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天热人烦躁。大街小巷的各种车辆像喝醉了酒似的失去了理智,忘乎所以地疯跑,城里交通事故频频发生。交警大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次电话铃一响都使人想到又是一个车毁人亡的场面。叶蔓一直在寻找单独与父亲交谈的机会,但屋里来人多而杂,不便谈事。在来的人中,大多是些当官的,当官的人中又大都是些平庸之辈,来了之后就请示汇报,有的纯粹为了攀龙附凤吮痛舐痔。这些丑恶嘴脸的频频闪现,使她情绪大为反常。好不容易瞅住一个机会,可是一场声势浩大的交通事故把本来不管交通的地委书记也涉及进去了。小车开到家门口,秘书进屋语无伦次地说,一辆载着十八对新婚夫妇的旅游车从汉江大桥长驱直入冲破栏杆的阻隔开到了汉江中央,河底离桥面的高度大约在五百米左右,在所有落水的人中,还生的希望十分渺茫。目前有关方面正在采取营救措施。叶书记不得不中断刚与女儿说了个开头的话就匆匆走了。
这场像过盛大节日似的事故,闹得满城沸沸扬扬。所有听到事故的人都对事故本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觉得山城是如此豁达如此豪迈,有能力发生和创造如此惊天动地对得起山城人的宏伟壮举。这座历史文化和默默无闻都同时悠久的西部城市,十多年来都没结出什么显赫的硕果,这是唯一能让人提得起话题的事情。虽然不怎么光彩但十分精彩,它以其前所未有的凄惨场面和悲剧效果赢得了社会各界的普遍关注。有关人士预测,山城和大桥会因此更加神气,知名度可望大幅度提高,这种不花广告费的广告效益,对于发展现代区域经济必将产生重大而深远的影响。
汉江大桥看客如织。憋了很久的城里人难得这种开心事,蜂拥而至挤满了黑压压的一片。大家都加楔子一样争着往栏杆边上挤,希望一睹为快。可是挤到出事地点的豁口上时,大家又都缩回头来,担心自己也成为牺牲品。其实真正挤到前面的什么也看不见,水依然是水,江依然是江,所有不幸者都捉迷藏似地躺在河谷了。一个动人心弦的故事浸泡在水里面。
这一天是8月18日,十八对新婚夫妇在这里集中结婚。他们用这种新奇的方式举行大典,使新婚的后来者们闻风丧胆惊恐不已。有人大声讲他们选择了一种幽默的死法,最彻底地体现了教科书中常见的集体主义思想。他们用自己的生命让这种思想大放异彩。18,使所有城里人不再相信是什么吉祥日子。于是大骂见他妈的鬼去吧发发发,为自己和死者们的蒙受骗局而鸣不平。一个知识分子振振有辞地说,8月18日是个凶日,这天杀机四伏。所有的魑魅魍魉一齐出动行凶作恶,把世界搅成一潭浑水。1527年8月18日,法军占领意大利的帕维亚和热那亚。1649年8月18日,土耳其苏丹易卜拉欣被推翻后杀害,穆罕默德四世继位。1708年8月18日,英军占领撒丁。1812年8月18日,俄军在斯摩棱斯克被打败,该城被法军占领。1914年8月18日,德国向俄国宣战。1968年8月18日,日本两辆旅游车在本州岛被山崩冲入泛滥的河水中,一百多名妇女儿童死亡。由此可见8月18日这一天是多么阴险毒辣。急于发财的中国人恰好把凶吉弄了个颠倒黑白。这么一说,就诱发了无数感叹和诅咒声,叫人怀疑中国人的智商是不是越来越退化了。
唯一能上桥的除工作人员外,是各级记者。作为作家的肖平被官方指派到这里进行实地采访,任务是写一篇报告文学。所以他得以享受那等优厚的待遇,站在桥上亲眼目睹打捞工作的热闹场面。除确定了特殊标志的汽车外,任何机动车辆都不许在桥上停留。大桥两端戒备森严,两岸防洪堤上全是人群,构成一片咒骂、哭嚎和欢呼的交响。肖平听着各种怪叫和怪话,估摸出在三十多万城里人中至少有六万人已经变态。一个独身主义者鼓出了嚣张气焰,兴灾乐祸地说计划生育部门应当重奖那位舍身忘死的司机,他的英雄业绩和赫赫功勋不仅在于消灭了十八对人口生产机器,还为国家节约了许多节育环和避孕套。
