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雄一时的夏天的余勇经过一段伏热之后灰溜溜地逃走了。偷天换日的秋天按步就班而来。秋天来到的这天城里人都很高兴,这完全是因为营养不良的太阳使大地一片融和的缘故。并非平常所说的又到了一个收获的季节。他们向来以为收获是农民的事。城里人对季节本身并没有实质性的要求,挣钱人只需要按照季节的变化组织货源就行了。大多数人是蒙着脑袋过日子,一年四季生活着依然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的人大有人在。因为季节对他们永远不会产生什么深刻影响。
播种汉字的刘亚琴开始收获稿费。连续收到两三张二三百元的汇款单,虽然数额不大,但却绝不比打工差。那段时间不断有人怂恿她假期到特区打工去,人们相信打工的浪潮翻过之后再去赶最后一个浪潮也许会拾到许多金色的贝壳。她向来认为打工是件故意让别人剥削劳动力的事情,本身就是社会分工不合理和分配不公平的表现。她对此不屑一顾。她觉得世界上所有打工的人都是智商不高或生存能力弱的人,他们只有依靠别人的剥削来维持自己的生存。这简直是一个悲剧。她顽强地抗拒着这个悲剧经营着文学。她把其中的两百元稿费拿来给男悟买了一套秋裙送去,男悟乐呵呵地直谢绝。男悟说你这个穷学生挣点稿费谈何容易,还要给我花钱,那就大可不必了。刘亚琴说得非常诚恳,两篇小说都是肖平帮助修改发表的,功劳有他一半,咱们二一添作五,再也合适不过了。姐妹俩在客气地推让中,肖平已经在屋里把那套灰色秋裙穿在身上了,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说,你们不穿我就穿啦!两人一看,笑得差点透不过气来。男悟将眼镜挂在眼角上说,你在做什么怪呀,像个阴阳人似的。刘亚琴收敛笑容,煞有介事地说假如男人穿裙子说不准还很好看。肖平说那是不可以的,那么厚的腿毛会从丝袜中往外钻。他自个儿钻进屋里把裙子脱下来,换上衬衣和背心。伏案坐下道:咱们还是来写文章,不跟你们说闲话了。
肖平有写瘾。这个写瘾在肖平的生活和生命中都占据着重要部分。他每天光写不行光看不行,还必须在稿纸上乱七八糟地划划才甘心才舒服。这是男悟当初爱他的原因,也是他因此积累毛病使男悟看不惯的原因。前些日子,为写大桥车祸那篇报告文学他进行了大量感情投入和时间投入,一篇两三万字的稿子花了十个晚上才交出去。接下来就是报纸专栏作家之类的约稿。男悟一看他那弯曲的手臂就说他生了个贱命,男人生了贱命就只晓得当老黄牛,肖平说他就没想过福是什么样子,属牛的人天生命苦。
透过掀开的门帘,肖平把自己的驼背坐得原形毕露,外面的男悟和刘亚琴还在围绕裙子的话题天南海北地扯东道西。肖平觉得当今女人最热点的话题就是时装了,时装几乎与爱情一样重要陪伴着一个女人的终身。一个再丑陋的女人也企图通过服饰把自己的丑陋减轻到最小限度。两人正谈得火热的时候,阿伟突然闯了进来,径直走到肖平房间,重重一拳打在肖平肩上说,兄弟也,你这般劳苦,要命不要呀!肖平转脸一笑,起身来到客厅,阿伟屁股入坐,沙发顿时陷下去一个大坑。肖平望着屁股周围的大坑说不知是你发胖了还是沙发弹簧坏了。阿伟说兼而有之。男悟匆忙殷勤地给阿伟沏茶,那近乎举案齐眉的样子使肖平有点难受。肖平清楚地记得在阿伟当经理前的几年时间里,阿伟在男悟眼中只不过是个穷记者而已。现在成企业家了有钱了,男悟对阿伟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以前对他的鄙夷变成了现在的恭而敬之。肖平脸上像挨了一巴掌。阿伟到处乱窜的目光冷冰冰地像瞅一堆破烂,意外地看见了那套秋裙。用两个指头捏起来一看说,这是谁的?男悟说是亚琴给她买的。阿伟用轻蔑的态度哈哈一笑说,作家夫人穿这样低档的东西是不是太寒碜了!