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悟裹着一身酷热从北方出差回家时是在下午三点左右。高温天气使她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燃烧感,好像自己随时有溶化和消失的可能。如同往常一样,大多数时候出远门回家首先是回娘家看父母,而不是先看儿子和肖平。她是家中的老大,最熟悉、最技巧最得心应手的是作晚辈的孝道。随便在外面买几十元钱的东西就把两位老人哄得眉开眼笑。
男悟的母亲属于那种富有同情心而又层次浅薄,发起泼来就横不讲理的女人。一脸胖肉歪七竖八地长着,一看那张很不规矩的脸就知道她是个不好惹的人。她的那种善良而又火爆的脾气与生俱来。有次为肖平吃饭去迟了一步而大声嚷嚷,肖平说她从会说话开始就进入了妇女更年期。男悟父亲恰好相反,是个寡言少语、多愁善感和笨拙迂腐的男人。老俩口常常发生内讧。男悟一跨进家门母亲就筹备了多少笑容在迎候她。母亲在给男悟打洗脸水时,叫老头泡茶取冷饮。老头子因反映迟钝行动缓慢而遭到白眼之后的严厉批驳和怒斥。原因是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三毛,看见男悟回家心里就有百分高兴,却偏偏舍不得让眼睛离开故事,没说一句暖人心窝的话。他听着老伴如雷贯耳的吆喝声,想到又要挨刮了,就匆忙来取老花眼镜。眼镜上套了根细绳绕后脑勺一周过来绊住了耳朵,慌忙中他怎么也取不下来。这时他已认识到自己的严重错误了。当他拖泥带水地打开冰箱时,又因为面对众多饮料不知如何选择而重蹈覆辙。母亲一把将三毛掠夺过来扔得老远,嚷道看啥三毛,看一块都不行!
男悟拾起三毛递给父亲,劝母亲不要再吵。她同情父亲的孱弱和宽容。父亲拿着三毛换了个座位,他对男悟说你妈是个怪东西。母亲说他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这辈子嫁给你算是倒八辈子霉了,前世的报应!老头奋起反驳,他说以前说媒还是你爸托人来提亲的,那年头我多标致多潇洒,你看一眼就永远不想转眼。母亲说放你妈的屁,一结婚我就发现完全认错人了,每年提出十二次离婚,都是你不愿意。老俩口吵着嚷着自己就笑了。气氛马上由阴转晴。
男悟喝着冷饮问,我出差半个月,肖平来看你们没有。母亲说没有。老头子抬起头说,那天在街上看见他了,好像很忙。写文章的人就是这样,你看他啥事没干也在忙,脑壳里总在费心思。母亲说,你老头子总爱原谅人家,不过呢,咱没三病四痛也用不着来看。男悟要走,母亲从冰箱里取出一块腊肉,说肖平喜欢吃,你给他带回去。你走半个月没人照顾,动脑筋的人营养跟得上脑子才好使。老汉说,前几天报纸上有消息说了,经过烟熏的腊肉里面含致癌物质,不要吃得太多。母亲又说放你妈的屁,你老子当狗地主时吃腊肉活了九十八岁,也没得癌症呀!老汉不再分心搭野腔,知趣地把目光从腊肉上收回来,捧起书看。母亲一手拿腊肉,一手在老汉头上敲,光光的脑袋上传出几声闷响。老汉推推镜脚说,真敲啊!把刚装进去的故事抖掉了谁赔?母亲道敲掉三毛赔你五块!
在娘家歇干了汗水的男悟回家时再次大汗淋漓。儿子见妈妈回来,欣喜若狂,一会儿又呜呜地哭起来。男悟抱着亲着儿子说了许多思念儿子的酸溜溜的话,恨不得把一腔母爱倾泄得一干二净。肖平说,你想儿子,不想我么?男悟说,不想你,闲了冒一下想的念头,想你可能又熬了一个通宵。说着取出给肖平买的衬衣和凉鞋,要肖平试试。肖平说试什么呢,买了好也穿不好也穿。咱就是那种不修边幅的人。男悟说每次给你买东西都是这个样子,专门惹人不高兴。肖平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试我试。男悟见肖平把脸拉得老长试衣服,扫兴地说,我每次都是殷勤地买尴尬。你知道吗,男人在外面窝窝囊囊,外人就把责任归咎于女人。女人不仅要打扮自己,更重要的是把男人和孩子打扮好。肖平说,我并不那样认为。男悟说,不是你不那样认为的问题,是别人要那样。更何况,你是作家,是有头有面的人,不注重仪表就不能与你身分相符。肖平说,简直受不了你这种关怀。男悟摊牌似地道,告诉你肖平,受得了也要穿,受不了也要穿,明天就给我穿出去!