潜水队员是破窗而入从车内托出尸体的。肖平对抱出第一具尸体的潜水队员进行了采访。他绘声绘色地讲车是缓慢地开出桥面冲破栏杆落到水面再沉入水底的。客车在水下停放得四平八稳。车上不是十八对夫妇而是十九对。其中有八对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是在车遇险情时采取的紧急措施,都是一副生死相依至死不渝的样子,或者提前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盟约。事情就出在第一对身上。因为驾驶室里坐了一对——司机用来抓方向盘的手并没有抓方向盘而是搂着一个女人,开车和调情属于两种不同性质的工作,也需要不同的操作技巧,当然也就不能同时完成。但这一对绝对不是参加这次集体婚礼的新婚夫妇。后来据调查得知,这辆车确实是故意开下江的。那位四十多岁的司机与一位三十来岁的姑娘疯狂相爱,引起了两个家庭的剧烈动荡,从去年以来就一直打算私奔外逃或殉情死去,结果私奔未成,就义无返顾地选择了这个机会,把对社会和家庭的怨愤转嫁在他人身上,使十八对风华正茂的青年为他们殉葬而殇,给汉江倾注了十八对恩恩爱爱的冤魂。围观的人群对丧心病狂凶残无道的司机大加鞭挞,声称要将他碎尸万段捶成肉泥。在尸体火化时,有人将司机弄得面目全非,用钳子扳开他的嘴让其作打呵欠状,胡乱摊在过道上示众。还有人把他大张的嘴用来抖烟灰和扔烟屁股。这具未加任何防腐措施的尸体,一直臭了才将其火化。有关方面认为不能用这种不人道的方法对待一个不人道的亡魂。生前即使有干错万错,但火化的待遇应当一样。这也是个职业道德问题。火葬场的工人说,你们就是把我们工职开除了我们也要把他放臭,不让他遗臭万年就算便宜他了。原因在于,火葬场场长的儿媳也死于这场灾难。后来有人向设在工商部门的打假办揭发,说司机的尸体根本就没有火化,而是装进麻袋用铁丝五花大绑扔进汉江喂鱼去了。家属所得到的骨灰盒里面全是泥巴,表层的骨灰也不是真正的骨灰,而是两条狗骨头火化了后装进去的灰烬,属于典型的假冒产品。但此事后来并没有进行立案调查。
肖平对事故始末的方方面面进行了采访,以充分获取第一手材料。在采访了头头脑脑及参与事故调查处理的部门后,他开始采访死者家属。他把肇事者的情人的丈夫作为采访重点。肖平是在一个古旧的小巷里找到他的。这条小巷以前很少去过,给人的感觉很不好,远远看去像个正在盘存的杂货店,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地乱码着东西。民国时期遗留下来的古旧建筑十分醒目,叫人想起万恶的旧社会。肖平在这地方找到他时才知道他是老同学张子君,中华一绝千层饼的制造者。他正在屋里跟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跳迪斯科,劣质音响发出嘶嘶的响声,好像话筒有点毛病。但这并不影响室内的欢乐气氛。张子君一副喜形于色的模样,浑身扭动得青春四溢激情横流,使不完的邪劲儿全用在那尖瘦的屁股上。他很不情愿地停下来接待肖平。女人擦擦头上的汗珠儿,羞于见人似的钻到另一间房子去了。她是我相好的,张子君努努嘴说,你是作家,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不是来了解我什么?肖平点头称是,说想了解一下你们的夫妻关系。
张子君说她已经死了,跟她野老公一道死的,完成了一个悲壮的结局。肖平说我知道,正是为这事来的。张子君说那好,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你喝口茶,我简单讲讲,讲毕了我还要去烙饼子卖。
我跟她是自由恋爱的,她叫何小芬。其实见了面你可能还认识她,有次我们在街上遇到你,我向你介绍过她。当然你贵人多忘事,不说了。当时她是百货公司会计,我是铁路工人。小时候我们都认识。结婚头几年,我们关系很好。我这人毛病多,许多毛病叫人难以忍受。比如说,吸毒,打架,偷东西,这三件事我都喜欢。我被铁路局开除公职,就是因为吸毒和打架。吸毒历史较长,后来在西安戒过,戒掉了。可经不住诱惑,看别人吸自己也偷着吸。有人检举后,分局长批评我旧病复发拘改不了吃屎,那阵子正是我瘾发的时候,听着听着就火上心头,一拳打出去击落了局长的两颗门牙。我被拘留半个月后就开除了。一拳打掉了公职也打掉了毒瘾。从这开始,夫妻关系就恶化了。要说,我在这之前就对不住她,就说吸毒吧,初期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性欲特别强,每天晚上都要干。她不让干,我就扯她强迫就范。弄得她恨我怕我讨厌我,成天给我脸色看。有时为房事争执起来,骂我是畜牲,没个饱足。我突然没有了职业,没有了收入,她就更失望了。不久我就发现她跟旅游局的一个司机来往频繁。那个男人还到我们家来找过她跳舞。后来她就跟我摊牌,说她喜欢他,要跟我离婚。我心里很难受。因为我们曾经很相爱,是我自己葬送了这个家,不说让她多么幸福,就连基本生活都有困难,这就是我的不对了。为了找到一条发财的捷径,我渐渐染上了赌博,赢过,也输过,后来发现风险太大,洗手不干了。就开始上街卖小吃,找钱路。