你是在糟贱我们神圣的文学事业呢还是在丑化社会主义呢!这完全是乞丐服嘛!刘亚琴的脸倏地一红,心里腾起一股烧灼般的疼痛。一把抓住阿伟正色道:伟哥,你可没有资格说这话。这裙子对你来说虽然一文不值,对我来说不仅代表我一片诚意,而且是我创作劳动所得。你如果觉得作家夫人穿这个太低廉了的话,你是否可以送套高档的呢!与其同情别人,不如支援别人更有效。阿伟一拍胸膛,发出两声厚实而沉重的问响:没问题!马上上街呀!你们可以看上什么挑什么。刘亚琴把男悟的手一扯,怂恿道:走呀,男悟姐,有这种好事,何乐不为!男悟一时拿不准,用征询的目光看看肖平,肖平一字不语地抽着烟,将一脸丰富无比的表情用浓厚的烟雾遮盖了起来。男悟从肖平脸上抽回目光将信将疑一本正经地问阿伟说的可是真话,阿伟说君无戏言,我阿伟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呢?刘亚琴乐呵呵地一手拉一个,撂下肖平一人在家,欢天喜地地出门了。
独自抽烟的肖平完全进入了物我皆无的境界。当他从迷蒙状态中清醒过来时,手头和脸都已被浓烟熏得焦黄如蜡。这时他才知道他们三人已经走了,他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思想灵魂兴趣全都被掏空了。他纳闷地望着四周发愣,强烈的孤独感凭空袭来,把他淹没得一无所有。他下意识地取出一支烟,似乎并不准备抽它,想想把它揉成粉末撒在屋中央的地板上。还有一截尚未揉碎的部分在地上滚了一圈便一动不动了,像只僵死的小蚕。他双手托腮作出一副深沉思考的样子,其实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愿想,理智和情感已经萎缩成一个零。这时儿子打开了电视,以一伙俗不可耐的歌星们为主体导演的一场俗不可耐的文艺节目噪音般地传到耳朵,他才恍然醒悟过来今天是大礼拜,一个世界各色人等都有权享受的游山玩水的休闲日。他突然觉得自己需要休息和安静,于是浮躁地扭过头去,望了一眼儿子,责成保姆把电视声音放小点,中国人的耳朵承受能力是极其有限的。他从来没有这样责备过保姆。保姆赌气把声音拧到了几乎听不见的程度。儿子嚷嚷声音要大些再大些,他跟喜欢大玩具一样喜欢大声音。这时候的儿子还没有起名字,他只有一个小名叫大雨,因为男悟生他的那天晚上是在一个晴空霹雳之后下起大雨的。大雨不喜欢别人叫他大雨,因为大雨下来的时候总有人骂这个鬼天气。若干年后当他知道大雨这个名字的来历时,他才明白多少有点纪念意义,于是莫名其妙喜欢上了雨伞雨鞋雨衣和其他雨具。
阿伟男悟刘亚琴是在制造着一路欢歌笑语中进门的。进门时哼着的流行歌曲剩下了最后一个字。最后一字哼了一半就结尾了。他们在本市最大的商场各自买了一套价格高款式新的皮裙。每件二千五百元,整整花掉了阿伟五千。阿伟极其放恣地说五千元花出去就像射精一样畅快。肖平说你再说我就要吐了。两个女人因为不劳而获因为阿伟的慷慨大方因为大礼拜有大收获而兴奋得满面红颜一身青春。阿伟也因为一把撒出去五千元撒给了毫不沾亲带故的朋友显示出义无返顾的英雄本色而自得不已。肖平却觉得他们是生活在另一世界里的怪物怎么一下子除了脸和身体之外都变得不认识了呢?有了一点钱就忘乎所以,得到一点实惠就忘乎所以,钱这个东西怎么随便就能叫人欣喜若狂连自己都不知道姓啥了呢!肖平在用心诅咒她们时,两个女人同时拿着皮裙在身上比划着合体不合体。阿伟说穿上这个就自然非同一般地高贵了。肖平哼了一声说用别人的钱买来的衣服没有不合体的,可高贵并不等于高尚。那五千元散发出来的铜臭味儿使他羞辱难当。男悟毫不留情地说你不要难过,嫉妒别人有钱自己又买不起,还算男人胸怀?阿伟见男悟说得赤裸裸的,害怕引起大家的不快,拱手笑道:女同胞都不要说话了,咱们言归正传——我今天找肖平有事!
