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情人时代

我觉得现在非常有必要来介绍一下肖平与阿伟的朋友关系及其历史渊源了。否则这个完整的故事就没有地方来插入这些支离破碎的情节。从一般的读者兴趣上看,他们关心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以及以后可能会发生什么而对以前的事情并不在意。回忆性的叙述是作家的脸厚。

阿伟出生于1957年,肖平是1963年。年龄和个性上虽然存在明显差异,却并不影响两人交往的密切和友谊的持续。这与他俩都来自农村有关。他们对泥土和乡村风景都不陌生且十分喜爱。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工作过,有着共同的写作兴趣。后来先后调到市里,一个到了报社当记者,一个到文联作了专业作家。

肖平出生在一个叫铁佛寺的乡镇上。他对这个乡镇已经没有了任何记忆。只依稀记得一些垃圾般的土堆和小桥流水。当时麻脸的父亲在镇上当书记,母亲务农。母亲怀他的时候选择了一个繁花似锦的春天。农民善于算计,家里劳力又少,既要怀娃又要不误农时是顶重要的事情。那年春季天高气爽,因为都穷也就显示不出特别的穷来。大家过得依然有滋有味。母亲带着轻微的呕吐在地里耕种。父亲常常利用职权写二指宽的纸条到供销社称几斤肉为母亲补身于。那时大肉三毛五一斤,鸡蛋五分钱买两个。在这之前的岁月母亲已经生了七个,那是中国自由生育最猖狂的时代。又导致了二十多年之后的全国性的生育高峰。母亲生七个成活三个。父亲在肖平身上押了最后一宝。无论从家庭贫困状况还是从母亲的胎次上看,这是最后一次机会,都有种时不再来的危机感。所以就特别珍惜。在腊月初六寅时这个寒冷之夜,母亲顺理成章地生下了肖平。父亲高兴得连续三天忘记了革命。

父亲囫囵吞枣地上过几年私塾,能背一些论语孟子的片断而不求甚解。他脑子特灵就是文化少了点。肖平继承了父亲的聪明劲儿和父亲的满嘴黑牙,唯独没继承父亲那副麻脸。这表明六十年代的医疗水平确实比解放前强得多,改变了出痘子就要长麻子这个必然结果。肖平在六岁时父亲调另一个乡当书记去了,举家随他迁移,来到一个盛产煤炭的村干。住在一个生产队的牛棚里。牛棚与队里的民居毫无二致,牛死房空,屋里洋溢着朴素无华的牛粪气息。这时候结识了比他大六岁的阿伟。第一次见到阿伟时,肖平吊着两根很长的鼻涕,鼻涕闪耀着太阳的七彩,颇像一根晶莹剔透的残镯。阿伟正在跟一个女孩子打电话。两人各持一个竹筒用葛藤连接起来就成电话了。围绕野生植物发挥想象力是农村孩子的天赋。阿伟转身对这个陌生的小孩说,鼻子过河了。肖平就把鼻子吸了进去,嘴唇上方就露出两道被鼻涕泡白的痕迹来。阿伟因与女孩子打电话走了神,遭到女孩子的斥责,骂了他声狗地主就扔下电话走了。阿伟失意地翻翻白眼,望着地上的竹筒对肖平说,她不打了,你来。肖平拾起竹筒时揣摸着地主这个新词是什么意思。他想前面加了个狗字肯定地主与畜牲有关。

肖平更深刻地理解地主这个词,是在父亲被判为走资派巡回批斗的时候。父亲就像正月十五的龙灯,走一处热闹一处。那场面完全不亚于现在大发横财的歌星们的义演。阿伟和肖平的父亲常常出现在同一个批判会上。这是有天下午两人结伴而行寻找父亲的下落时发现的。肖平的父亲戴着一顶用报纸做成的高帽子,站在五寸宽的板凳上,旁边就是阿伟的父亲。阿伟的父亲作鞠躬尽瘁状,背上放了一块泥砖,他一动砖就会落下来。远远看去像一座雕像充满了古典美。两人一高一低密切配合接受着人民群众的批斗。阿伟看着父亲的样子想起了张衡发明的地动仪,那块泥砖就是地动仪上的贿赂。这是刚上的新课。伟人与庸人常常在思维上不谋而合。许多造福于人类的科学思维却被用来惩治人类自己。肖平在民众对父亲的喝斥声中双腿打战脸色苍白。此起彼伏的喝斥声提醒他父亲可能罪孽深重。父亲一副麻脸在黄昏的暗光中更加庄严肃穆,脸上闪耀着智慧之光的无数麻点蓄满了对世界的敌意和仇视。颤抖中的肖平敬畏父亲顽强抗拒的胆量,父亲以惊人的冷静与共诛之共讨之的群众相对抗,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式。当肖平从恐惧状态中醒来时,阿伟已经不在他身边了。肖平转身躲进了院内农户的一个鸡圈去了。他用竹蔑编织的鸡笼把自己笼罩起来。他觉得这样很封闭很安全,这样可以拒恐惧于千里之外。后来阿伟找到他时,说:我们的父亲没有错。阿伟揭开鸡笼告诉肖平:刚才他偷偷走到前面把父亲背上的泥砖取了,让他直起了腰。肖平备受鼓舞地酸笑。阿伟正在得意的时候听到了父亲悲惨的叫声。打他的是一个粗黑的男人。原因是阿伟父亲剥削人民压迫人民还搞了贫下中农的老婆。这个男人就是被搞女人的丈夫。这个问题成为他父亲后来挨批挨斗的主要罪行。父亲申辩过是女的勾引他并非他耍流氓,而且只有那个意思并没搞成。女的拖着长辫扇过一巴掌,义愤填膺地说出了一个细节:那次是站着的。父亲在没有抵赖的时候全场一片哄笑,把批判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阿伟的父亲就是在若干次拳脚和棍棒中死于非命的。阿伟为了为父报仇与那个打他父亲最狠的男人展开了一场力量悬殊的搏斗,搏斗的结果是小男人咬掉大男人的半边耳朵。那只耳朵咬下来有点像被烟烤黄了的白木耳。他把耳朵吐到地上,那个男人没来得及捡起来观看就给了阿伟一顿饱打。阿伟之所以未被打死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父亲,人民群众给了他一次人道主义的原谅。

