这时经理办公室的门突然被钥匙打开了。林萍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副气咻咻怒目圆睁的样子。其实她对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一点预料,回到家里为给一位朋友帮忙的事跟丈夫争了起来,她觉得心慌在家里呆不住,估计阿伟还没回家就直冲冲地来到了办公室,她想如果阿伟在办公室他一定会将她一把抱住然后上床,没想到小玲已经抢先一步了。里面的小玲已羞得面如桃花,光着屁股问阿伟这是怎么回事。阿伟说快穿快穿,这是意外事件。事情一急一慌,提着裤子的阿伟就不知反正难辨里外了。这种千刀万剐的狼狈相平生少有,仿佛全世界都在嘲笑他们的丑陋。如果是阿伟一个人也倒罢了,林萍对他的肉体了如指掌,问题是有小玲在旁,这就使他的尴尬成倍增长。办公桌前的林萍面如猪肝,把牙齿磨得咕咕直响,恨不得把小玲抓起来撕成两半。这不仅仅来自于她的妒火,在很大程度上觉得阿伟不仅背叛了妻子而且背叛了情人。当然她不知道小玲已在她之前就成为他的情人了,她本人只不过是个后来者。林萍此时的感觉就像五腑六脏进入了溶点一样火烧火燎,一股邪火从胸中窜上脑门,化作两道咄咄逼人的寒光。她终于按捺不住了,走进去杀气腾腾地说,这是公司,不是你们寻欢作乐的地方。阿伟说,这是经理办公室,怎样使用是我的权力,你管不着。林萍别有用心地哼了一声,虎视眈眈地看着小玲。羞愧难当的小玲将头埋得很低,无话可说,抻着衣服的皱折部分来掩饰内心的恐惧和惊慌,目光怯生生地望着某一处发愣。当然她不知道而且她后来也不知道林萍是跟她同一身份的人。良久,她谁都不看,踏着与逃跑内涵相似的步子出了门,出门时她极富挑战性地哼了一声。那一声很昂扬,表示她什么都不怕,只是不该撞见而已。
小玲走后,林萍伏在阿伟胸前呜呜地哭了起来。阿伟呆若木鸡地站着一动不动。当林萍哭到伤心之极时,他突然悟到她今天的行动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是她给他设计了一个他乐意去钻的圈套。他无法辩驳也没有了谴责她的勇气。他非常惋惜痛心地感到他游大在两个情人之间,本来是天衣无缝的,却因一时疏忽赤裸裸地暴露得体无完肤;一个完整的令他陶醉令他满意的优化结构终于土崩瓦解了。他有些懊丧和凄凉。林萍见他一言不发就由伤心转化为恼怒,有板有眼地奚落他羞辱他责怪他,说他无情无义说他朝秦暮楚说他得陇望蜀说他喜新厌旧说他水性杨花说他贪色好财说他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个。直到把心中块垒吐光为止。阿伟在她雨点般的数落之后终于发话了,他煞有介事地说他并不爱小玲,她跟他的关系完全是一种需要一种利用一种交换关系,因为小玲跟南方饮料公司王总的私人关系过从甚密,我们企业夏天的大部分饮料都是从那边优惠购进的,这是本公司效益甚好的一个重要方面。这个关系对于我们非常重要,它可以启动一个关系网为我所用。所以,跟小玲的关系处好完全是为了公司利益,而不是满足那点性欲。要说床上功夫她比你差远了,一点感觉都没有!阿伟说得言真意切,然后给她擦掉眼泪。林萍不再哭了,很动情地说,反正我接受不了目睹你们赤身裸体的那个现实。林萍盘根究底地拷问他这是第几次?阿伟说第二次,他把两个指头伸得很直。林萍说你哄鬼。阿伟说哄你天打雷劈,不信可以问她。林萍说你这个负心汉,知道我怎么爱你吗?我白天想你晚上想你朝思暮想无时不想,甚至蹲在厕所的时候都在想象你在陪我解手。一段时间我一再拒绝与丈夫做爱,直到他对我产生怀疑。迫不得已时也是想到你在我身上。在商界在政界多少男人追过我,我动过心吗?我就只想你。在家里生气了,在单位不顺心了,见了你了就什么都好了,一颗心一根魂全吊在你身上。你设身处地地想想,我能容忍你去爱别的女人?你倒好,一个骨头哄两条狗!