两人来到客厅,阿伟歪着屁股坐在床上说,他们公司决定拍摄一部电视专题片,在省地电视台播出,要请肖平撰稿。肖平说自己太忙,他可以推荐一个人写。阿伟却非要他写不可,说要写好这部片子非他莫属。肖平说现在不是市场经济吗,我要放下手中的活干这事,就得有个价格问题。以前每部电视片稿费三千元,现在物价飞涨了,给你写这部片子最低得八千元。阿伟使劲打了个嗝说,八千元是高了点,我愿意掏这个价。给你一万元怎么样?肖平笑道,八千元足矣,其余两千元给你。阿伟痛快地答应下来,说近期就得着手。他把歪在床上的身子立起来,打了个响指迈着激昂的步伐出门了。男悟热情地把他送出门去,并附带一张阿伟未能看见的笑脸。这张笑脸在黄昏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干燥。
男悟和肖平双双来到客厅时,刘亚琴正从厨房的杂物堆上取出一根木棒进来。那根长四尺许的灰色木棒是以前曾经用过的一根拖把,一端光滑如玉另一端则有许多脏污的东西。男悟和肖平当时都没在意她拿木棒干什么,直到她把阿伟给她买的那套皮裙剪成指头宽的皮条时才明白她在做拖把。男悟很高兴地在厨房做饭,她只听到了一串剪头的声音。在剪的过程中,肖平作为一个忠实的旁观者看得一清二楚。他发现刘亚琴剪裙子的模样很好看,牙关咬得很紧,始终是一脸的微笑,并且把懊恼怨怼蔑视乖张愤慨蕴藏在微笑之中。黑身白刃寒光四溢的锋利剪刀宣泄着个性张扬着自尊表达着爱憎,嘶啦一剪刀下去立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呐喊。剪断了不义而富且贵的浮华,剪断了穷奢极欲的炫耀,剪断了心灵鄙琐的丑陋,剪出了百般惬意千般痛快万般舒心。肖平用心为她鼓掌,恨不得竖起十个大拇指来夸奖她的得意之作。只见她一丝不苟地把那堆皮条整理好,然后用铁丝捆扎在木棒上,做成了一只崭新的拖把了。她在地上拖拖试试说,平哥,你这当作家的一个拖把两千五百元,真够派的呀!