父亲的死像抽了阿伟一耳光,给他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搞女人就要挨打。这跟落后就要挨打同样是至理名言。他是在极其悲恸的心境下悟出这个道理的。阿伟成了家庭中唯一的男人,家里还有母亲和两个妹妹。阿琴比肖平还小,生得娇气,特别好哭。这个失去了支撑的家大约过了两年时间又完整了,母亲找了一个城镇户口的男人做丈夫。母亲领着那个男人向阿伟征求意见时,阿伟瞅了那个男人一眼说:无论你找谁你喜欢谁,都是我们的父亲。阿伟表现出惊人的坦率和成熟,这是后来继父对他特别好的一个重要原因。在阿伟看来,母亲永远只有一个而父亲则可以不止一个。阿伟高中毕业时全家就成了城里人了。这得归功于继父的功劳。

从文革开始,肖平父亲的革命工作都是在批斗会上完成的。由于长期的磨炼,他对批斗的内容耳熟能详。在1968到1969年之交的那个阶段,被红卫兵折磨成重病,差点一命呜呼。当买到杉木棺材时,他又奇迹般地活过来了。活过来的父亲从此身体硬朗百病不生,一直活到1991年。文革期间父亲改造得并不彻底,满脸麻子和满嘴黑牙都依然如故,麻子和牙齿的颜色呈现出反动面目,与社会主义颜色正好相反。父亲的麻子成为村里孩子侮辱和欺侮肖平的主要口实,拿别人的缺陷攻击别人是他们的惯用伎俩。麻子本身没有思想也不是修正主义。可他们偏偏冲着肖子喊:走资派,麻子脸!母亲闻声出门大骂:叫什么叫,麻子没日你妈!孩子们败若溃军一哄而散。肖平觉得母亲的话很管用,既是武器也是真理。麻子没日你妈——他常常用这句话击退别人。母亲用强悍辅助着懦弱的肖平。以至后来,肖平见到麻脸的人就无比亲切,觉得他们与父亲有着共同的聪慧坚强和令人敬佩的人格。总要送上一份衷心的祝福与崇敬。遗憾的是这种麻脸基本上已被现代医学所取缔了,世界卫生组织宣布这条消息时,肖平感到人类又少了一种应有的美好。

肖平的童年没有可读性,杂草柴禾和牛屎注满了他的小学生活。这与阿伟不同。阿伟与人打架怒发冲冠常常逃学还当过一次英雄。那是中学时候。语文老师讲捕蛇者说阿伟突然要拉屎,阿伟向口若悬河的老师高高举起手臂请示,兴致不减的老师没有理会他。阿伟一副极其痛苦的样子,举起的手臂毫不动摇。而另一只手则反过去捂住了半边屁股。同学们开始放弃捕蛇者而关注阿伟。老师说:去拉——!男中音把拉字拖得很长。获得解放的阿伟夺门而出,直奔厕所。男厕所的旁边是女厕所,全世界的公用厕所都是这样的格局。上帝故意安排人类臭在一处。学校的厕所十分简陋,土墙房内挖个大坑,然后稀稀拉拉铺上木板,让粪便从缝隙中落下去。木板的枯朽和松动常常使同学们提心吊胆,拉屎的时候还担心被屎所拉。阿伟是精心选择之后蹲下去的,双手托腮享受大便的舒服,俨然一个正在进行伟大思考的哲学家。这时旁边的女厕所响起了木板的断裂声,一个正在解手的女同学不慎落入茅厕。阿伟从木板的缝隙中往下俯瞰,看到了两只花格子衣袖正在挥舞。阿伟觉得救人比拉屎更重要。他潦草地用提前备好的鹅卵石擦了屁股就站了起来。那时纸张特紧,还没奢侈到用纸擦屁股的程度。老师是唯一能享受这种荣华富贵的人,他们以种种理由把学生两面都用了的作业本收去,大搞以权谋私不正之风,富余部分送给自己喜欢的女同学。大多数同学就只能克服困难,厕所里扔满了杂草树叶和鹅卵石等代用品,偶尔也有些青菜和破布。阿伟是绕道从下方的取粪口钻进去跳进粪池的,他的英雄气概表现为奋不顾身连同衣服一同入池,在齐膝的汤水中将女同学拉了出来。这是一个如火如茶的夏季,夏季是穷人的季节,大家穿得都很薄。他在臭气熏天的环境里幸福地颤栗,有种妙不可言的喜悦和前所未有的兴奋。女同学的下身基本上是赤裸的,周身沾满秽物。他将她径直抱到了离厕所五十米远的汉江边。女同学处于半昏迷状态。阿伟在为她冲洗的过程中暴露出他自私的弱点,这个弱点与普通人性的弱点保持着共性。他首先洗出了他要了解要看的部分。局部的本来面目使他心惊肉跳,双腿在水中激动出一圈圈涟漪。然后,把她挂在脚上的裤子在水中荡了几下再给她穿上。这时下课铃声响了,同学们远远地围上来。他高喊来几个女同学,然后自己跳进了水中。

对女人的认识是一个从理性到感性的过程。那时没有生理卫生知识,女人在男孩子面前是一部读不懂的天书。机遇的恩赐使阿伟捷足先登对女人有了初步印象。这个印象来源于阿伟在为女同学洗身子时的青春渴望。渴望有些不可告人甚至下流,但他毕竟渴望到了,而且得到了表扬和称赞。高尚与卑鄙有时竟连一点界线都没有。从此以后他常常在一人独处时回忆那次英雄壮举中的醉人细节,回忆使他心旷神。冶又使他十分迷茫。乃至上课时他可以盯住女生的脖子想入非非,企图窥一斑而知全豹。他的学业受到严重影响却并未耽误前程,这是阿伟人生的奇妙之处。1978年第一次招干,他就理直气壮地当了一名镇政府的干部。被政策摘掉了帽子的阿伟对地主成分充满无限怀念。

上帝对阿伟的关照使肖平羡慕不已。他希望自己快快长大。阿伟以师长的口吻对肖平说,中学生要学习好决窍只有一个:别想女生,一想就分心。肖平的心态平静如水,阿伟这样说他反而不好意思。他常常肚子痛可学习一直名列前茅。1980年他高中毕业考大学时,就因为肚子痛而误考语文,不由分说地落了榜。好在当年父亲退休,他顶替父亲进了镇文化站。文化站就设在镇政府内,站里就他一人,站长会计兼具一身。那时候文化处于复苏阶段,没有什么活动。适逢改革开放的好年代,街道居民和干部职工唯一的娱乐方式是用极其粗俗的玩笑寻求一丝半点的开心。文雅是知识分子的事,粗俗却往往接近真理。徒有其名的文化站仅有几千本图书。肖平成天把自己关在图书室里攻读中文系课程。与生俱来的记忆力使他对王力的古代汉语和中国古典文学作品选熟能成诵。为了避免外界干扰,他在图书室放了一个盆用做撒尿。凡是借书者都被扑鼻而来的臭气熏得来去匆匆。高度的自我封闭与蛮横的驱客态度不失为一条成功的读书经验。