一方面,我让他们明来暗往,佯装不知。另一方面,我拼命练手艺,做梦都想做出全市一流的饼子来。那是绝活。我真诚地希望我用我的劳动汗水来挣钱养家,使她过好,回心转意。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她都不满意,依然与那个男人搞得火热,还是要坚持跟我离婚。我多少次求她劝她不要离,长期保持这种关系行不行?她说不行,反正要离开我。我知道,离婚了我再也找不到她那么个人了。一气之下我就打了她一顿,从此她回娘家住了,一去不回。我没法,只好破罐破摔。我发起狠来无恶不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他妈就是社会渣子,是要清除的社会垃圾,我怕什么?能活到哪一天算哪一天。那天突然听说她死了,我很难受。我想,她早晚会跟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既然一块儿死了,也是一种安慰。至少他们感到很满足。仅凭这一点,我又觉得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了。
肖平问你们怎么没有孩子呢?子君说当初不想生。后来闹矛盾了又想生一个,怀了几次,都打胎了。小芬说不生就不生,坚决不生。我问她为啥,她说我的种肯定是劣种,不要给公安局找麻烦,省一个手铐吧。现在监狱都紧张,腾出来让别人住吧。咱们何必制造一个囚徒呢!就这样一直没生,也就没有叫人牵肠挂肚的产物。
肖平听了他的叙述心情很沉重。他说如果举行追悼会,你参加吗?张子君平静地说,我去看看,最后一次尽义务吧。说完用那种很油气的方式一只手划燃火柴点上烟,又把一杯配茶一饮而尽,很惬意地打了个饱嗝,将杯子放得砰地一声山响。肖平看得出来,子君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轻松,而是充满着矛盾、焦灼、狂躁和剧烈的不安。
追悼会是在众多死者家属的强烈要求下召开的。由于与会者众,会场不得不放在市人民广场进行。这是一个闷热的天气,厚重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给人以一触即溃的感觉。浑厚的哀乐在广场上空反复盘桓,与嚎陶悲泣混为一体交相辉映,使热浪滚滚的广场寒气逼人阴森可怖:为了即兴了解人们的心态,肖平始终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窜来窜去。他惊奇地发现,在所有参加追悼会的人中,除了死者家属哭得真正伤心外,最伤心动情的莫过于这次集体婚礼活动的主办单位共青团和旅游局了,再就是与事故本身紧密相关的保险公司。其他人员只不过当一回看客罢了。就在追悼会即将开始的时候,会场上出了一件叫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公安干警抓住了一个偷花圈的贼。这个人正是张子君。
这本该是一个庄严肃穆的会场。因人多人杂而乱嗡嗡的。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张子君想到了偷花圈。他并没有把花圈偷回家去,而是偷天换日把自己早已写好的若干挽联放在包里,拿着胶水,把别人花圈上的挽联的上联(台头)取下来,换上自己的。后来一想又不妥,又把部分花圈的台头落款都换了。一个小学生来看献给他小姨和小姨夫的花圈,发现那整整一排花圈已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全部成了一个内容:爱妻何小芬安息。有的落款是愚夫张子君敬挽,有的是小侄×××敬挽,有的是大哥×××敬挽。总之,那一排花圈都以不同身份献给了爱妻何小芬。孩子将这个情报告诉了他妈妈,他妈妈告诉了维持秩序的公安,公安不再告诉他人急忙沿着蛛丝马迹找人。他们在抓张子君时,张子君正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作案,刚刚换上一副新作,胶水还在往外冒。他一丝不苟地将脑袋左右歪歪,审视挽联是否端正,像在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直至擒获时,他已偷梁换柱地篡改了二十多个花圈的内容。肖平发现那里围了许多人,好奇地凑过去,就看见张子君被捉拿。问其端底,方知就里。他怕张子君吃亏出事,就随同一道来到派出所。下面是一部分审讯笔录。
你叫什么名字?