这时男悟拿着菜刀冲了进来,盯着拖把大惊失色:你怎么把它剪成这个样子了!你不喜欢可以不穿,干吗要损坏它呢!刘亚琴若无其事地笑笑说,我觉得作家屋里应当有一个高档拖把,这皮货可是进口的。男悟阴着脸若有所思地道,我知道你是啥心思。可我绝对要穿的。这有什么?阿伟的钱反正是从国家那里来的,靠做正当生意发得有这么快吗?不用白不用。给你不穿,那才傻冒呢!刘亚琴说,男悟姐你可别多心啊,我只是见不得阿伟这人的德性。怎么跟当记者那阵子判若两人了呢!这种人就不宜有钱;幸亏他也没多少钱,真成百万富翁了全世界都不在他眼里了!男悟不以为然地说,你管别人那么多干吗,各有各的活法。而今世界,有钱就是资本。男人在开创事业时首先要劈开一条财路,不管钱从何来,只要能弄到手就是本事。你看那些猪模狗样的大款们成天泡一群俊妞儿,他们靠的什么?钱!如果这些钱都是靠血汗挣来的,他们舍得挥霍在女人身上吗?男悟红着眼睛发了一通议论,喘口粗气到厨房去了。刘亚琴笑笑,不想跟她辩驳伤了姐妹和气,向肖平使个眼色,把拖把收拾起来,接着到厨房帮男悟做饭去了。
饭后男悟到信托公司去了,有两个项目需要审定。她最讨厌的就是休息日干公事,但又没法,还得憋着一肚怨气去上班。去时将阿伟买的皮裙穿上,肖平和刘亚琴都言不由衷地赞美了几句,无论男悟本人是否觉察出来,都有点像赞美一个乞丐生活幸福一样别扭。好在男悟并不在意,出门时依然满面春风兴高采烈。
望着男悟出门时的身影,肖平脸上气色非常不好。一副萎靡不振忧心忡忡的样子。刘亚琴说你好像有啥心事。肖平凄然一笑说我有种被人扇了一耳光又狠狠拧了一下脸的感觉。刘亚琴说不就是为那五千块钱么?不值得你这样。他施舍也罢,恩赐也罢,馈赠也罢,反正我让他成布条了。可我压根儿就没想到男悟姐是那么热心。我不明白,在当今工薪阶层,你们家的收入绝对不低,一年至少也有三四万元,她怎么就看得起那点儿!你看阿伟那不可一世好像要称雄世界的样子,他是亿万富翁我都不稀罕!肖平叹口气说,铜臭污染了的。
见两人说得有劲,保姆领着孩子出门玩去了。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一部被炒得火爆的电视连续剧。肖平从拖鞋中抽出脚来跷出去把电视机关掉。然后脚和目光同时收回看着刘亚琴。刘亚琴这时也正看着他。她为他先前用脚趾头关电视的动作感到异样。两人的眸子里交流着一种平淡的情感。目光说不清是幽怨还是哀愁。肖平觉得刘亚琴的眼睛正燃烧着两团看不见的火光,火势正熊熊向他逼过来。肖平觉得这种目光熟悉而陌生吝啬而大方拘谨而洒脱。他有点害怕这种相对无言的场面,更害怕这种相对无言的结局,于是漏洞百出地移开了。刘亚琴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轻轻叫了声平哥。肖平仿佛从纳闷中被叫醒似的冷冷地看着她,可她什么也没说。肖平说你该回学校去了,刘亚琴说我该回学校去了。她在重复这句话时起身把随身携带的小包拿在手上,将身子靠在门沿处就是不愿离开,毫不掩饰地看着肖平。肖平说你走吧走吧,磨磨赠蹭干什么呢,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叫你留恋的。刘亚琴说走吧走吧,干吗非要别人赶才走呢,这个地方还轮不到我来留恋。
门咣地一声响过之后,肖平突然感到屋里空荡荡的了。突如其来的孤独把先前的充实挤排得一于二净。大约在三五分钟后,他实在忍不住了,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匆匆下楼,对在草坪上领儿子玩耍的保姆说到单位有点事,他让保姆回家看门,走时门没关好。他蹬上车子的样子像是去赶火车。