阿伟在杂乱的政府工作中迷上了写文章。写文章可以广播可以登报可以出名,自然比下乡跟农民打交道要体面得多。他的耳朵和眼睛的主要用途是寻找新闻线索,然后加工成豆腐块。他的宿舍成了豆腐作坊。他拿着报纸向女孩炫耀他的作品,他的名字被安放在文末的括号里。这就是我,他对别人说,我有可能将来是个伟人。他用未来诱惑着一群憧憬美好的姑娘们围着他团团转。他选择了其中之一,这就是后来成为妻子的向红梅。那时向红梅工资高,吃大锅饭的百货公司在流通领域一统天下,传统的经营政策把向红梅养得又白又胖。她冷若冰霜的眼睛展示着咄咄逼人的傲气。她就用这双眼睛接待顾客,从事着自己拿物补钱的简单劳动。阿伟终于用一纸文章把她击倒。文章的题目是《责任田长出了大西瓜》。

阿伟在爱情的征途上长驱直入。他早早就跟向红梅上了床。向红梅在百货公司值班。这个城市在诞生的同时就诞生了盗贼且从来没有停止过活动。服务员们轮流守夜。阿伟作陪。这是一个产生故事的秋夜。老鼠在丰收季节里兴高采烈。两人坐在值班室的小床上说话。阿伟想彬彬有礼地挨近她但却没有机会。突然一只老鼠窜出来使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向红梅闻声扑到他怀里,阿伟顺势搂住就解衣宽带。向红梅把腿夹紧,说,我怕。阿伟说:别怕,你一脱光老鼠就会吓走的。向红梅说:我怕你。阿伟说,我只看看,看看就行了。向红梅说:只许看,不许摸。阿伟就看。他把自己也脱光了,说:只许看,不许摸。向红梅捂上眼睛,目光从指缝里流出来,说:太可怕了。阿伟昂扬地说:它是纸老虎。说着就把她按在下面了,估摸着地方使劲顶。向红梅一阵撕裂的疼痛,脸上堆积着痛苦歪曲。快乐和痛苦把洁白的床单变成了一张彩色地图。阿伟指着地图说:我在任何时候都忘不了胸怀世界。

婚姻生活使阿伟精神倍增气壮如牛。他对新闻的浓厚兴趣有增无减。有天在肖平那里借书时,他跟一位刚分配到信用社工作的姑娘攀谈了起来。姑娘告诉他:她家里喂了头猪,这头猪最近生了一个怪物,既像象又像猪。肖平从史记中抬起头说:你别唬人。姑娘说是真的。阿伟说真的才有价值,就跟猫生了狗一样有趣。他觉得是条趣味新闻,就决定到她家去走一遭。他把肖平也拉去了。路上阿伟问她叫啥名字,她说叫男悟。男人的男,悟性的悟。肖平说,男悟者,难悟也!

生产这头似是而非的象是男悟家的一头母猪。男悟家没有养猪的习惯和场地。养猪是提前病退的母亲闲得无聊时干的。把时光打发在猪身上总要比无所事事强得多。这头母猪一进家门,成天就像一个无业游民似地摇着尾巴四处闲逛。于是就出现了作风问题,于是就怀孕了。男悟妈喜出望外:没想到它还偷野老公!配种之事,猪要比人光明磊落得多。不在乎野种家种只要怀上了就是好种。临产前的那段时间,大腹便便的母猪摇摇晃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副很有风度的富婆模样,旁若无人的傲慢神色中闪烁着做母亲的荣耀。那时,男悟的嫂子也身怀六甲,孕猪孕妇交相辉映。男悟的母亲逢人便说双喜临门。母亲是个口恶心善的好心人,看到笨重的母猪举步维艰,便想到做女人的难处来。常常在门口给母猪抓痒痒,使母猪酣然入梦。男悟嫂子不由得妒火中烧,嫉恨起母猪来了。母猪入睡后她常常一脚把它踢醒,冲母亲不满地说:不就是个猪么,值得那样疼它!母亲公道地说:你怀孕了有丈夫照顾。它呢?它的丈夫呢?嫂子说:那你就做它的丈夫吧!这桩人猪争宠的事情弄得大家几天都不愉快。好在两个坐月子的时间错开了,才使矛盾未能纵深发展。

猪下崽的那天,男悟母亲像添孙子样的高兴。它是在下到第五个猪仔时生下这个怪物的。怪物的外形仍是猪,鼻子特长特大,两只眼睛被从中突起的鼻子断然隔离开来。如果是象生的,肯定像猪;因为是猪生的,就特别像象了。阿伟左看右看横看竖看,越看越像象。于是就写了一篇《一头母猪生大象》的消息发表在本周的日报上。肖平对阿伟说:你沾了男悟家的光,男悟家沾了母猪的光,母猪沾了象的光。一件怪事大家都出了名。男悟把报纸拿回家去,从此家里就有了许多看客。

阿伟告诉男悟,他要写连续报道。有什么情况要尽快告诉他。不出几天,男悟就告诉阿伟,象死了。大概是没法进食饿死的。噩耗的传来使阿伟很悲怆,他像吊丧似地赶到男悟家里。他对象的不幸逝世表示沉痛哀悼。他又写了一则新闻。那则新闻很像讣告,就差个治丧委员会名单。他告诉男悟母亲:这死东西有用,不要把它埋了。作为异物,说不准将来能值大钱。他让弄点防腐剂什么的保存下来。男悟母亲想想也是。便找个玻璃罐将它装起来,据说生姜有防腐功能,又放了些生姜。捂上盖子,通体透明。放在床下又不占地方。