林萍说到此处,双手捏着阿伟双肩前推后读,阿伟的脑袋像摇篮似地晃荡着。他平静下来说,你说该怎么办吧,这个关系至少目前是不能断的,这是关系公司全局的事。我创办的公司不能垮在我手里。林萍说这好办,你只要不爱她不跟她保持性关系就行了。我也是从公司大局考虑的。否则,我要把你们赤身裸体地拉出去示众。阿伟说,咱们可是有言在先,你必须像朋友一样一如既往地对待她,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咱们每天厮守在一起,你应当非常明白我是爱你的。林萍很感激他这番话,眼睛和心灵都湿润了。她偎到床上,拥住阿伟开始动手动脚,见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慵懒相,就悲观丧气地收了手。阿伟看懂了她的企图,允诺道我们来日方长,今天是再战无力了。林萍揭短似地故意瞅瞅纸篓里的秽物,作个鬼脸说,银样蜡枪头。就这样子还偷两个女人,吃得消吗?阿伟很理解地一笑,同情地说,你简直是条喂不饱的狗也。
出门已是天黑。两人各奔东西。阿伟骑上摩托救火似地直奔医院。在人多拥挤的一段街道放慢速度,他穿过如蚁的人群联想到自己为财忙为情忙为公司忙为女人忙,真是太忙了!世界上该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一个人叫几个人拴住,一颗心吊在几个人身上,稍不留意就会造成不稳定不安定。他跌跌撞撞地进门时,小玲正欲哭无泪地躺在床上,面色如土好不凄然。见阿伟来了,便一头抱住就哭。阿伟说我知道你今天的委屈,也许是活该倒霉让她给撞上了。小玲抽泣着问:你是怎么对她讲的?阿伟把对林萍所讲的话重复了一遍。小玲对林萍的表现有些不解,她是你公司的职员,不过是个秘书而已,她凭什么用那种口气对你讲话?她算什么,这关她什么事!阿伟说这人业务能力很强,她是居功自傲,她知道她在公司的分量,所以十分自恃。再说,这男女之事让她撞见,真理把柄为她独家所有,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小玲说你就拿她没办法吗,应当狠狠治她!阿伟义愤填膺振振有词地说,不是没办法,只是没时机。等到适当的时候,我一定为你出这口气,炒她的鱿鱼!小玲很欣赏他这种严惩不贷的态度,她看得出来阿伟的嘴唇就像一把杀人的利刀,利刀的挥动使她心头的怒火得以暂时平息。
安抚了这头阿伟觉得该回家了。家是男人的大后方和根据地,那是万万不能马虎的一个重要战略港湾。他紧绷的神经并未完全松弛下来,他觉得自己犹如时钟上的秒针,不停地旋转不停地叮哨作响,用自身的环绕来延续时间的流动和实现对周围的协调。他进门往沙发上一坐就有种全身散架的破落感,眼皮和双手自然下垂,一副令人慨叹的倦容黯淡无光毫无生机。向红梅蹲下去脱鞋的时候,嗅到一股脚臭味。向红梅打来热水用洁尔阴给他细细搓揉,洗出来许多细碎的腐肉。阿伟就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向红梅的双手用纯母爱的慈祥在她全身流动,不轻不重不快不慢的手势尽情地挥洒着缠绵排恻。和风细雨的温馨消除了他奔波一天的疲劳,生命开始复苏血液开始复苏情感开始复苏思维开始复苏。双腿蹲酸了的向红梅站起时有点打颤,眼前一阵昏花,她迅速按住沙发上的靠背找到了支持身体的支撑点。稍稍缓口气后,她伸出双臂去抱阿伟上床,阿伟说,看你累的,我自己来。