斜阳把肖平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望着影子自己也不明白要往哪里去。他觉得影子在发抖似地嘲笑他。到了十字路口,他看到了刘亚琴的背影,又突然有些犹豫了,在往左拐还是往右拐时失去了主意。但他最终还是稀里糊涂地跟上了刘亚琴。这时刘亚琴并没有看他,聚精会神地往前走。肖平使劲咳了一声,刘亚琴朝他莫名其妙地粲然一笑。肖平说我到单位去一下。刘亚琴说我并没问你到哪去。肖平说我怕你问。刘亚琴说你怕的不是我问而是怕我看出你的心迹。肖平脸上迅速升温,不再跟她讲话,径直骑车到文联去了。
刘亚琴像一个并不高明的特务跟踪在他后面,肖平是在停放车子弯腰扭头往后看时发现她的。他假装没看见,很冲动地慢步跑上楼去,打开办公室,规规矩矩地在门背后站着,双足并拢屏声静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他的本意是要吓她一跳,吓得她胆战心惊魂飞魄散,然后用她那怎么也捶不痛人的小拳头去打他揪他扇他,用她那不用胭脂自然红的嘴唇来和风细雨地怨他骂他谴责他,使他获得淋漓尽致的欢畅。可结果事与愿违。当听到刘亚琴脚步声时,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场伏击战,亲爱的敌人已经钻进埋伏圈的口袋里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哇地一声跨出去。岂知,他自以为很可以的恐吓声非但没有吓着她,反而被她一把抱住了,她的先见之明对他的行动作出了准确的判断,那么自然那么利索那么流畅那么恰到好处地将他揽了个满怀。有了意外收获的肖平且惊且喜且忧且乐且信且疑,随着一股成熟的小姐味儿的袭来他痴了呆了疯了癫了傻了死了活了,他用行动和感觉把一切虚伪的浮华的浪漫的梦幻的东西撕成了粉碎,去亲吻一个真实的拥有。
这大约是世界上最绵长的一个吻。刘亚琴从灵魂到肉体都完完全全地瘫软了,飘忽的知觉游入了生与死的交接点。从娘肚子生下来,除了父辈们那慈祥的爱抚外,这是第一次被别人亲也是第一次去亲别人。古今中外所有的文学名著所描绘接吻的那些文字都与此时的感觉别如天壤大相径庭,这使她傲视世界上所有的亲吻都是平淡无奇枯燥乏味的,只有她现在的吻才是那么醇厚绵长回肠荡气意味久远,它把世尘的聒噪喧嚣人间的悲哀怨怒统统抛向了九霄云外,剩下的只有这两颗充满危险随时可能燃烧的心。
肖平觉得他们是两颗不断膨胀发热的气球正在走向爆炸的临界线。尽管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在实施一个错误,但理智已经完全彻底地玩忽职守了,铺天盖地的情感盘踞着控制行动的据高点,于是就使这个错误得到了持之以恒的伸张。
两套疲惫的嘴唇是怎样分开的已经记不清了。肖平只是依稀感觉出在这个属于他们两人的空间里他怀里的青春轻轻抖动了一下就慢慢坍塌般地滑落在地上了,先前的满怀突然变得空洞起来。他很惭愧地伏地坐下。刘亚琴脸蛋红扑扑的,发红的眼圈布满了生动的潮湿,显然她曾经哭过。肖平突然想起先前在亲她时完全是无技巧的,嘴和舌都没到位。他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本该办好的事情做得很糟。他很自责地检讨说,我有时很粗鲁,是不是把你弄痛了?刘亚琴扑哧一笑说,你说这些干什么,真不好意思。肖平用试探的口气说,我可是有妇之夫,你爱我不觉得荒谬吗?刘亚琴说其实我在认识你之前就偷偷地爱上你了。读一篇爱情题材的小说爱上你的。作品当时给我的印象蛮好。于是我想方设法接触你,后来认识了阿伟,知道你们关系不错,便假惺惺地向他请教写小说,他很自然地把你搬出来了。我也想过一个大学生去爱一个有妇之夫的作家确实荒谬,我又身不由己地把这种荒谬的想法变成了一个荒谬的现实。事实证明谈恋爱与谈哲学是两码事,爱只讲事实而不讲道理。肖平不置可否地笑,他觉得这时玻璃外的天空特别蓝。