应当说,怪物的与世长辞标志着围绕它发生的一切事件的结束。可是并不。看到一群活蹦乱跳的猪崽,男悟母亲一度时间曾忘却了那个象的死尸。这一忘就有几十天没想起来。有天突然听说家里生头象,却让别人赚了钱。男悟母亲问是谁。人家说是阿伟。阿伟拿象写文章赚稿费。男悟母亲就心里窜火。她想现在年轻人太不像话了,才改革开放几年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心里难受的滋味儿,就像一个作家被侵犯了版权。我生象你赚钱,是何道理?心里就耿耿于怀。其实那时稿费极低,阿伟两则新闻,一次一块,二次八毛,一共就收入了一块八毛钱。阿伟没想到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那天到江北送人,路过男悟家门前,顺路到屋看看。男悟母亲一见阿伟去了就心头火起,仿佛撞上了曾经偷过她家财物的盗贼。她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象都死了,还想赚钱哪!阿伟被弄得莫名其妙:赚钱?男悟母亲说:赚稿费呀!阿伟看出了对方脸上的敌意。他说:你那头母猪根本就没生什么象,生的还是猪。猪怎么能生象呢?不信你再看看。这话提醒了男悟母亲,她转身进屋从床下抱起玻璃罐,放在光辉灿烂的阳光下审视。越看越像猪,怎么看怎么像猪。就是鼻子长些罢了。她觉得阿伟的话道理很浅显,猪怎么能生象呢!她万分失望地愤怒地举起玻璃罐狠狠砸了下去。但见若干蛆蛹撒了满地,一股烂尸味儿扑鼻而来。阿伟转身扬长而去。

男悟母亲不明白是阿伟戏弄了她还是母猪戏弄了她。受尽了被戏弄的滋味儿。一时想不开,就流出一串泪来。男悟进门时正在擦泪。问及缘由,母亲就把这事说了。男悟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她是哼的阿伟。阿伟才是戏弄母亲的罪魁祸首。既然大家都认为猪生了象,哪怕不是象也没什么。阿伟就不该反唇相讥,对母亲说猪不能生象这个道理。这个道理带有极大的欺诈性和嘲讽性,把一个本来就介于二者之间的东西拿来定性纯属荒唐。母亲的尴尬胜过屈悔。打这之后,男悟对阿伟的印象就恶劣了。

男悟照样在肖平那里借书。阿伟照样写稿,由于他写稿的积极性,被报社定为特约通讯员,算是对他写作劳动的一种认可。他拿着特约通讯员证忘乎所以地高兴了五个半小时。向红梅为了鼓励他写作,答应他每发表一篇就跟他亲热一次。他必须不断去写不断去奋斗才能获得一宵之乐。那时候的写作充满了利己主义色彩,强烈的发表欲伴随着粉红色的性欲。他觉得他的文章有点像发票。每发一篇就到向红梅的被窝里报销一次。在十天半月不发一篇的情况下,他也报销过假发票,去贪污向红梅。他拿着别人的文章去。向红梅过目之后,瞪着审批的眼睛说,名字不是你。他说:是笔名。写文章的人都这样。鲁迅就有十几个。向红梅便信以为真不再核实。问他:你准备起多少?阿伟说:我不想跟鲁迅比,没意思。我有几个就行了。向红梅就把文章收起来存档了。后来阿伟成为镇上的专职通讯干事,成天就写稿子,写得多发表得就多了。有天在两家报纸上发表三篇通讯,又接到电台的采用通知。一共四篇。向红梅觉得自己承受能力不行,报销不起了,就赖帐。阿伟说,赖帐是不行的,可以分开报销。向红梅说:你不累,我累。阿伟说,那就秋后算帐,一次结清。不久就结婚了。不久阿伟就调报社当了记者。这是1983年秋天。后来,向红梅一直认为,阿伟之所以能当记者,完全在于她的精心栽培。

在这期间肖平已经开始写小说了。他的退稿盈尺。不断地退不断地写。他坚信总有不退的时候。男悟是在图书室发现他的退稿的。经过折叠的退稿诱发了她阅读的兴趣。她成为肖平习作的第一个读者。那时肖平没有想过谈恋爱或者结婚的问题,他对女孩没有特别的兴趣。男悟的如云秀发常常从他面前飘过,陌生的芬芳给他的感觉是醉入花丛,一阵心旌摇摇之后,又烟消云散。在一个平庸的下午,男悟走后肖平突然觉得少了一点什么。他这才明白自己在感情上出事了。初恋的最初反应开始出现。但谁都没向谁开口表达爱慕之意。

肖平和男悟的朋友关系一直保持到1983年秋天的一场水灾之后。大水把市内三千多个活人变成了水上漂浮物。阿伟在灾难中采访。他对打捞上来的一堆又一堆尸体感慨万千。许许多多的青春在水中泡得又白又嫩。阿伟深表遗憾的是有的器官连用都没用过。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爹娘。带着可怜的贞洁去见上帝去了。这期间肖平在刊物上发表了近十个短篇,起势不凡。他觉得写小说比跟女孩子相处更有意思。阿伟说:你要在女孩子的肚皮上去找找感觉激发灵感。肖平就笑。两人把话题扯到男悟,认为男悟是可以物色的对象,下一步就可以把话挑明。阿伟叼着烟,将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然后突然停住说:挑明之后就要搞。给我先搞,搞了再说。肖平问搞了之后散了咋办。阿伟说,散了你也不损失什么。肖平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后来与男悟结婚之前,肖平都没有碰过她、而真正把结婚形式变成事实婚姻,是办喜事的第三天晚上。那一夜的刻骨铭心与枯燥无味同时出没在两个人身上。瞬间的激动来源于彼此的陌生。这种陌生迅速变成了历史。

肖平对夏天的好感突如其来。记不清从哪天起,他对夏天的陈见突然消失,萌发了对炎日一往情深和缱绻悱恻的热爱。按说许多文人都是不喜欢夏天的,尽管夏天有好多故事好多联想好多浪漫情怀,但对作家来说夏季却是一个极其艰苦极其恶劣的季节。汗水和稿纸的天敌。残酷得热火朝天的高温会造成诸多写作障碍。残春将尽时,肖平就用充满了敌意的目光注视着夏天的到来。基于此,他才在前年经济并不宽裕的情况下添制了空调,从而拥有了一个降服夏天的武器。人类不择手段地改变自然规律被认为是科学。却引起了邻居们的嫉妒。他们认为作家用空调合理应当而可憎,因为他的消费已先人一步。

高温天气的持续显得非常有毅力。给女人们提供了充裕的装扮自己的机会。整个城市的女人似乎都有一种惶惶不可终日或来日不多的感觉,抓住机遇哪怕是昙花一现也要在身上大作文章。能露出来的地方尽可能地露出来,露到路人和家人能够接受为止。不能裸露的地方都用足了自己仅有的色彩搭配和服饰欣赏水平加以包裹,直到体现出一个毫无意义的主题为止。肖平认为夏天给女人的优惠政策大多了,她们有责任和义务把夏天打扮得五彩缤纷花枝招展,作为对这个疯狂季节的报答。这也许就是夏天恋爱的人特别多,恋爱暂时成功的人也特别多的一个直接原因。因为夏天总是仰仗女人去吸引男人的。