男悟叫累不止。十点来钟就上床要睡。肖平一边看书一边说亚琴来过儿子不让她睡觉的事。男悟嘻嘻直笑,说你怎么不让她跟你睡呢,正好补我的空。肖平说你干妹呢,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再说人家是学生娃娃,不是过分了吗。男悟见肖平把脸板得很平,自己倒有点不自在了,说不就是我们两人开玩笑吗,看把你吓的,谅你也没这份贼胆。
一个要看书一个要睡觉,想看书的看不成,想睡觉的也睡不着。肖平托着书躺上床去,把书压在枕头底下,解开男悟的胸罩说,出外半个月,我看看长了没有。男悟一捂,说长了长了长盆大了!男悟明白肖平心怀不轨要干歹事,她让肖平抱抱她。肖平就把胸罩放开,拥住她。一会儿她就睡着了。肖平无法忍受欲火的烧燎,很费力地褪去她的裤衩。男悟好像被弄醒了,扭身过去给他一个珠圆玉润的背,身子蜷缩着。肖平从后面搂住她,开始了迂回曲折的探索,一路艰难坎坷。男悟又醒了,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姿势,使他方便、流畅一些,少了些困难和障碍。男悟说,你干吧,我睡噢。各尽其职,互不干涉。在运动中的肖平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下流、多么丑恶、多么肮脏、多么低贱。怎么能对自己的妻子干出这种罪恶勾当呢?此时此刻的肖平已经不是一个作家,而是一个小偷,一个常常得到一点可怜的甜头的惯偷。偷了人家的东西被人抓住又给了他一点面子。可又想回来,这东西本来就是自己的,却又不被自己所拥有,除了偷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得到。他就这样不停地诅咒自己原谅自己,责骂自己又宽恕自己。后来他居然得意起来,他想就凭这一点,他就可以在作家队伍中独树一帜了。男悟半睁开眼睛说,这下满足了吧。肖平缄默不语,他想起小时候大队会计分救济粮的那张生动而又可恶的面孔。
读书人一声长叹地躺过去了。肖平听了男悟的话心头阵阵痛楚不安。他不明白这是对他人格的污辱还是对他个性的扭曲,是对他的一种惩罚还是一种折磨。他怀疑上帝一定是个惹草沾花淫乱无道的风流鬼,不然怎么会在男人女人身上制造那么两件特殊的东西呢!人类应当通过其他方式繁衍才对,应当比现行性交方式更简单、更明了、更公开,不带有任何隐秘性、羞耻感和感情色彩,这样就可以大大减少人类自身的困扰、苦恼和烦恼,消除所有由性问题引起的各类社会不安定因素。也许上帝造人时完全忽视了社会治安。把人造得如此精良、如此奇妙又如此复杂,然后给他们埋上隐患,让他们接受水深火热般的考验,也许这正是上帝蓄意制造的一个阴谋。悲剧在于,受了蒙蔽和欺骗的人们对这种险恶毒辣熟视无睹,居然还要自作多情地感谢上帝。
男悟到早晨九点还未起床,肖平害怕弄醒她,轻手轻脚地起床后就泡杯酽茶出门吃早点去了。捧着杯子回家时男悟正在对镜梳装。男悟望着镜子说是电话把她闹醒的,不然她还在睡。她说刚才立乔打电话来,请你今天下午去一趟,有事找你。肖平说她怎么会来电话。男悟说好像有事请你帮忙。肖平说我三尺薄命一介书生能给别人帮什么忙?我去不去,你作主吧。男悟劝他还是去一下,说不准有什么急事。
肖平到立乔家去时心里就扑嗵扑嗵地跳。他不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还是请君入瓮,总有一种不祥之兆。半推半就的心理,使他没有决心作认真地回避。一路思索地来到平房前面,又勾起了他不堪回首羞于回首的过去。不干不净的往事历历在目,这使他感到如芒刺背。他曾经乘过凉的法国梧桐高大多了,枝粗梢肥,根深叶茂,健壮而舒展。如一位三十岁的成熟女人,在爱情的滋润下更具风采和神韵了。还是那扇陈旧的红门,掀开半新的绣着喜鹊登枝的门帘露出一张桃花灿烂的女人脸。这张脸生长得很有些年代了,却依然那么楚楚动人青春不减。唯一明显的变化是比三年前胖了些,眼角和额头刻下了数条模糊而又依稀可辨的皱纹,这是几年来所获得的收入的一部分。她把几条皱纹轻轻一挤,说你真是大作家呀,这么难请。三年了吧,每次见我装作没看见,见我像见毒蛇似的,我究竟怎么使你觉得如此可怕呢?肖平很不自然地坐下来,观察屋里的巨细变化。他说你有什么事找我你就说吧。立乔把门关上,把电扇转个向开到最大风级,然后挨着肖平坐下来。她说你不要进门就想走,你还给我一点面子不给?肖平就点着烟,喷起烟圈傻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忙得很嘞。立乔说哪怕你今天要写第二部《红楼梦》,下午半天也是耽误定了。立乔说话的口气有点斩钉截铁一字千钧,其间又夹杂了许多讫求的意味。肖平听着这种近乎野蛮的语气,觉得自己成了个举手投降的俘虏,叫敌人擒拿着。