刘亚琴比肖平矮一头,下楼时她挽着肖平的手,肖平怕地委的熟人看见,企图摆脱她的手臂但没有得逞。肖平从她的手臂上感到一股力量支撑着他并为她的大方大胆所感动。分手时刘亚琴咬住肖平耳朵说,咱们晚上合伙做个梦吧,做个关于梦的梦。肖平耳朵发痒把她推开了,说大街上不要这样说话,爱要细水长流。刘亚琴妩媚地瞪他一眼,晃悠悠地驱车而去。
这天晚上肖平果然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刘亚琴笑盈盈地搂着他说,咱们俩合伙做个梦吧,做个关于梦的梦。刘亚琴说毕就不翼而飞了。这个梦十分简单又十分溪跷。醒来之后他兴高采烈。挂钟上指的时间是十二点。男悟上床还没有睡着。肖平在翻身拱被子时,一股浓烈的酸臭翻滚出来奔向鼻孔,他痛苦难忍地说,你又干坏事了,放这么奥一个屁。男悟一阵兴灾乐祸的笑;抬起双脚把臭气往外挤,她说你怎么这个样子,我又不是故意放的。肖平说放之前也不告诉一声,排在被子外面不行吗?男悟说放就放了,我根本就来不及准备。肖平布了一脸乌云。
男悟将赤裸裸的身子逼过来挨近肖平。她今天特别高兴,在阿伟那里获得了意外的收获,单位又偷偷发了五百元莫名其妙的奖金。这就能管住她这几天的情绪了。她愿意去干她不愿干的事情。肖平将一只手搭过去在她腹肌上滑动,凭他的直觉判断,今晚将得到一次她施舍的恩赐。依稀记得大约有半个月没有这种活动了,他真应当好好感激她才对。他把脸扭过去,对她阿谀奉承地笑笑,满脸阳光普照风和日丽。男悟把身子摆成一个大字说,你这人真怪,这又不是咬文嚼字,斯斯文文干什么。你快来,来毕了我好睡。肖平见催他进军,就不由分说地扑上去。雷厉风行起来。男悟从枕头上拖起一本名叫五花八门的杂志看五花八门的文章,两人各行其是各得其乐。在这苦味充塞的性生活里,肖平突然产生了许多幻想般的渴望,或者能抚摸他一下,或者有一个微笑的眼神,或者能表现出一点男欢女爱的激动,或者能轻微地调整一下姿势,或者能亲他一下,都会使肖平感激零涕。然而这都只能是幻想,她把自己始终摆成一个凝固不动的大字。肖平突然想起他曾经在计划生育部门参观过的那种塑料模型。僵硬的身躯把来自性的种种激昂和情绪统统都麻醉得枯燥无味了。事毕之后的肖平咬紧牙关后悔不已,他深刻地感到自己不是在做爱,而是在干比流氓还下流的事情:他是在奸尸!在一具鲜活的尸骨未寒余温尚存的美丽女尸上宣泄一个正常男人的肉欲!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恨不得把这个想法大叫出来,让整个人类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在奸尸。
男悟变得轻松起来,她为自己看五花八门的杂志而减少了外部干扰感到高兴。她能够调整姿势并拢双腿静下心来看了。她的脸上表现出获得解脱的情绪。肖平恶狠狠地翻身坐起来披衣下床。用力清理着劳累、发泄、愤怒之后的神经中枢。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写字台前,拨开窗帘凝视外面的满天繁星。那些分不清公母也没有公母的星星召唤着他诱惑着他炫耀着他们的无私无欲。他觉得人类真是无聊透了,硬把自身的生理现象强加在两个星星上,美其名曰牛郎织女,让他们一年相逢一次不是故意造成两地分居去折磨人么?那不产生婚外恋才怪。他看着星星,不由自主地唤起了他发自内心深处的强烈渴望——他祈盼自己患一种病,一种使真男人变成假男人的病,一种把货真价实的男人变成徒有其表的男人的病——阳痿。要是自己患了阳痿多好,他就可以在男悟面前昂首挺胸了,他就可以不再为此而烦恼了,他就可以面对一切女人的胴体都无动于衷了。他觉得只有阳痿了的男人才是真正幸福的男人。干吗自己偏偏就没有阳展的运气呢?
肖平悲哀地为自己洒下了一滴并不晶莹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