肖平是很少钻进烫手的空气中去上班的。偶尔去一下也是取信件开会什么的。办公室没有降温设施,只有一台文联成立时买的电扇,突突突的声音像一辆负重超载的拖拉机缓缓走来,风还没到就叫人烦得心慌。电扇摇头旋转的样子可气又可笑,像笨拙的老母鸡啄米一般滑稽。肖平早就跟领导讲过该换换了,头儿们说只要它还能出风头,就算是好的。那天肖平顶着一头热浪去了,看看尘封着的桌椅用具,掉头就想走。这时吴秘书长来了,说别人每天都在这里上班,就你不来,来了就像留不住的客;恐怕不合适吧。作家艺术家都得遵守纪律。肖平递过一支烟说,如果大家每天在这里坐着闲聊能出作品的话,我宁肯每天来上二十四小时的班。写作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这本来就是常识。吴秘书长说,你说的我都知道,问题在于其他人都在上班,能保证别人对你没意见吗?你看人家叶蔓,虽然是地委书记的女儿,可人家从不迟到早退,就是比一般人自觉些。肖平压住火气,没好气地道,这么说她可以树立为榜样了嘛!吴秘书长见肖平在顶撞他,加重了语气:你也不要太狂了,作家也要服管才行。肖平说,那就只好悉听尊便了\想怎么管就怎么管吧。

肖平从文联气冲冲地出来时,才发现天上少了个太阳。此时,雷电交加吞食了光芒四射,阴霾密布取代了万里晴空,使他想到黑云压城城欲摧是专为此城此刻而作的。走出机关踏上街沿时,看到刘亚琴骑着自行车带着两个煤气罐奋勇直前。肖平叫住她。刘亚琴家离城内有二十里路,在市郊住着。暑假期间,在家里当劳力用。肖平说一次带两个,能行吗?刘亚琴说习惯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肖平说反正我今天没事,这阵又要来雨了,我帮你带算了。刘亚琴客气地不让。肖平说那我就走啦!刘亚琴想想又叫住了肖平。肖平转身时一笑。两人交换车子的同时也交换了眼色,交换眼色的时候又都觉得莫名其妙。肖平说当女人有困难的时候,首先应当由男人来帮助她,男人才成其为男人。实际上他根本不会干这种事,骑上车就十分别扭笨拙,给人一种偏邪欲倾的不安全感。刘亚琴说平哥你真是热情可嘉,看着嘿嘿地傻笑。肖平说小时候学雷锋,敷衍了事不认真,现在用起助人为乐的知识来就很生疏了。

两人在黑风中移动着。刚骑出几百米远,城里就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即将要天崩地陷似的。硕大的雨点使足力气往地面砸,砸出鸡蛋大的湿印。雨点加速了由稀到密的进程,尘土追逐热浪而腾起,浊雾拥着雨柱而飘来,顷刻间城市不见了,高楼不见了,覆没在迷濛的雨幕中。两人顶着一身狼狈披着一层厚雨仓皇寻觅憩身之地,贼头贼脑地躲进了一座尚未竣工的高楼里。

两人落汤鸡似地站在黑洞般的门内,望着街对面低矮的商店酒楼。肖平把衬衣脱下来拧干之后重新穿上。刘亚琴正好今天从学校带了几件衣服,躲进暗处去换上。穿一身子衣出来之后,头发却依然湿漉漉的,如刚洗浴过一般。她开始埋怨天气,责怪自己的运气不好。本想在家里表现一下的,却偏偏撞上这种倒霉事。两人说着叹着无可奈何地站在门口看雨。

肖平说,这是一场好雨。

刘亚琴说,好而并不一定知时节,早就该下了。

肖平说,如果早下了,也就不觉得这雨好了。好就好在它把人们盼雨的心愿熬到极点拖到极点。老天爷在炫耀自己的恶毒。

假如这场雨下个不停,我们怎么办。

这个假如不成立。假如真存在这种假如的话,我们就来收拾屋子,在这里生火做饭。

假如那样很有意思。是不是有点像山顶洞人的生活?

是注入了许多现代文明的山顶洞人生活。肖平说着,看了看屋里乱七八糟的砖头瓦块和龇牙咧嘴的墙壁,渗出了一股恐惧感。他说最可怕的假如是雨下个不停,把这座新盖的楼房下塌了。假如塌下来……

刘亚琴说,那我们俩就同归于尽了。

肖平问:你怕吗?

刘亚琴笑笑,不怕。怕的是中国文坛上即将升起的一颗巨星中途坠落。那我就该干刀万剐了。用一百个刘亚琴也换不来一个肖平。

肖平说,我死了事小。问题是有点不明不白。你想想看,一个作家和一个文学女青年同时失踪,又是一个多么精彩的故事。

刘亚琴拍拍肖平的肩膀,煞有介事地说,平哥,我们不出去,装一回死试试看。学院和文联同时发表寻人启事。那才有意思呢!

肖平说死不得死不得。你这样漂亮,有多少男孩子为你落泪呀!

刘亚琴断然否定道:没有。至少目前是一个都没有。

说话间,大雨毫无衰退之意。像密密麻麻的竹棍直往下插。雨雾横冲直撞地趁虚而入,使未竣工的屋子更加阴暗。肖平下意识地摸摸口袋,痴痴地看一条空空荡荡的装满了雨的街。一对恋人打着雨伞沿墙走过来,两人紧紧地偎在一起,可以猜想他俩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刘亚琴看着他们一笑,对肖平说,他们也在找地方。肖平笑而不答。一对恋人果然走了过来,抬头时,肖平发现是阿伟的妹妹阿琴。阿琴也看见肖平了,甩开男人的手说,肖平哥,你怎么也在这里?肖平说帮我妹带煤气罐,走到这里就下雨了。阿琴把刘亚琴仔细打量一番,收回富有怀疑味儿的目光,对肖平说,你们在,我俩到楼上去躲雨。挽着男友的手径直到楼上去了。

刘亚琴望着那对恋人忍俊不禁,说,看来他们已经非常熟悉这里了。常来这里窝藏自己。肖平说大约是吧。阿琴以前的男友我认识,有点不像这位。没这么老气吧!刘亚琴说可能已经换了。这城里的姑娘常于这种事的。这条街上有句名言:红星一路无处女。听来就可怕。肖平若有所思地道:怎么现在的人都这个样子呢?我终日闭门修书,太孤陋寡闻了。刘亚琴说,阿伟倒还挺正统的,怎么他妹如此放纵?他也不管管。肖平问道,你很了解阿伟吗?刘亚琴道:认识而已。前几天他来电话,他说他办公司了,约我去玩,我没去。哪天我俩一道去吧。肖平道,我有空了再说。

就在肖平又准备摸口袋的时候,刘亚琴一个箭步冲到街对面的商店,一会儿又跑了过来。提着一口袋吃的东西。还给肖平买的烟和火柴。她说,我知道你烟瘾上来了,早就想抽了是不是?肖平迫不及待地拆开烟道,真把我急坏了。幸好你聪明,看出来了。刘亚琴哼了一声,我聪明?蠢蛋一个!