张子君。
张子君,你知道偷盗是违法的吗?
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偷花圈呢?
没偷。
你还狡辩!你把别人花圈据为己有,不是偷是什么?
我根本就没把别人花圈据为己有。东西还在原地未动,我只改改内容而已。
你为什么要改呢?
他们写得不对。我就改成献给我妻子的了。
对了。这就是偷。
法律上没说修改花圈内容就是偷。
花圈是精神产品,也是特殊商品,你采取了特殊的盗窃行为。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偷。
书是精神产品吗?
是。
鲁迅就说,窃书者不为贼。
放屁!不是鲁迅说的,是孔乙己说的。
是鲁迅让孔乙己说的。
严肃点!不许狡辩和抵赖。偷就是偷。
即使算偷,也是替死人偷的,我用它干吗?
但作案的是你。
可销赃的不是我。
双方僵持不下,派出所所长急忙翻出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我依据,总是找不出一个让人心服口服合理合法的办法来。肖平把所长叫到旁边说,这是我同学,死了妻子怪可怜的,千万请你们手下留情。所长正拿不准主意,见肖平说情,就把张子君狠狠地训斥一顿,然后敲敲他的后脑勺说:看在你作家朋友的面子上,本人网开一面,让你滚出去。
张子君像领导散会似地走出派出所,双手背在后面,脸上浮现出凯旋归来的喜悦。两人并肩往追悼会场上走。肖平纳闷地问:你觉得你真的不是偷吗?张子君说算偷也可不算偷也可。肖平问他为啥要干这种事。子君说他觉得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偷东西很好玩儿,也是一种劳动,是一种最大的风险投资。作为一门爱好很高尚,但作为一种职业就低贱了。这是他不偷重要东西的一个原因。他说他从来不想给别人带来多大的经济损失使自己致富。他总认为这个爱好很好,当你顺利偷到一件东西时,哪怕那东西根本不值钱,只要成功了,就叫人心花怒放,那胜利的喜悦简直没法形容,心里甜滋滋、乐融融,充实得很。他最向往的就是那些不劳而获又有足够资本游手好闲的人。真正潇洒的是他们。肖平恶狠狠地说,你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异端邪说。
这时追悼会已接近尾声。如泣如诉的悼词把会场的悲哀气氛推向高潮。家属们捶胸顿足,呼天叫地的声音撕肝裂肺。平静的张子君好奇地望着那些欲死欲活的人们。他的面部表情因皮肤黝黑发霉而显得极为模糊,说不清是悲恸还是沉重,是忧伤还是冷漠。他默默地递给肖平一支烟咱己取出一支拧在手上却又不抽最终拧成了粉末。领骨灰盒时,他回头向肖平生硬地一笑,有点像去领一笔受之有愧的奖金。抱着骨灰盒回家的路上,他催肖平说,咱们走快点,这东西抱起来不方便。肖平觉得本应走慢些才对,他却偏要加快步伐。那样子不像抱的骨灰盒而像抱了台急于使用的收录机。天空一丝风也没有,沉寂得像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小巷里的人们拿着扇子毫无实际意义地扇打着,见子君抱着骨灰盒,都热情地同情地跟他打招呼。肖平据此判断他跟邻居的关系不错。
打开房门,一切什物都显得尘封已久蓬头垢面没有光泽。肖平从他怀里接过骨灰盒放到桌上,子君搓搓酸累的手,下意识地说了声他妈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了。肖平看看空空如也的茶杯,他想子君也跟他一样渴了,间他喝不喝水,子君摇摇头,痴呆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骨灰盒,眸子里闪着两道削肌贬骨的寒光,仿佛要穿透世间万物。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个箭步扑到骨灰盒上哇哇大哭起来。泪水从骨灰盒的顶端往下流,湿了脸湿了手湿了桌湿了那颗破碎的孤独的心灵。