那我就有话直说了。立乔说,她知道肖平跟阿伟关系不错,她现在不想在行政单位干了,收入太低,没什么意思。听说阿伟那个公司效益很好,她想往报社调。一方面她不愿丢掉干部身份进入单纯的企业,另一方面又要从事企业工作,拿到较多的报酬。报社便是最理想的去处了。报社社长和总编们的工作已经做好了,表示愿意接收。但从报社进公司,要阿伟同意才行,他是法人代表,现官不如现管。这事就得请肖平出马。肖平当场表示,阿伟的工作他去做,包在他身上了。
立乔说这事并非如此简单。还有人事局这一关。现在人事调动卡得很紧很紧,一夫挡关万夫莫开。肖平说你老公不是地委书记的秘书吗,他是近水楼台。立乔说她老公是前任书记的秘书,现在是叶书记了。叶书记的女儿在你们单位打字,叶书记特别喜欢叶蔓,她说话她爸就得听。你是名人,你请叶蔓帮忙,她兴许会给你面子。听说她爱好写作,爱写爱画,也有求于你的时候。你说是吧。
肖平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抽烟,故意把一截很长的烟灰弹在烟灰缸外面。戏滤地说,你这个女人哪,不仅会偷男人而且会做侦探。立乔高兴得乐不可支,以为肖平在挑逗她,来了个顺水椎舟就汤下面,伸出十个肥指就去捧肖平的脸,肖平左闪右躲如遇锋芒。女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鼓足干劲把又黑又瘦的肖平从沙发上拖起来,像对待一个不听话的儿子一样将他拉进里面屋子,双手一推肖平就瘫软在床上了。女人跃跃欲试地说,你说我偷男人今天我就专门偷一回试试。那双挑衅的目光射在肖平脸上咄咄逼人。
肖平后悔不该说那句话。他惊讶立乔这种爽朗、坦荡几近赤裸裸的态度,觉得这个女人太可爱又太可恨太可怕了,骚味儿自成一家风格独特,满世界也找不出几个来。肖平在望着天花板自得其乐的时候,女人已经关好了房门拉上了窗帘,做了一番很细致的安全检查工作。屋里迅速进入黄昏后的灰暗状态。雪白的肉嘟嘟的胖滚滚的下体以铺天盖地之势向肖平凑将过来。肖平按捺不住春心荡漾,但又确实不想跟她发生关系。他严肃认真地说,不搞行不行,光摸摸?我害怕你这个骚劲儿。女人不由分说地扯开他的短裤扔到沙发上去了,然后跳上床一把抱住肖平就打起滚来。木床不堪重负,在他们身下发出几声凄厉的惨叫。女人滚动到难以自持的时候,让肖平把她全面覆盖起来就不再滚动了。她说让你睡睡席梦思。肖平揉揉她极富弹性的乳房说确实跟席梦思差不多,这席梦思多少男人睡过?女人说两个。一个是老公另一个是你。肖平说撒谎。你这种女人没十个八个活得了命吗?立乔呜呜地哭了,伤心地抽泣起来。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淌出来,顺着耳朵边沿朝枕头上流。肖平以为她在作戏,没想到是当真的。他有些惶恐起来,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在意。女人说你把我当娼妓了,以为我对每个男人都像对你这样么?我还算是人吗?你到左邻右舍和我们单位去问问,有没有一星半点风流韵事和闲言碎语?去问问呀去问问呀!肖平说我不是讲了么,是在开玩笑。女人依然闪着泪花,伤感地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不知怎么搞的,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但我很自量很有自知之明,晓得我配不上你,只好偷偷地想你。多少次我就想冲进你们家去,把你亲一口就跑。你可以想想,我这模样不丑吧,年龄也不大吧,要说偷汉子偷一百个也行!比你英俊潇洒的多了,干吗只偷你呢!女人数落着又滚出一串泪珠。肖平说你打我几下行不行,算是消消气。女人笑了,狠狠拍了他一下屁股,然后就用双腿箍紧了他的腰。她说你呀肖平,我恨不得把你一口咽下去,然后就平儿平儿地呻唤不止。