大雨依然那么勇猛顽强,一辆轿车风雨无阻地开过来。肖平站到路。去拦车,一挥手,车停了。是地委专派的防洪指挥车,肖平认识这个司机。肖平走过来说,车上人坐满了,还可以把东西捎走,你写个条子,我让司机送去。刘亚琴拆开烟盒写了个条子递给司机,然后把煤气罐装进了后舱。轿车奔驰而去,溅起一路潇洒的水花。

肖平问刘亚琴,你今天回家不?刘亚琴不高兴地道,这么大的雨,你能赶我走吗?肖平说我根本就没有赶你走的意思,更没有赶走你的权力。只是问问而已。肖平问她到哪去,她理直气壮地说到你们家去,放心,咱不会耽误你当作家的时间的。跟男悟姐一块儿玩。肖平说男悟不在,你去了是不是有些不方便呢。刘亚琴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让去就算了。肖平见她有些生气,哄小孩似地说,好好请你去邀请你去,一定要去不去不行!亚琴噗哧一笑,这才像个当哥的样子。

看来雨在短时间内停不下来。附近没有卖雨伞的地方,他们只好顶风冒雨回家。两人身上淋得透湿,衣服像长在肉上似的,紧紧地贴着肌肤。许多部位原形毕露。小孩和保姆在家里,等着肖平回家吃饭。肖平把装着男悟衣服的柜子打开,让亚琴自己挑选合适的衣服换上。亚琴说干脆洗个澡算了,我又不想吃饭。肖平自己草率地洗了洗,换了衣服就吃起来。亚琴身材不错,穿什么衣服都好看,毫无选择地随便找套旧裙就很出效果。肖平毫不犹豫地夸奖不已。

刘亚琴对女主人不在感到不安。她问男悟到哪去了,肖平说到北方出差去了。这年头他们信托投资公司特别忙,男悟又是项目主管,经常东跑西窜不能归家。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的。刘亚琴说家有保姆也无所谓,肖平说已经习惯了。肖平把亚琴的衣服揉成一团让保姆洗,亚琴说怎么能让她洗呢,说着就自己洗起来。

琐事做毕,天空一翻脸又暗了。阳光穿过潮湿的空气,给屋里带来了许多清爽和兴奋。肖平说晚上我要改稿抄稿,你自己找书看吧。亚琴做着鬼脸就在书柜里乱翻。她找出几本作协会刊,好奇地读着肖平关于创作体会的文章。对其他人的文章却一点兴趣都没有。她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以前不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作家呢,真是糟透了。她坐着读累了,又躺到床上,歪着身子斜靠在那里。躺一会儿又爬起来,给肖平茶杯添水。肖平取烟,她又连忙把火柴擦燃递过去,俨然一个殷勤的保姆。肖平笑笑,你这在干什么呀,看你的书去吧。亚琴说没心思看,不如为你服务。说着就索性凑近他,双手托腮,一门心思看肖平伙案改稿,眸子不住地在他脸上和稿纸上来回游动。胖乎乎的脸上流出的芬芳气息咄咄逼人,一头披肩秀发因在床上躺过而显得凌乱蓬松,若于不守规矩的头发探出头来戳在他脸上直痒痒。肖平用手推推她,求情似地道,好妹妹你不要打扰我好不好,看书去吧,书里有故事有维生素还有高蛋白。亚琴充耳不闻,偏不离开。她说这样吧,你改我抄,效率不是更快吗!于是两人在桌子中央划上一条楚河汉界,各自使用自己的地盘,谁也不许侵犯他人领土。肖平改一页就递过去一页让她抄。刘亚琴极不自觉,总要犯规。犯了规还笑。肖平被逼得步步退让,甘拜下风地叹口气,只好拖着稿子到桌子的顶端去改,把大面积腾出来让亚琴用。亚琴用得心安理得,脸上浮现着强行霸占成功的快感。她扭过头兴灾乐祸地说,平哥,我这种学生不错,如此为老师卖力。肖平说,像你这种学生绝不能多了,多了就是灾难。

这时阿伟和林萍突然闯了进来。肖平说,你们不期而至,实在意外。阿伟说,不欢迎吗?肖平说没这意思,你这么忙,还有空来这里走一遭。阿伟走进里间房子,见刘亚琴坐在那里抄稿子,大吃一惊:啊,原来这里还藏了一个哇!亚琴把笔合上,收起稿纸,站起来跟他们打招呼。阿伟一把扯住林萍,把嗓门儿提得很高:来来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中文系高材生刘亚琴,这位是敝公司秘书林萍小姐。两个女人握手问好。

肖平沏上茶,四人坐定。肖平问阿伟公司开业后怎么样。阿伟说还可以,刚刚下海初试锋芒,已经赚了几万块了。肖平说他旗开得胜,一定在商界前途无量。阿伟说从来商海多暗礁,只有摸着石头过河,谁也探不准前面的路。阿伟双手捧着茶杯,在屋里踱来踱去,说他有个建议,叫肖平跟着他干,除总经理之外的职务都可以任意选择。赚了钱后再搞创作也不迟。肖平连连摇头,不以为然。他表明自己不是块经商的料,当个穷文人算了。阿伟说,千万不要以为当穷文人光荣,这世界绝不会有人因清贫而自豪。

肖平投石般地扔过一支烟去。他对阿伟的反感大约自此开始。作为相交多年过从甚密的朋友,他不想把自己的不满态度表现得过于明显,以免伤了和气。他向来认为,珍惜朋友关系就是珍惜自己珍惜生活珍惜情感,绝对不能轻易去损伤它。但他确实觉得,人不能有几个钱就什么也瞧不起了,忘乎所以目空一切并非好事。他尤其反感的是那些对事物未触及皮毛就武断地加以全盘否定的人,那种果敢得毫不含糊的鲁莽,只能证明他们知识苍白文化浅薄。