阿伟是亲自走上床去睡觉的。向红梅觉得有点不尽意,似未尽到妻子的职责。入睡之后,她幽怨地若有所求地看着阿伟,努力将身子靠近他,并主动伸出手去渴望得到一丝温存。好像有很长时间没有过这种事了。早在半个月前,她每次春情萌动时,一看处于疲倦状态的阿伟,又急忙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也许自己太自私了,丈夫忙死忙活为了这个家,少一次房事就腾一份精力相对也就强壮了他的体质。但她有种可怕的感觉,觉得自己在守活寡或被遗弃。她难以忍受那种夫妻两个赤身并卧鼾声到底静若处子的寂寞与孤独。有时半夜醒来给他盖蹬开的被子,他那昏睡百年的憨态立刻在她心中荡起层层涟漪。她就静静地看他轻轻地亲他,为了使他保持原有的安详与恬静,她谨小慎微唯恐发出一丝响动打扰了他正在做或即将做的好梦,总是用薄雾轻云般的动作来传达自己的甜情蜜意。环顾家里的设施,想想家里的存折,她惊奇的意识到,睡在她身边的不仅仅是通常所谓的丈夫,而是她和这个家的生存之根生命之根和生活之根,她必须用恋爱的雨露去浇灌他培育他和滋润他,她要竭尽全力使他强悍使他勇猛使他刚毅使他健壮得顶天立地气贯长虹。这是她不可推卸的历史使命。
向红梅嘤嘤地哭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不知道该不该哭,也不知道眼泪从何而来。没有任何主题的啜泣声把朦朦胧胧的阿伟震醒了,问她怎么了,她说不知道,就是想哭。阿伟望着她沉郁的面孔不知如何是好,说,你有心事。向红梅坚决地摇摇头,还含泪笑了笑。她擦干眼泪,把阿伟手臂往自己身上挪动了一下,阿伟一叶知秋地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一时又没有实际反应。凝思片刻,他说,你想,你就上来吧。向红梅羞怯地笑了笑,蹑手蹑脚地躺了上去,她将向往已久的渴望化作了一触即发的亢奋。阿伟承受得很勉强,像在为朋友帮一个并不十分乐意帮的忙。阿伟见她汹涌澎湃,做出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说:我累了,实在对不起不能好好配合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向红梅用那种强人所难的自责心理完成了一个并不圆满的结局。
其实阿伟还是爱着向红梅的。他非常明白向红梅在家里充当了父亲母亲和保姆的多重角色。作为贤妻良母她无可挑剔。他感到唯一的不足是向红梅文化水平低,他认为她低水平的文化素质对于他的性唤起起着障碍作用,他总是在她面前表现得清心寡欲。当然这与向红梅本人的做爱方式有关,她除了上上下下的传统固定的模式外再无花样,陈旧古老的方式方法与阿伟日益提高日趋成熟的性技巧格格不入,作为老搭档是很不相配了。再说,阿伟很少在具体操作技巧上跟她交流,这就使她没有了学习和提高的机会,老在原地停滞不前。大约过了一年多时间,向红梅方明白这个道理,这个道理是在她的情人的启迪下懂得的,那时她才惊诧地蓦然回首:原来性技巧居然有这么多的乐趣!而那时,她技巧的施用对象已经不是阿伟了。她很自然地懂得情人间的技巧比夫妻间的技巧更为重要。
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小玲做了流产手术。肚子里的婴儿刚满四十五天。这天人行道上突然有了许多落叶,毫无方向地乱飞。太阳的光线因为使用得太多太久变得陈旧发黄,像一幅古香古色的老画。作手术是件需要避人的事,自己单位当然不行,他们来到了一个很小的医疗点,那里有小玲的一个同学。阿伟像丧父一样心情很沉重,他一直阴着脸陪她上手术台。小玲在手术台上的模样很难看也很痛苦。