肖平从立乔家里出来时,感觉到一种被女人掏空后的轻松和舒展。他将微驼的背使劲挺了挺,很神气地望望四周。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美好。天空是那样蓝,日头是那样新,世界是那样美丽。以前他觉得山城太小,现在才发现它是如此博大、如此深奥、如此微妙又如此丰富。居然有这么些荒唐可笑的事发生在他身上,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肖平并没有回家,骑上车直奔阿伟的公司。阿伟正在楼下跟信息服务部的女人们开玩笑,林萍也在那里。阿伟见肖平来了,站起来向大家介绍说,这就是本省著名作家肖平,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女人们找男人就应当找这种男人,虽然相貌欠佳,牙黄脸黑,弯腰驼背,但是学富五车才华横溢,有了他就不愁衣食饱暖,也用不着买辞典和百科全书了。女人们哄地一笑,然后殷勤地找烟倒茶,极力显示对经理朋友和作家的尊重和爱戴。阿伟傲慢地向女人们挥挥手说,你们就别自作多情了,该同志找我有事。说完扯住肖平上楼去了。
肖平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阿伟不假思索地说,老实讲吧,现在我这个公司效益很好,人又少,想来的人很多,但我都统统拒绝了。从开办至今都完全是原班人马,我也没炒过谁的鱿鱼,谁也不敢炒我的鱿鱼。作为一个管理决策者,我必须考虑公司的生存问题。我没有扩大经营规模的想法,所以用不着添人。因为人多则滥。至少,像目前这种效益水平我要保持相当一段时间。如果让效益垮下去,别人就会说我无能了。在此期间,我要让报社所有的人都尝到公司的甜头,让他们都认为这个公司办得好,更重要的是我这个人好。你说要把立乔调进来,等于给我下了道命令,我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谁叫咱们是朋友呢。肖平说,你如此慷慨,太好了。不要我来说第二次吧。阿伟说放心吧,没问题的。
一会儿,阿伟若有所思地道,我就不明白,你怎么给立乔帮忙呢?平常没见你们有什么来往。肖平说以前在同一个家属院住过,是熟人。阿伟说熟人多着啦,你能否坦白一下你们的关系?是情人?朋友?都不像。肖平摇头否认。阿伟说,其实嘛,你跟她玩玩也可以,胖乎乎的,感觉不错。那是种人享用的原装货,用起来舒服。你别看那些苗条秀气的女人,都是他妈中看不中用的货色。压在她们身上硬邦邦的,就像坏了弹簧的沙发,品不出好味儿来。肖平说,你小子太好色了,怎么开口就是女人呢?阿伟满不在乎地说,看你看你,还作家呢。好色是男人的本性。不好色的男人就不懂得生活不懂得生命也绝不正常。对待女色的正确态度应当是好而不贪,知足常乐。万恶淫为首,那指的是贪色,荒淫无度。说着哈哈大笑起来,震得房子沙沙作响。走过来拍拍肖平肩膀说,别走了,今天老兄请客。走,下楼去把林小姐叫上陪咱们喝两杯。肖平推辞道,我又不喝酒,何必呢?阿伟捶他一拳说,告诉你,还只有你来了我才这样高兴。今天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不要拿腔拿调的。肖平无可奈何地笑笑,于是三人一同去了酒店。
肖平根本没有心思喝酒,百无聊赖地坐着。一边抽烟,一边取出一盒刚买的火柴数数,看够不够一百根。阿伟和林萍谈着生意上的事。菜上来了,林萍先呷一块说味道不错,又用筷子夹一块递进了阿伟口中。因没喂到正中位置,菜也差点掉了,阿伟嘴上沾了若干油腥。林萍连忙掏出手帕去给他擦嘴。肖平这才看出来,这两位早已如此这般了,他在这里只不过一个陪衬而已,熟人看见正好掩人耳目。吃菜喝酒时,两人免不了作些亲昵之态。肖平看不下去,终于发话了:看在本人的薄面上,你们能不能收敛一点,不要惹得我眼馋了。阿伟说我俩悠着点儿便是,不会让你看见细节的,否则就要写进小说了。林萍拧住阿伟的脸蛋说,你呀你呀,太放肆了!阿伟作痛苦状,自卫地说道:能不能爱惜点啊,这张脸你也在用啊!林萍用筷子捅他,一伸手把酒杯碰到地上了,咪当一声打得粉碎。阿伟兴灾乐祸地说,你看你看,乐极生悲是不是?