刘亚琴觉得室内气氛不好,劝告两位大哥不要再争了。她把头转向阿伟说,恕我直言,你这记者出身的经理也未免太猖狂大放肆了!你读过世界文明史、社会发展史和文学史吧,迄今为止还没有出现哪个国家和民族不需要文学艺术的现象。相反无时无刻不在呼吁文化的繁荣和发展。说句很难听的话,只有没有文化的人才否定文化。当然,从商和从文都同样是高尚的,但文化的崇高则更为明显一些直接一些鲜明一些,因为它纯粹是一种创造。可商人则不同,商人是把别人腰包里的钱想方设法弄进自己的口袋,这实际上是一种法律允许社会认可的毫无隐秘的自私行为和掠夺行为。

阿伟翻翻白眼,有种寡不敌众孤军作战的感觉。对刘亚琴说,好哇你这个小妹妹,怎么帮他不帮我呢!到底人家是作家呀!好吧,我错了,什么都错了,真理全在你们手上!林萍说,大家都别争了,这是一个永远没有结果的话题。我看你们都偏激,卖豆腐的说豆腐嫩,卖石灰的说石灰白。再说,谁争赢了谁也得不到一分钱的奖励。大家难得到一块儿,好好坐坐玩玩,不是有益心身健康吗?

经她这么一说,肖平和阿伟都坐下了。阿伟把二郎腿跷得老高,玩世不恭地把烟叼在嘴角上。他怪模怪样地乜斜着内平,使劲瞪他恨他挖他扎他,五官已全部错位。刘亚琴看着阿伟的这副面孔有点想笑。肖平放松面部肌肉给阿伟换杯茶,阿伟贵族式地不屑一顾道:换了吧,这茶淡了,来杯酽的。肖平说挑三栋四臭架子,给他冲上一杯酽的,一脸友好地递过去,阿伟摇摇二郎腿:这还差不多。

屋内烟雾渐浓,肖平打开排气扇吐故纳新。阿伟懒洋洋地抚摸着桌子道:要是这阵子有副麻将就好了。刘亚琴说极是,我非常赞成。但有言在先,我身上没钱,要贷款。阿伟说钱我包了,不计利息。说着扔过一张百元大钞。亚琴说大钞不好找,要零钱,又换成零钱。肖平实在不愿意花费整块的时间玩麻将,见亚琴热情颇浓,只好勉强奉陪。于是两男两女互相对坐,摆开战场,搓将起来。岂料依靠贷款作本的刘亚琴手气极红,捷足先登,上庄连坐五庄。遥遥领先于三人之前。而阿伟打了三圈都没和牌,轮到坐庄时倒是坐了一庄,可刘亚琴一个杠上花把他打得人仰马翻。阿伟摇头晃脑地道:赌场失意者情场得意,赌场得意者情场失意,二者不可兼得。刘亚琴接过话题道:这么说你情场很得意啰!肖平笑道:你们俩是一人得意一人失意,还是我和林萍好,手气平平不存在得意失意的问题。大约玩了两个小时,阿伟就把两百多元输进了刘亚琴口袋。肖平看表已十点多钟,说,不玩了吧,过了瘾就行了。改日再请诸位尽兴。

林萍在提出回家时,肖平说,亚琴晚上没地方住,在阿伟办公室呆一宿吧。我这里不方便。林萍说要回家,让阿伟带她去。阿伟说只是条件差一些,比不得家里的床舒服。刘亚琴板着脸,心里颇为不悦。她进去把未抄好的稿子带上,跟林萍和阿伟一块儿下楼了。

十点多钟,夏日的晚上街上正是行人如织的时候。林萍骑着自行车回家去了。阿伟和刘亚琴并肩走着,穿过人声嘈杂的夜市。刘亚琴在一伙吃麻辣烫的人群处停下来。招牌的白布帘上写着火锅圆圆你的梦、麻辣激激你的情两行大字,她觉得很有意思。好奇心驱使她探头去看他们如何吃法。阿伟问她是不是想吃,想吃就买。亚琴说只是看看。那沙锅与麻辣烫如出一辙,数人围成一团夹着各自想吃的东西往里面放。她始终不明白这种极不卫生的饮食习惯在这种川菜上体现得如此彻底和饱满。试想,每人都用筷子往里边伸去搅动,千万人的口红、唾液和病菌从四面八方汇集一锅,就变成了黑乎乎的一锅汤。这轮毕了,下一轮依然不换,一天到晚吃到最后一锅连汤都不是了,全成了怪味稀粥。那黑乎乎的粘稠物叫人联想到粪便。她每次看见别人有滋有味地吃就觉得奇怪,她佩服他们有个包容量很大抗病能力很强的胃,能够承受这么肮脏的负载。她不明白食品卫生法为什么不明令禁止这种不卫生的吃法。

阿伟见她看得出神,刨根挖底地问她究竟想干什么。如果想尝尝就去。她说只看看。阿伟问她你看懂了吗?亚琴说是看懂了,他们在吃一篇散文或随笔之类的文章。

刘亚琴十分留恋此时鲜嫩而又清纯的夜色。高高在上的月亮凌空俯瞰着芸芸众生,给城市的绿茵投下了片片阴影。可她又必须跟阿伟到公司去投宿。她对阿伟说你回家去吧,把钥匙给我,我自己去就行了,放心吗?阿伟奇怪地问为啥不让他送。亚琴说想在街上多呆一会儿,阿伟犹豫片刻取出钥匙,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就骑车回家了。

亚琴来到电话亭给肖平打了个电话让他来。约摸十分钟后肖平来了,问阿伟,她说她让他走了。肖平问你叫我来干什么,亚琴说送我到公司去,也陪我逛逛街。她说这话时口气有点不容置否。肖平说非要我来陪你不可吗?亚琴说我没说非让你来不可嘛,你自己迅速来的嘛。肖平语塞,有些不服气地看着亚琴。亚琴得心应手地甜蜜一笑,传达出许多娇柔和妩媚。肖平拍拍她的肩叹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亚琴说她要开始找感觉了,找城市的夜感觉。估计今晚有一个比较好的灵感到来。为了迎接这位不速之客,她必须做好充分准备。他们把车寄存起来,并肩而行。肖平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根本没有心思陪她闲逛。亚琴见他心不在焉,就笑嬉嬉地去拉他的手。肖平说你今晚高兴什么呀。像你这样子能长大吗?亚琴说坚持长下去吧,能长多大长多大。