肖平被他这一突如其来前后判若两人的疯狂举动弄得瞠目结舌。他想劝导他安慰他都会是徒劳无益的。就让他尽情地哭一番,让良知道德人性都在骨灰盒上展示本来面目,也许这是一个契机,用来拯救这颗死亡已久的灵魂,让它在泪水的呼唤中得到复苏。突然,子君端起骨灰盒,泪流满面地大声呼喊起来,小芬,小芬,小芬。呼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尖,愈来愈长。声音震动着小屋,震动着小巷,震动着小城。
肖平轻轻走过去抚摸着他的肩,劝他冷静点,要节哀。子君大声叫道:你知道吗?我害了她害了她呀!以前,她多么爱我我多么爱她!现在呢,就这一堆白灰,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沙哑的声音震聋发聩逐渐减弱,后来变成了一丝轻柔的气流。肖平担心骨灰盒从他手上坠落摔坏,就轻轻接过来放回原处。然后找来毛巾递给他擦泪,子君摇头不接,一头栽进屋里的床上,一边大哭不止还狠狠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肖平一时被弄得手足无措,又想法说了许多话才把他安抚下来,稍稍恢复了平静。肖平急着要走时,子君死活挽留,一定要肖平陪他坐坐。哪怕受委屈也要坐坐。肖平不忍心撂下一个孤身只影在这里,只好坐下来陪他。子君虽不再流泪了,但看着他那痛苦不堪的样子,肖平自己倒有了一种五内俱焚的感觉。
肖平忧郁地回到家里,吴秘书长正在家里等他。肖平快快不乐地说,今天采访遇上老同学了,哭着不让走。吴秘书长扭动着大腹便便的身子说,这几天你是辛苦了,没白没黑地采访,还要听那么多哭声,叫你够受的。今天专门来看看你。肖平假惺惺地感激道,谢谢领导关怀。其实也没什么累的,工作嘛,干啥都一样。吴秘书长说,我已经向叶书记他们汇报表态了,保证完成好这次领导交办的任务,一定拿出一篇有影响有分量的报告文学,表扬那些在救难工作中的好人好事,反映各级领导和各有关部门对这次事故的高度重视。绝不会让他们失望的。这对死者家属也是一个安慰。肖平用讽喻的口吻说,你这个态表得很好,表得及时,很有意义。鉴于全部善后工作还没完毕,我还有大量采访任务,我保证在一个月之内拿出来,并且在重要位置发表。吴秘书长很有收获地满脸盈笑道,这就很好。可是要注意身体呀,身体是创作的本钱。你看路遥、莫应丰都是为了写部好作品搭上一条命的。要休息好,千万要休息好。肖平知道他要走了,站起来把他送出门去,他把祝他快些走的意思说成了慢些走。
吴秘书长一走,家里就仿佛少了一个碍手碍脚的东西。看起来顺眼得多舒坦得多了。男悟不悦地说,这人怎么就不会说吉利话?肖平说他从小没跟大人学过。男悟问他搞创作呢?肖平说搞创作,主要是短篇和小小说。关于什么什么的通知报告请示之类。男悟说你别把人家说得大无能了,不然人家怎么还能管你,当秘书长吗?肖平慑榆地一笑,我又没说他无能呀!他倒是学过文学评论,还发表过一些豆腐块儿。这人很坏?男悟问。肖平说其实这人并不坏,甚至还有些善良和大度,就是有点那个。人就是这样怪,有的人左看右看挑不出什么毛病,却偏偏看不惯这个人。有的人毛病成堆,却又讨人喜欢。这些事,谁能说得清呢?
这时外面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突然刮起了大风。泥尘和残叶从窗外飞进来,落得满地都是。谁家窗叶被狂风撞击在墙上碰得咣咣直响,继而传来玻璃落地摔碎的声音,十分刺耳。男悟慌忙起身把厨房窗户关严,自己领上孩子放在床上,吩咐保姆快收还未晾干的衣服。瞬息过去,雷声大作,拇指大的斜雨啪啪地落下来,打在墙上玻璃上水泥地板上发出强弱不均的清晰的声音,算是给这个闷热煞人的天气一个明确的响亮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