肖平点点滴滴地好不容易咽下一顿饭。从酒店出来,林萍自顾回家去了。肖平和阿伟推着自行车慢走。肖平审视着风流倜傥的阿伟,说你弄那么多女人不觉得累吗?阿伟拍拍胸膛:你看老兄这健康的体魄和充沛的精力,应付三四个没问题吧。肖平佩服他精力过人,问你爱她们吗?阿伟略加思索,然后嘿嘿一笑说,你老兄不要笑话,说出来难听。只要长得好看的,没多大毛病的,年龄比我小的女人,我他妈见一个爱一个。更重要的是我喜新不厌旧,这大概算我的一大优点。而且我从来不认为我的思想观念或道德意识有问题,我就想顺乎自然。你想爱谁就爱谁,只要爱出名堂就算成功。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玩弄感情或玩弄女人什么的,我也不是个性解放者,只是追求和主张感情的多元化。所以你不要以为我有多么坏多么无耻。肖平说,要是在旧社会,你又是小财主,保证妻妾盈门,没十个八个不得到死。阿伟意味深长地感慨系之,是啊,我得感谢一夫一妻制的社会,使我们不致于把全部精力花在女人身上。因此,我每当搂着情人看汉江时,就立刻想起苏东坡老先生的话,哀人生之须臾,慕长江之无穷。短短几十年生命,能够辉煌的就那么一段,何不及时行乐。话说回来,人生到头来都是一个结局:死。伟人之死与几人之死相差无几。死亡的价值都是同等的,想什么死前身后名呢?肖平说,老兄,假如你是畜牲的话,肯定是头强壮的种猪,用不着配种员操劳,每天交配不止。于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阿伟反唇相讥,你不要损我好不好,你也并非那么纯洁!两人谈笑风生地走着,送走山城最后一段灿烂的黄昏。
肖平回到家里,男悟颇不悦。估计他会回家吃晚饭的,结果一去不回,害得家里人久等。以后不回家吃饭就打个电话,你不吃人家还要吃。肖平歉意地说,是阿伟把他强行留住了,忘了打电话。男悟问立乔找他什么事,肖平一五一十地把立乔想调报社的事说了。男悟冷冰冰地说,给这种女人帮忙你倒如此乐意,现在给谁帮忙不是请客送礼呀,谁像你那么老实哨平没好气地说,这样吧,忙帮成了,你去找立乔要东西,就说这是好处费或辛苦费,非给不可。男悟说你不要这样刺我,我说的是实话。人老实话过头了是没有好处的。肖平说,不要再说了,这事儿我不管了行不行!说完甩上门,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看起书来了。
肖平说的是气话,只是为了息事宁人而已。不管怎么说,这个忙他还得一意孤行地帮下去。对于终日闭门不出又不善社交的人来说,难度可想而知。问题在于按照立乔所设计的方案,把一个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原因在于他和立乔都跟叶蔓没有实质性的交道,立乔又非特殊人才,无一专长,跟当今许多什么都知道一点却什么都不明白的公务员一样的普通和平庸。找不到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像叶蔓这种地委书记的千斤小姐,家庭的优越感把他们抬到了比别人高出一头的位置上去,使他们乐于自视清高孤芳自赏。肖平向来瞧不起他们,现在却又不得不在不屑一顾的人面前低三下四。
肖平是心里暗骂着立乔把牙齿咬得咕咕响去找叶蔓的。当他从自己办公室走出来,来到打字室门前时,他突然得了精神阳痿症,没精打采地退了回来。脸上浮出焦灼凄婉和郁忧黯淡之色。他强烈地感受到开口求人难这个论断是多么英明伟大。磨磨蹭蹭过了几分钟,他又像吃了春药似地挺起腰杆杀了进去,他想也许就是个煮沙成饭的结局。