这时肖平突然瞥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一个瘦小而油黑的人正在路边卖烧饼,旁边有个白布广告——中华一绝千层饼。肖平走过去看,是自己高中时的同学张子君。张子君亲切地递过两块烧饼,非要他们吃不可。既然你们是同学,咱就不客气了!亚琴毫不客气地拿上一块,边走边啃连称不错。

被广大蚊虫围攻的路灯睁着硕大而愤怒的眼睛。林荫道上流散着几个孤独的老人们。刘亚琴力图体味出他们的心绪。她想他们都曾经痛苦过、失恋过、追求过也奋斗过,现在他们都疲惫了,怀着各种目的来到这里,谋求着一个暂时的结局。片片浓密的树叶随风摇曳,摇曳出凄凉的倍数。她想他们或许是幸福的,属于活得自在的那一部分,只是那种生存状态叫人心寒而已。蚊虫们中身小体弱的不堪强光灼热的熏烤,呜呼哀哉地坠落下来,掉在亚琴脸上,打断了她的思路。她顺手一拍,无意抹成了粉末,顿时恶心得五官移位,觉得撞上了世界上最肮脏的事情。肖平笑她真有运气,好事都让你碰上了。亚琴故意把手掌伸出去欲往肖平身上抹,肖平吓得一个倒退,连声说惹不起你呀妹妹。

两人就这么散漫地往阿伟公司方向踱步,亚琴兴致颇浓,神态恬然,每一处每一段她都感到初来乍到的新鲜。肖平是个急性人,他容忍不了一步一回头的东张西望。他说你不是让我送你到公司去吗,能不能加快一点速度。亚琴说急什么,急了不经老。难得出来这么畅快一次。肖平说你是出来找感觉的,我陪你找。只是今晚我还有事,明晚陪你出来可以吗?亚琴说那就一言为定。

次日整整一天,肖平和刘亚琴都是在忙碌中度过的。肖平改稿,亚琴抄稿,一直忙到傍晚,才算把一篇两万来字的短篇抄完。肖平有种释重感,站起来大幅度地做扩胸运动,使全身肌骨得到调整和休息。然后他就抱抱儿子,极其吝啬地表现一点父爱——他总觉得对孩子照顾得太少了,孩子对他感情淡漠,他无法填补那种愧疚。蜻蜓点水似地亲两口,恨不得把积蓄的所有的爱都释放出来。而孩子却觉得莫名其妙,四顾茫然。末了说了句语惊四座的话,我不喜欢爸爸这样。肖平放下儿子,心里好不是滋味儿。

忙了一天的刘亚琴觉得屋里有些沉闷,提出要出去继续找她的感觉。肖平不好拒绝,因为是昨晚许诺了的,他不愿得到这个食言的机会。已经习惯出门不带钱的肖平,随手在装钱的抽屉抓了一把装进口袋。下楼时,夜幕刚刚出现苗头。家属院的大门口堆放了一群人在那里谈天说地,他们都认识肖平且知道他是作家,熟人在跟他打招呼时有意打量着旁边的亚琴,企图探究其间的奥秘。肖平的那张薄脸皮就不禁有些发红。他向来害怕单独与女人在一起而今又偏偏在一起,引起一阵心如鹿撞地跳。而亚琴则沉着冷静旁若无人,紧傍着肖平走,把发育成熟不久的胸脯挺得老高,炫耀着自己的美丽。后面传来一声人家是作家的话。肖平猜得出说话的一定是个长舌妇。他真想扭头回敬一句:作家怎么啦,作家跟女人在一起就是文人无德吗?作家还写女人呢,写得越好越算好作家呢!

走到颇像救护车标志的十字路口拐弯处,肖平到老同学张子君那里买了一块中华一绝千层饼和泡泡糖之类的零碎食品给亚琴,亚琴把泡泡糖吹得老大凑过来向肖平展示,表扬肖平说平哥,你今天懂事多了。肖平大吃一惊道,这得感谢你的帮助,跟你在一起傻瓜也会变成天才的嘛!

两人沿河堤公路来到汉江防洪堤上坐下来欣赏被夜色吞没的汉江,从高处鸟瞰游乐园和歌舞厅,华灯初放,人声鼎沸,游人们兴奋得乱嗡嗡的一片。亚琴觉得他们的每一个动作和语言,都在发泄八小时积累的情绪;他们汇集于此,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歌之咏之。歌舞厅的广告灯箱鹤立鸡群般地耸立着,与繁星点点的小灯一齐映入汉江形成众星捧月之势。在她眼中汉江已经不是汉江了,而是一片流动着的灯光。肖平问她如果有人从桥上跳下去你会怎样。亚琴说我会制止他们。但我绝不会跟着跳下去救他们,因为我没有营救他们的能力。如果我跳下去呢?肖平又问。尽管你比我重要得多,但我也许救的恰好是自己的仇人。她毫不含糊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了,一个人不能珍惜自己的生命,怎么去珍惜别人的生命呢?无论是哪种爱,爱到什么程度,都只能是阶段性的。到头来会认识到自我价值才是最有价值的价值。肖平说没有听懂,亚琴说不愿重复。

汉江的风吹得他们身上凉飕飕的,肖平起身想走,亚琴不让。肖平说,告诉你,男悟出来玩时,我也是很少像这样陪她的,更不曾像这样陪过别人。对你算是特殊的了。请原谅,这段时间我创作欲特别浓,时刻想动笔写点什么。闲起来真叫人心焦。亚琴有些不高兴,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呀!肖平说,你不要刺我。你要知道,我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这是一个不进则退的年龄。再不努力就不行了。亚琴不得已地站了起来,说理解你。

他们回家之后遇到的最严重的问题是亚琴睡觉的问题。昨晚她在阿伟公司睡,今早阿伟上班就把钥匙还他了。肖平屋里只有两张床,小孩一直跟保姆睡,肖平让亚琴挤在他们一块儿。孩子跟保姆睡习惯了,醒来发现亚琴睡在床上又哭又闹。肖平说阿姨在哪里睡呢?孩子说在爸爸床上睡。肖平说胡说,爸爸妈妈的床只能让爸爸妈妈睡。孩子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可以跟爸爸睡嘛!亚琴没法,只好起来睡在肖平屋子里。肖平不睡,伏案写作。后来困了,拿个枕头在沙发上睡起来,照样蛮香。睡在床上的亚琴一夜未眠,迷迷糊糊地熬到了天亮。