阿伟用牙齿紧紧咬着烟屁股,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核心部位,他似乎要看清在这个曾经给他们无数欢乐的地方是怎样接受痛苦接受侵略接受折磨接受伤害的。机械肮脏而苍老,发出的声音颇像一种出毛病的难以启动的拖拉机声。一会儿从里面拨出来一个血肉模糊的小东西,头指大小,像一个棉球刚从血盘里捞起来似的。他让大夫不要扔它,将它装进他早已准备好的塑料小盒里盖着。这个塑料小盒曾经装过一枚精巧的戒指,现在这只戒指戴在林萍手上。在拿起小盒的时候,阿伟流下了一滴扁长的眼泪。
我的儿子。
阿伟真想大声一呼。
他突然发现那套陈旧的机械颇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中国战场上使用的!日式大炮,就是它毁灭了他种下的种子。从那幽深之处掏出来的是他的精血情爱思想欲望的凝固物。他真想抱着它大哭一场。假如没有人的话。当小玲从手术架上扶起来时,首先看到的是阿伟那张哀恸悲怆变了形的脸。小玲说你不要难过,阿伟说我没法不难过。他像对待易碎物品样的将小玲托上了停在外面守候的小汽车。小玲已经是第二次这样了。
阿伟通宵难眠,一夜长吁短嘘,稍稍一睡,眼前就浮现出两个血肉模糊的胎胚,他们幻化成婴儿成小孩成小伙子成长了胡子的大男子。他看见他们也成父辈,一家三代同堂子孙成群,众如蚁蝼。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子孙们依然前呼后拥。
阿伟觉得夜间的感觉非常怪异,便叫小玲把胎胚放在医院的冷冻箱里冷藏起来。等她身体康复之后,两人驱车来到市郊的卧龙山上,在一棵造型奇特的劲松旁,用手掏个小坑掩上黄土将它埋葬了。为此,阿伟花了两个晚上写了一篇《祭胎胚文》。
时为九月,季属深秋。草木渐凋之日,百花殆尽之时,吾以吾悲哀之
心拳拳之意,谨致奠于胎胚精灵之前。
生命虽微,均为吾子。愧称龙种,但系人种。精卵之合,铸成性命。
尔等在腹之日。仅四十余天矣。卧子宫腔之间,养于母体之内。长不足寸,
宽不过指。若能顺其自然生长出世,则善莫大焉。若为男,定为固国安邦
之才,顶天立地之躯。若为女,则囗娴惠德,娇妍俊丽,称雄巾帼。才艺
品貌,旷世难求。
可叹山雨骤来,狂飙送至。政策无情,器械鲜义,将尔等破为细碎,
取出宫外。尚未出世,即已去世。惜人间烟火未食,世界美景未见,大好
河山未睹,荣华富贵未享。铸成千古之悲,人伦之戚。运乖命短,至哀至
哀。
阿伟很快就把这篇祭文拿到报社托朋友发表了。发表时用了一个莫须有的化名。朋友问他这是谁写的,他说是他的朋友写的。
第二天阿伟到报社对面的里弄里去找一个人。昂着头望着天趾高气扬地走过去时,发现一个正在摆摊算命的中年人。中年人很幽默地戴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阿伟好奇地停了下来。算命先生一看就露出一脸惊讶,说阿伟是大家贵人之相,现在正是走向兴盛的时期。并说他要添一子,这子必是王侯将相之才。阿伟一听这话就触及了他的伤心处,被人扇了耳光似地难受。他觉得算命先生是在故意嘲笑他。只见他满脸堆笑,一副讨好他的样子。他当时就没发作,扔下十元钱就走了。算命先生似乎获得了比他平时高得多的收入,又使劲喊了一声先生,把阿伟唤回去了。他对阿伟说,在他所见过的人中,数他福大贵大多子多孙。阿伟觉得这人特怪,问他懂计划生育政策吗,懂婚姻法吗?他说知道。要不是政策限制,你的妻子不下十个,儿子不下五十。阿伟对他的无稽之谈嗤之以鼻,但又觉得自己的命确实应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