小巧玲珑的叶蔓正在看一位当代著名作家最丑陋也最赚钱的书,这本书曾因风靡一时炒得火爆。叶蔓见肖平进来迅速把书合上压在膝盖上脸蛋倏然红了。她淡淡地一笑说只是随便翻翻,其实没看头。她很害羞地捂住了小说的封面。肖平说翻翻也未尝不可,好书坏书都读一些才有鉴别。叶蔓抬起薄薄的单眼皮,恭而敬之地沏来茶,叫了声肖老师请,便打量起肖平来。肖平刚咽下一口茶水的工夫,叶蔓就眨着单眼皮冲肖平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好像找我有什么事吧。肖平说你已经看出来了就好。那我就直截了当给你说了。
叶蔓用一种叫人难以接受的口气反问道:你觉得你很受人尊重是吗?肖平说你不能用这种口气问我。叶蔓毫无顾忌地笑起来,露出两个螺旋似的酒窝,顽皮地说你应当自信地肯定地回答才对。肖平冷冷地说你都长这么大了,你爸爸还没教会你说话。叶蔓说我从小听得最多的话是研究研究再说。这里面就没有处世的学问。肖平说所以你开口就显得没教养,像一个土豪劣绅培育出来的胚胎。说完转身要走,叶蔓一把抓住他衣袖把他接到椅子上,说你别多心,我就这个性子,出言不逊。你有啥事尽管说。肖平转怒为喜,那我就直说啦!叶蔓从抽屉里取出一支三五,声明这是老子的烟,自己点燃吸了一口递给肖平,说我没病的。肖平烟还没吸完就把立乔的事说完了。临末又补了一句说,如果需要请客送礼的话,你打个招呼或开个价码,听说现在办事都这样。叶蔓说这就免了,你不要以为当官的都是吃贿赂长肥的。
叶蔓没有推倭地答应下来。坦荡地说这不是她的能耐,她是个全无能耐的人。只是背靠一棵大树,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她爸爸那里和人事局长那里分头做工作。眼下有个极好的机会,据说人事局李局长可能作为副专员候选人报省委,爸爸的意见举足轻重,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找李局长,李是不会有违君令的。抗旨则意味着他政治前途的灰暗。肖平惊讶她的参政意识。叶蔓说这不是参政,是机密。要把这事办成,就必须从方方面面来权衡利弊。肖平说你不像个女孩,倒像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
叶蔓看看窗外碧蓝的天空,浑身一阵躁热。她收回目光叫了声肖平老师说,我也请你帮个忙,你不会以为是交换条件吧。我上学时就喜欢作文,算得上个文学爱好者。写了篇小小说你给看看改改或提提意见也行。我想听听作家的耳提面命,如以为可,推荐出去发表最好。肖平说稿子不长的话,现在就看吧。叶蔓从装着杂物的抽屉里拖出几页旧纸递给肖平。肖平极认真地看了,眉头皱成了小球,一把将稿子扔了,说,这东西没用,只能放进纸篓。你爱什么都可以,干吗要爱文学呢!就这个水平,你再爱文学文学也不会爱你。叶蔓嘻嘻笑起来,这根本就不是我的,是一个朋友的。让我找你看看,我就羞于拿出来。肖平恍然大悟,自己又受了捉弄,真的不高兴了。叶蔓收敛笑容道:我是看你是不是那种曲意奉承的人,你还不错,是个作家是个人!
这时吴秘书长进来递份文件让叶蔓打。见肖平在那里,准备说话却欲言又止,点头一笑出门了。叶蔓说,他这人活得像受罪,想当官又当不了官,成天在地委行署领导屋里东跑西窜,在官场上昏挤。何苦呢!就说文联吧,拳头大个单位,以前一年难出三份文件,现在有打字设施了,与文联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文件也要印发学习,美其名曰贯彻上级指示。肖平不愿随便议论他人,若无其事地说,让你打你就打嘛!叶蔓无可奈何地喟叹道,不打不相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